【八一?恩】爺爺?shù)膼矍椋ㄉ⑽模?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顆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爺爺給它起了個名字——阿囡。阿囡、囡囡是蘇州人對小女孩的一種昵稱。
奶奶喜歡桂花樹清揚的氣息。爺爺愛屋及烏,稍有空閑便不分季節(jié),或站或坐在桂樹下,仰頭看那細碎蕊黃的花,沒花時看翠綠的葉。陽光穿過樹枝落在爺爺?shù)哪樕希坝熬b綽,整個臉生動了起來。爺爺有時會含糊地叫著,“阿囡,阿囡!”樹便簌簌應(yīng)著,不拘言笑的爺爺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記憶中的爺爺很吝嗇他的笑容。不管什么場合,爺爺總是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樣子??贪宓臓敔斎⒘藗€走路像貓一樣,眉眼像彎月般的奶奶。
奶奶是個獨女,溫柔嫻雅,那個年代獨女是很稀少的事。奶奶娘家富裕,父親既開明又古板,對她寵愛有加,一直到奶奶出嫁都叫著阿囡阿囡。奶奶六歲便上了私塾,十六歲時父親一紙婚帖把奶奶許給了離她家僅隔一千多米,家境同樣富裕的爺爺。據(jù)說太公是看中了太爺爺(爺爺?shù)母赣H)的手藝。太爺爺是當?shù)赜忻氖止て炫蹘?。當然還有爺爺?shù)男⑿呐c俊氣,太公說有孝心的孩子心好脾氣好。
那時的奶奶出落得像她家門口的桂花一樣芬芳。太公在給女兒定完終身大事后,居然把女兒送到上海繼續(xù)求學。養(yǎng)在深閨不知愁的奶奶在上海獨自求學,努力上進??稍谧x第二年的時候又被太公召回,想踐約與爺爺?shù)幕槭?。第二天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商議婚期。不甘的奶奶半個月后出逃上海,為避父親,不再上學,很快便在一家日企擔任出納,自力更生。太公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她。讀過書見過世面的奶奶細聲細氣告訴父親,她不想嫁一個一無了解的男人。太公再三勸說無果,黯然回家,大病一場。
心懷內(nèi)疚的太公備了厚禮,登門向爺爺一家道歉,說什么阿囡還小不太懂事,等他慢慢開導(dǎo)之類的話。太爺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一語不發(fā)。太公窘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月光悄無聲息地透過天窗落在地板上,爺爺躺在床上瞪著眼跟天窗對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給家人留下一張紙條,直奔上海找他的未婚妻去了。那是怎樣的一顆少年心啊,如此不羈,如此簡單。
七年后,奶奶在桂香氤氳的季節(jié)嫁給了爺爺,誰都不知道七年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蛟S當相遇的那一刻,萬千喜悅便溫柔了這命中注定的緣份。有次奶奶被我們纏得實在沒法,終于透露了一點秘密。原來奶奶十七歲那年被父親召回與爺爺見了面,奶奶心無波瀾,爺爺卻認定了奶奶,驚為天人。從此,爺爺?shù)男睦锉悴亓朔萜谂巍?br />
爺爺是按著太公給的地址找到了奶奶。想來太公是十分鐘意這個毛腳女婿的。當爺爺風塵仆仆出現(xiàn)在奶奶宿舍門口時,奶奶惱得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爺爺倔強地站在門外,從清晨到快吃晚飯時,奶奶的心便軟了。爺爺在上海呆了三天,不會做飯的爺爺給不會做飯的奶奶做了三天飯。爺爺死乞白賴與奶奶共進晚餐,晚餐無非就是白米飯加一道蘿卜燒肉,吃完便禮貌地告辭。那時爺爺已被太爺爺從學堂里拽回逼著傳承他的手藝了。后來的七年里,爺爺無數(shù)次地去給奶奶做飯,廚藝不見長進,愛情卻開了花。
奶奶細聲細氣地說,懵懂的我們咭咭地嘻笑,還用手指刮著臉,“奶奶,羞羞。”奶奶跺著腳,雙手捂住臉便往做著手工的爺爺那跑去,“阿洪呀,你看這幫壞囡囡。”爺爺眼不抬手不停,面對奶奶的撒嬌毫不理會。
為人妻的奶奶一如之前的溫婉,知書達理,只是奶奶不太會做飯,家務(wù)活基本都是婆婆做。婆婆有時差遣奶奶去打些醬油回來,奶奶扯著爺爺同去。爺爺在前面急急地走,奶奶在后面邁著小碎步,離得遠了,奶奶喊“阿洪,等等我?!睜敔敳焕?,奶奶便帶了哭腔喊。爺爺慢了步,奶奶上去喜滋滋地勾住他手腕,爺爺羞得用力一甩,蹬蹬地跑回了家……
空閑時,奶奶要求跟爺爺學盤蝴蝶扣。爺爺手把手教著。奶奶盤了一個,耷拉著,再盤一個,還是耷拉。爺爺板了臉,奶奶則一臉得意地哼著,“淚眼問花花不語,蝴蝶(亂紅)飛過秋千去。”惹得爺爺哭笑不得。
爺爺上有一姐下有一妹,倆姑婆都是美人。大姑婆精明、驕蠻,已出嫁。小姑婆待字閨中,脾氣秉性像極了奶奶。大姑婆嫁得近?;丶遥娔棠滩粫苫?,有事沒事總愛叫著爺爺?shù)男∶?,吃頓飯都要挨著爺爺坐。大姑婆便在母親那攛掇,話說多了,老太太心里也有了些想法。吃飯時就有一搭沒一搭調(diào)教奶奶。奶奶一臉謙恭,低了聲地應(yīng),從不反駁,對大姑婆,也從無怨言。一旁的爺爺則若無其事吃著飯,仿佛是個深山古寺中布衣素袍洞穿世事的智者。
奶奶為人簡單,就像一縷風,一朵云,半盞清茗,任何事都不會往深處想。一如她做飯,會做的菜也就蘿卜燒肉,青菜、豆腐之類的一些家常菜。爺爺愛吃魚,奶奶不會紅燒,不管魚多大,一概把魚切成小塊,灑些油鹽、味精,再倒上醬油放在飯鍋里一起蒸。爺爺吃了大半輩子奶奶做的飯,從不挑三揀四,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記憶中的奶奶一直都是齊耳短發(fā),永遠紋絲不亂。只要頭發(fā)長過耳垂,奶奶便洗頭發(fā),拿把剪刀,用兩面鏡子前后對看,修理得齊齊整整。奶奶穿衣寡淡,從不著艷色或花色的衣服。夏天總是湖藍或月白色的確良長袖,對開或斜開的門襟。紐扣是爺爺親手盤的,有時蝴蝶或琵琶扣、有時一字扣。寬松舒適的米黃或米白色的褲子,寬、長度一如現(xiàn)在流行的寬腿褲。
從來不曾問過奶奶為何不喜他色。看著嬌小的奶奶一身素衣碎步而來,清清淺淺,像隱在春風里,藏在清水里的女子。那份雅致,卻是骨子里生就的。
奶奶總在每年桂花盛期時,采摘很多花蕊,曬干,然后找些爺爺用剩的邊角料,縫制很多香包。大人、孩子都有,大人把香包放在口袋里,而爺爺則一臉不屑,怎么說都不要。我嫌香味太濃,奶奶便只放三兩朵,加些野菊花,橘子皮縫好系在我手腕或套脖子上,若有若無的清香便溢開了。
爺爺與奶奶共生育了五個孩子,應(yīng)該是六個,有一對雙胞胎姑姑。八歲時,一姑姑在老屋后的湖里淹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奶奶神智恍惚,常常呆坐在湖邊看著湖心喃喃自語。爺爺就放下手里的活,陪著奶奶一坐半天,也不說話,直到奶奶拉著他一起回家。爺爺奶奶含莘如苦把幾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又一一送進學堂,各自成材、成家。然后又接著帶大我們這一代。五六個孩子年齡相仿,有時把奶奶吵得頭昏腦脹,但從沒見奶奶對我們發(fā)過一次脾氣……
時光闌珊,我們鮮活的像雨后的春筍,而爺爺奶奶漸漸地步入黃昏。兩個人的黃昏,不會寂寞,卻會憔悴。他們的身體一天天衰老,交替著生病住院,幸運的是兒女們都很孝順。一輩子沒吵過架的爺爺奶奶,老了老了時卻常常鬧幾句。奶奶串個門,回個娘家,爺爺必跟著,一路叨著,“萬神朝厭(討厭)。”爺爺上個茶館,聽回書,買包東西又非要奶奶陪著,一路上又是那句,“萬神朝厭,萬神朝厭?!蹦棠涛剡叺粞蹨I邊跟幾個媳婦或?qū)O子孫女告狀。我們煞有介事的批評爺爺。爺爺一聲不吭,端端正正坐著,不時偷瞄一眼奶奶,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奶奶扁著嘴不作聲,我們的批評便繼續(xù),直到奶奶眉眼都歡,我們才停止,然后大家都偷著樂。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爺爺半夜起床小解時突然摔倒,送醫(yī)院確珍為腦部下蛛網(wǎng)膜出血,回天無力。醫(yī)生說爺爺撐不過一個星期,那幾天,一大家子靜靜的陪在爺爺身邊,寸步不離。爺爺躺在床上,臉色安詳,仿佛只是睡了。奶奶坐在床頭,呆呆地看著爺爺,半天又半天。
第四天中午的時候,爺爺突然睜開了眼,眼里一絲光亮直直地勾向前方,大家順著目光,床尾是一張落地雕花原木的房里臺(桌子),上面放著一只三成新的樟木箱。母親上前輕輕地打開,里面放著爺爺制作旗袍用的各種針盒、絲線等。一側(cè)有一只紅色的小包裹,母親輕輕地打開,幾十只素致的桂花香包靜靜地躺在歲月里,那是奶奶一年又一年親自縫制但爺爺從未帶過的。
奶奶給爺爺手腕上系了一只又一只……
十幾分鐘后,八十一歲的爺爺嘴角上揚,幸福地走了!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爺爺走后,奶奶的身體、精神越發(fā)差了,同年,奶奶追隨爺爺而去。
生命的旅途中,總有一個人,陪你看風起,看落花,看夕陽西下,看白雪染上彼此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