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我的幺爸(散文) ——清明前的哀思
恕我不孝,竟然忘記了幺爸的生卒年月。惟記得他姓武,字輩蘭,名永,家中排行老幺,生前就職于重慶市江北區(qū)大石壩江陵廠。中等個子,胖瘦合宜。短平頭,國字臉,五官輪廓精致,雙眼炯炯有神。這是父親他們幾兄妹共有的特點:臉龐的五官甚是精致。一身中山裝永遠扣得嚴實、整齊。唯說話時略略帶著些許口吃。武氏家族中除了我的大伯和三爸以及小孃以外想必知道他生卒年月的人也并不多,因為他生前并不是很受家族的人喜愛的,原因據(jù)說他在世時很吝嗇,也不喜交際,對一眾侄男侄女寡恩少惠,雖然他的收入并不是很低:他平時利用業(yè)余時間在宿舍樓下替人理發(fā),生意頗好。而且他還患有不知何時便會突然發(fā)作的癲癇癥,讓人不愿意靠近他。
然而我對于他卻是頗為懷念的,因為我的后小學時代除了我的家人,來往最多的便是幺爸了。
從新疆返渝的最初幾年我們住在江北縣龍溪鎮(zhèn)松樹橋的預制廠。那時的松樹橋雖號稱江北縣的經(jīng)濟特區(qū),但尚屬初級開發(fā)階段,與一般的鄉(xiāng)場并無二致,因此觀音橋和大石壩便是當?shù)厝斯浣仲徫锏氖走x去處。解放碑和沙坪壩對于幼小的我來說便如異國他鄉(xiāng)般遙不可及。
每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我總渴望去繁華的城區(qū)游玩,可是沒有錢坐公交車,便只有走路去了。觀音橋太遠,要走許久,并且餓了也沒有錢買東西吃。去大石壩不到半小時便到了。走累了,逛餓了便徑直奔往幺爸的單身宿舍,幺爸會招待我吃喝的。如若玩到天黑了他還會給我一角或兩角錢坐車,他說小孩子夜里走路不安全。
父親每知道我去了幺爸家都會問:“幺爸請你吃飯沒有哦?有肉沒得?”我很是奇怪,為什么父親要這樣問。在我的記憶中,只要我去,幺爸無論多忙,都會做飯給我吃。飯菜雖不算豐盛,但總是有肉的。
一個酷熱的夏日的下午,我和啞巴哥哥去大石壩玩了之后又去看幺爸——其實是蹭飯。幺爸仍然像往常一樣在宿舍樓下院子中間大黃桷樹下替人理發(fā)。瞧見我和啞巴哥哥來了便把宿舍鑰匙給我,叫我們先去屋里坐會,他一會忙完了就回來。
他的宿舍擺設很簡單:進門左側(cè)是一個黑色的柜子,上邊幾層隔板上全是他的各種治療癲癇癥的中藥和西藥,下邊幾層是碗柜。右邊放著洗臉盆架,墻上依次掛著浴鏡和洗浴用具,墻根下整齊的擺放著各種炊具。最里面左側(cè)靠墻是一張大木床,床頭朝門一端和藥柜之間嵌著一個大衣柜,亦是衣柜亦算屏風。右側(cè)靠墻邊上放著一張可收折的竹條躺椅和幾個木凳子。進門對著最里面的中間的墻上是一扇三門朝外開的玻璃窗,靠著窗下橫放了一張深褐色的寫字臺。屋里非常悶熱,濃濃的藥味總也驅(qū)不散,我便索性下樓去幫幺爸打雜了:幫他去水房接洗頭用的熱水,幫他清掃地上的碎頭發(fā)屑。
理發(fā)的客人瞧了瞧我笑問:“武蘭永,這是你的娃兒呀?”幺爸笑著應道:“哪里,這是我二哥的娃兒。我婚都沒結,哪來的娃兒喲,嘿嘿?!迸赃呉幻蛑牭却戆l(fā)的客人插嘴問道:“武師傅你原來不是說你哪個哥哥要抱個娃兒給你的嘛,啷個沒看到來耶?”幺爸笑了笑,訕訕的岔開了話題。
天漸漸的黑了,華燈初上,又有幾名才下班的工友過來理發(fā),幺爸微笑著道歉:“今天我侄兒來了,我要回去給他們弄飯,明天再給你們剪了?!?br />
碗柜里只有一碗榨菜和中午剩的幾筷子就能挾完的包包白菜。他便把飯蒸上,出去買了點肉回來。肉幾乎是全肥的,他也沒有另外買菜,只將剩的那點包包白菜合著肥肉一起炒了。
飯間我問幺爸:“下午那個叔叔說抱養(yǎng)娃兒是哪個嘛?”他沉吟了片刻:“幾年前他們說我沒得娃兒,想把武四抱給我給我養(yǎng)老,以后長大了還可以頂我的班。”(原話如此,如有訛誤,敬請諒解。)“哦?!比缓笏_玩笑的說:“要不跟你老漢說把你抱給我嘛?!蔽乙焕悖骸盀樯兑??”幺爸笑著說:“反正你都喜歡來這里耍,你愿意不嘛?!蔽耶斎徊辉敢?,因為我怕他發(fā)癲癇病的樣子。記得有一次在洛磧爺爺家,他坐在床邊給我講功課,講著講著突然使勁的給了我一巴掌,我驚叫著回頭,瞧見幺爸四肢著地趴在床上,口吐白沫,雙眼鼓得大大得,神情呆滯,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在床上來回的爬。我嚇得大叫“爺爺,爺爺?!弊谂赃厸鲆紊铣楹禑煹臓敔斠姞钊恿撕禑煿鼙歼^來使勁的把幺爸按住,然后婆婆也趕來幫忙,過了許久,幺爸才安靜下來。但我知道說出這個原因來說幺爸會不高興的,便閉嘴不言只顧吃飯。幺爸也瞧出了我的心思不再提這事了。
吃完飯他拿了一本舊書給我:“你不是喜歡看書的嘛,這本書給你看?!蔽医舆^書(年代久遠,忘記書名了),說:“這是哪個朝代的書喲,紙都嫩個黃了?!薄岸际畮啄炅?,肯定發(fā)黃了撒?!睍r年才十二歲的我不由甚是驚奇:“哇,這個書都有十幾年了呀?”“這個不算久,我還有更久的?!辩郯致晕⒆院赖娜鐢?shù)家珍般的給我展示他的各種古董般的物品:“這雙皮鞋,是我才上班的時候買的,十幾年了;這塊手表,也有十幾年了;這件衣服,是我上中學時穿的,二十幾年了?!彼謴某閷侠锬贸鲆桓毕笃澹骸斑@副象棋是我上中學時得的獎品也是二十幾年了,送給你(可惜后來被我燒來烤火了)?!薄澳闵现袑W還得過獎?你讀書的成績很好嗎?”“那是哦,我成績一直都是前幾名!”說到讀書時的成績幺爸一臉自豪。這一點像極了我的父親,因他也時常跟我說他上學時成績很好,如果不是三年自然災害,他考高中是絕對可以的。我好奇的問幺爸:“你成績嫩個好,為啥沒繼續(xù)讀書考大學?”他頓時黯然默不作聲,說:“我命不好唄?!币膊恢遣皇腔剂税d癇病的緣故。
過了幾個月我又去幺爸家。幺爸問我:“啷個嫩個久都沒來大石壩耍了?”“來了的啊,我經(jīng)常都和啞巴來大石壩耍的。”“那你為啥子沒來我這里?”我不知道怎么說,便傻傻的笑了笑。幺爸輕輕的嘆了口氣,直勾勾地看著我,我以為他的癲癇癥發(fā)作了,有點害怕,想走又不敢。半響,他幽幽地說:“其實我曉得,經(jīng)常都有侄兒侄女來重慶耍,有時還去了你們家的,但是很少有來看我的。尤其是XX,離我嫩個近,這幾年從來都沒來看過我。還不如啞巴,經(jīng)常都來看我?!痹捳Z間透露出無限的孤寂和落寞,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幺爸真的很孤獨。聽父親講,他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因此與廠里的同事關系并不怎么好,也沒什么朋友。我每次去看他,他的嘴幾乎就沒有片刻的歇息,仿佛要把平日里憋著無人傾聽的話全向我訴盡。可惜我那時太小,也不愛說話更不知道說什么,便靜靜的做他的聽眾,其實都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聽幺爸說他是學生時期學會的理發(fā),因他平日里不喜交際也沒朋友,工作也比較輕松因此便利用業(yè)余時間在宿舍樓下為工友理發(fā),既賺了外快又打發(fā)了無聊空虛,一月下來竟然比他的正工資還多呢。他不僅僅會理發(fā),還會配鑰匙,修燃氣灶吹口琴,拉二胡。口琴聽他吹過,但是不曾見過他拉二胡的樣子。他還會寫詩,曾經(jīng)誦讀給我聽過,可是才小學五年級的我不會欣賞他的雅致。他看不起街邊配鑰匙的販子,只會用機器,配的鑰匙很不好用,而他則是靠純手工制作鑰匙。有一次他想讓我見識一下他的高超手藝,特地把我?guī)нM他的廠里。我奇怪的發(fā)現(xiàn),別人都在偌大車間的里面制作機械零件什么的,可唯有他一個人卻在車間外邊的一個仿似簡易棚的地方修燃氣灶,然而我分明記得幺爸無數(shù)次的跟我說這個廠是生產(chǎn)子彈和炮彈的兵工廠,怎么還有修燃氣灶的業(yè)務呢?后來才知道是廠里為了照顧他特意給他設置的一個工種。
一個斜風細雨濕寒逼人的秋日下午,逛完大石壩新華書店便又習慣性往幺爸家蹭飯。走到門前正欲推門忽聞屋里一片歡聲笑語,以為走錯了樓層嚇得我縮手扭頭便走。走到樓梯口卻瞧見轉(zhuǎn)角處赫然寫著:三樓,咦?沒走錯啊,可是我來過無數(shù)次,從來就沒聽見屋里有人說話的,今天屋里怎么很熱鬧似的?我躡手躡腳倒回去,望了望房門及四周,確定是幺爸的宿舍便輕輕的推開門:瞧見床頭坐著一位身材微胖的婦女,她聽見開門的聲音便轉(zhuǎn)過頭來瞧著我,圓潤的臉龐充滿笑容,眼角夾著許多皺紋,烏黑的頭發(fā)似馬尾般自然的扎在腦后,身上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大翻領呢子上衣,下穿黑色的褲子,腳上一雙黑色光亮的圓頭皮鞋。往里旁邊還挨坐著另外一位瘦纖纖的穿著和發(fā)型都挺時髦的中年婦女。她也瞧見我了,大聲說道:“武蘭永,有客人來啦?!辩郯智分碜油娛俏?,微笑著說:“這是二哥的幺兒?!薄鞍ρ?,二哥,你幺兒都嫩個大了呀,該你享清福了喲。哈哈哈……”聽她叫二哥我才瞧見我的父親和母親居然也坐在床對面?!靶聦帲^來喊幺嬸?!薄扮蹕??!蔽覈肃榈慕辛艘宦?,心里卻甚是奇怪:幺爸不是沒結婚的嘛,什么時候鉆了一個幺嬸出來呢?幺嬸頗不好意思的似應似答的說:“你就是新寧所,聽幺爸說你和啞巴經(jīng)常都來看他?!?br />
她叫鄧蘭慶,聽說是父親托人替幺爸作的媒,今天便是來與幺爸相親的。以前聽父親講,幺爸早年很英俊的,也有一個漂亮妻子,還有一個兒子,后來因故分居,父親自疆返渝后去找過她幾次,勸她與幺爸和好,可她堅決不同意,有次還特別過分的當眾讓父親下不了臺。父親生氣地說:“離就離,離了我馬上幫我兄弟找個比你好的!”因此便尋著了這位鄧蘭慶。整個相親下午,幺爸都不怎么說話,只是時不時嘿嘿的笑幾聲。似乎只聽見我父親正襟危坐的高談闊論。幺嬸有一個時年九歲的女兒叫朱婭琴,后來也隨著幺爸改叫武婭琴了。長大后據(jù)說是定居在上海了。
不久,大伯和父親替幺爸在開發(fā)公司松樹橋的員工食堂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幺爸對這位幺嬸是很滿意的,幺嬸對幺爸應該也非常好的:因為沒過多長時間幺爸的身體便明顯的長胖了許多,并且極少聽說他們吵架絆嘴。結婚后的幺爸不再像以往那樣要逢年過節(jié)才會走親串門,而是經(jīng)常趁休假或放假時攜著他的愛妻來我家作客或去兩路或者回洛磧。
幺爸婚后我去過幾次,畢竟多了兩個不太熟悉的人,感覺有點不自在,雖然和武婭琴關系很好,往后也極少去了。
初中畢業(yè)后便離開了松樹橋,然后去了外地打工。
再次去幺爸的家,卻是參加他的葬禮了。據(jù)說是舊病突發(fā),然而由于平日里與同事關系不睦,因此同事都冷漠的袖手旁觀,以致于錯過搶救時機,雖值壯年卻不幸去世。
據(jù)說生前他是最受爺爺婆婆疼愛的幺兒,因此死后也葬在了疼愛他一生的父母墓旁。
幺爸的一生,短暫而平凡。早年孑然孤寂,飽受病痛折磨。幸而有賢婦鄧蘭慶廝守后半生。雖是不幸病逝,但亦算是無憾的幸福度過了他的這一世……
2018年清明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