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祝福祖國】那年阿翠(小說)
在廣州火車站廣場,阿喜的妹妹阿翠被人踩死了。
昨天,阿翠和家里通了電話:奶奶,我動身了,和端午表舅一路的。
奶奶說:你小心啊,下雪呢。雪很大。
阿翠說:不怕的。廣東沒有下雪。
聽著阿翠的聲音,一家人都會感到自信。說實話,在大家心里,都認為阿翠將來比他們強,只可惜她是個女孩。
爺爺曾經(jīng)嘆息過:只可惜阿翠是個女娃。要不留在身邊招親算了,讓阿喜有個照應。爺爺還說過:如果沒有合適的上門招親,就讓阿翠嫁到本村,離家沒離村。
阿翠快回家了,一家人在掐算日子,大約在年三十前兩天到家。阿翠一到家,就殺豬。屠夫聯(lián)系好了。阿喜不回家,就讓阿翠年后帶塊臘肉給他。過了年,初八,按規(guī)定,阿翠和阿喜的工廠要開工的。
奶奶在菩薩面前燒了三柱香,嘴里念叨菩薩保佑阿翠一路平安,保佑阿喜在外地過年也平安。
早上,阿翠先起床。阿喜和端午還在睡覺。他們?nèi)俗≡谝黄鸬?。阿翠睡里面的床,床頭用一個折疊帆布柜擋著,床前又拉著布簾。一進門,不容易發(fā)現(xiàn)里面有張床。阿喜和端午睡在外面,共張床。被子很凌亂,有股酸臭味。房子約15平方米。在房子外有個屋檐,屋檐下,放著煤氣灶和一個小柜子。煤氣瓶放在房里的,怕小偷。小偷一般偷瓶不偷灶。灶不值錢。在門后,有張折疊的小圓桌。桌面的油漆掉了一塊。阿翠用一塊黃色的膠帶補好。這樣桌面就不吸油,便于擦洗。支起小圓桌,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門口,一人坐在床前,三人就可以就餐了。他們常常自己做飯吃。阿翠做飯,阿喜洗碗,表舅端午什么也不做。到后來,阿翠說:端午表舅,你和我哥輪流洗碗。端午才動手洗碗。再到后來,阿翠專挑好吃的夾給阿喜。阿喜先是不好意思,說表舅輩分比我們大,他應該吃好的。端午是輩分大,但是年齡只比阿喜大兩歲。阿翠說:好吃的表舅知道夾的,可是你不知道夾。到后來,表舅端午不太和他們搭伙了,背后和老鄉(xiāng)說:阿翠這個女孩太難相處了,一點也不像她哥。三個人住一起,房租分攤便宜多了,一個人只要100元。如果是一個人租,他們吃不消。
阿翠洗漱完后,就叫端午:“表舅,起床了?!?br />
端午是醒的,問:“外面下雨嗎?”
“下?!?br />
“那要帶雨傘。”
阿喜說:“那就不回老家去了。”
端午說:“阿翠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倍宋缫厝ビ喕椋依镎f給他找了個對象。
阿翠一愣,過一會兒才說:“奶奶想我的?!?br />
人不說回家則已,一說回家,那種滋味只有想回家的人才能體會。包裹昨天就打疊好了。阿翠還是再把牛仔包的拉鏈拉開,朝包里塞了一條新毛巾。這是廠里發(fā)的勞保用品,阿翠留著準備以后用?,F(xiàn)在想想,帶給奶奶。毛巾質(zhì)量雖然不好,但是比奶奶的舊毛巾要好不少。奶奶的毛巾是在阿翠小時候買的。阿翠包里塞的都是帶給家人的衣物。特別是奶奶,年齡大了,也穿不了幾年新衣服。她看到孫女買給她的新衣服,可以想象出奶奶是多么高興。奶奶也許不僅是對衣物的滿足,更是對即將走完人生歷程時看到幸福的曙光感到欣慰。奶奶肯定會偷偷地流眼淚。阿翠能給奶奶帶來幸福是她外出打工的目的之一。只要能改變奶奶的一點點物質(zhì)條件,能滿足奶奶一點點人生心愿,阿翠就感到自豪。
“阿翠,你帶這么多東西,我是不幫你背的?!倍宋缯f。端午起床穿好了外衣。昨天,端午也這樣說了。他出門打工有好幾年了,見過點世面,不喜歡帶多少東西回老家。再說,老家現(xiàn)在也發(fā)展不少,哪里還會缺這些,只要有錢,縣城里都能買到??墒前⒋渚褪遣宦?。阿翠是想,回家買跟在外面帶感覺不一樣,特別是奶奶那里感覺不一樣。沒有到過城市的奶奶,對來自城市的一切東西都會感到很不一般,特別是孫女給她買的。
“下雨呢,怎么辦?”阿喜說。
“這點雨怕什么?”阿翠說。
門外,阿翠在煮面條。她敲了三個雞蛋放在面條里。
阿翠一做飯,端午就不敢言語了。這是一年來他們磨合成的規(guī)矩。如果端午這時還要說三道四,等會兒他只能吃到點面湯。阿翠根本不把他當表舅看。端午有時覺得奇怪:阿翠阿喜的父母都心地善良的,怎么出了個阿翠就這么刁蠻?上半年,端午還經(jīng)常教訓阿翠,就像教訓阿喜一樣。到后來他懶得說她了。再后來,端午連阿喜也不太說了。他曾經(jīng)和他們兄妹分開過吃飯。但不久,發(fā)現(xiàn)分開吃開銷很大。他又只好回來搭伙。
吃過早飯,阿翠和端午就要上路了。阿喜這才起床,慌忙穿好衣服,沒有洗臉也沒有吃飯,就送他們到車站。下著零星的雨。阿喜幫妹妹背著包裹,端午手拎一個小皮箱。阿翠打雨傘。她將雨傘的大部分擋在哥哥的頭頂。端午懶得帶雨傘,就這么淋著雨。不一會,就到了公交站。等車的人很多,每一輛車子臨近,引得大伙伸長脖子,慌忙地擠來擠去。公交車都這么擠,火車里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
等到阿翠端午要坐的公交車來了,阿翠一把奪過哥哥的包裹,往人群中擠。阿喜沒怎么看清阿翠是怎么上車的,只見最后有半個包裹夾在車門外。阿喜趕忙去推半個包裹。車子開動了,包裹還沒有推進去。這時,車子后面的窗子里伸出阿翠的的腦袋,大聲喊:“哥,鍋里的面條要糊的,你快回去吃?!卑⑾策@才知道,夾在門縫里的包裹并不是阿翠的。
車子開遠了。阿喜愣愣地站著。他突然也想回家??墒牵厝ヒ淮我脦装賶K錢。妹妹是第一次離開家里,早就說好今年過年只讓她回家。自己要等到家里給他找到對象才回去。妹妹說過,妹妹回家去幫他找對象。阿喜相信妹妹。
阿喜回去沒有吃面條,又脫了衣服睡覺。他一有心事就想睡覺。睡是睡不著,但躺在床上踏實點。
不遠處的出租房里,還有好幾個老鄉(xiāng)沒有回家過年??斓街形鐣r分他們在搓麻將。搓麻將的聲音傳到阿喜這里。突然房東老頭在喊,喊什么阿喜聽不太懂。又聽見門口有人打狗,一只狗嗷嗷叫著跑了。這是房東的狗,阿喜聽得出來。房東在敲阿喜的門,嘰里呱啦說了一通。阿喜起床開門。房東拉長臉,大約在說:中午了,還在睡覺?鍋里的面條給狗吃了。房東還問:你妹妹呢?阿喜在廣東三年,但還是聽不太懂廣東話,只是連連點頭,說:好的。
房東很不屑,嘟噥著轉身走了:外地佬這么懶,不是搓麻將就是睡覺。
阿翠平時打電話回家不舍得手機費,一般都到小店里去打。那里是兩角錢一分鐘。但是臨近過年了,她就舍得花錢。這幾天,她每天用手機給家里打了電話。她還說上了火車就會用端午表舅的手機給家里打電話。自己的手機留給哥哥用。
阿翠奶奶為什么哭呢?阿翠爹愣一愣。
“你娘是這個脾氣,一到殺豬時候就哭。”阿翠爺爺說。
阿翠爹想起來了,是這樣的,每年殺豬,母親就哭。大家也不理會她,各人干各人的活。阿翠母親是個啞巴,凡事只能給婆婆做幫手。阿翠家三十年前從外地遷移進村的,姓李,老李家討了個本村的啞巴做媳婦,有了點根基。
這時,王屠夫來了,老遠就喊“老李”。弄得阿翠爺爺和父親都應了聲。阿翠爺爺應的聲音小點。他有點狐疑,認為王屠夫可能是叫自己的兒子。王屠夫進門來面對阿翠爹說:“要殺豬是嗎?”阿翠爹說是的。王屠夫問:“什么時間?”阿翠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阿翠爺爺。阿翠爺爺面向王屠夫,說:“是后天?!蓖跬婪蜻@才對著阿翠爺爺說:“后天都快過年了,你們家就不能早點動手?”阿翠爺爺說:“要等阿翠回家,喝新鮮肉湯。阿翠后天到家?!卑⒋錉敔斶€帶點外鄉(xiāng)口音,這在王家村幾百號人中顯得很特別。王屠夫問:“后天什么時間?”這可把阿翠爺爺問倒了。阿翠坐火車到省城,再坐客車到縣城,再換中巴到鎮(zhèn)上,再走到村里。什么時間到家誰也算不準。阿翠爺爺說:“反正是后天,后天什么時間我倒不知道?!蓖跬婪蚣绷耍壑橐环?,說:“你們家是開我玩笑?你不能確定時間那要我來干嗎?”王屠夫說得有道理,阿翠爺爺只好說:“那就定好后天中午。不管阿翠到家沒有到家,照樣殺豬。”王屠夫聽后長長地“哦”了聲,轉身走了。
阿翠奶奶一聽說“殺豬”,眼淚又一個勁地流。阿翠奶奶稱豬為“乖”,平時喊阿翠也是喊“乖”的。這一年,阿翠不在家里,這頭聰明的花豬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阿翠爺爺催著阿翠爹去討賬。阿翠爹在江邊的磚窯里干活,到年底還有一千多元錢的工資沒有結清。前段時間工頭王大眼對阿翠爹說過,到年底工資一塊算清。去年磚窯上的工資當年算清了,但留了五百拖到年后才給。今年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不過王大眼從不少算阿翠爹的工資。這點阿翠一家人是放心的。阿翠的父親每天回來都向阿翠爺爺匯報一天的工資,阿翠爺爺就記在本子上。這樣賬目非常清楚。倒是王大眼那里是一筆糊涂賬。他算不清楚了就問阿翠爺爺:“你家小老李這個季度好像是一千二百塊的收入?”阿翠爺爺馬上笑著說:“是一千五百三十八塊。”王大眼就笑,說:“我回去查查賬簿?!逼鋵嵥厝ジ緵]有個完整的賬簿可查。
王大眼在江邊經(jīng)營了好幾年的磚窯,在村里算是有錢人。原來連老婆都討不起,如今據(jù)說外面還養(yǎng)著女人。王大眼今年在縣城買了房子。王家村除了兩個在鄉(xiāng)里當國家干部的人,就算王大眼最先在縣城買房子。所以村里人都在傳說王大眼有多少財富。阿翠爹來到王大眼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也不老,是前幾年造的。前幾年王大眼把祖宗留下來的土屋扒了,蓋起磚房。那是王大眼經(jīng)濟起步的年代。如今,王大眼迅速發(fā)家,又棄村里的磚屋而去,住進了縣城新式的小區(qū)里,做起了城里人。老房子里熱氣騰騰的,還有人,是王大眼的父母。阿翠爹推門進去,說:“舅公在家啊?”阿翠爹總是對誰都有稱呼的,而且稱呼起來又怯生生的,用王家村的話說:下雨都怕打破腦殼——膽小。別人一見他膽小,就覺得自己膽子大了,氣派了,于是乎對阿翠爹說話的語氣就不知不覺地有點沖。這些情景,阿翠小時候就感覺到了。有一次,王大眼喊阿翠爹為“小老李”,阿翠就立即喊王大眼為“大老王”。阿翠此話一出,把在場的人都怔住了。半天,王大眼才說:“沒大沒小的,怎么一點也不像你爸?”阿翠并不怕,認真地說:“我爸爸喊你‘三舅’,你怎么就喊他‘小老李’?”大家一聽,有理。王大眼只好苦笑著:“小丫頭,人小嘴巴大,誰教你的?”阿翠爹用眼睛瞪阿翠。阿翠爹一直稱王大眼為“三舅”。不知什么緣故,大約是按照古老的風俗,做父親的隨孩子稱呼別人,表示對別人的尊敬。
“三舅不在家嗎?”阿翠爹問。王大眼的父母對阿翠爹倒還熱情,請他坐,按照風俗,過年前后,家里只要有外人來都是客人。王大眼的父親說:“大眼到縣城里去了,雪大,回來不了?!卑⒋涞f:“那什么時間能回來?”王大眼的父親一輩子是受苦人,為人忠厚,說話一點也不沖:“我說不準?!卑⒋涞彀蛷堥_兩下,沒有發(fā)出聲音。王大眼父親問:“你有事?”阿翠爹這才說:“我那工錢不知道三舅準備好沒有?”王大眼父親說:“等大眼回來我問問他?!蓖醮笱勰赣H沒好氣地說:“這還用問?別人辛苦一年,工資應該給的。阿翠爹,你回去,大眼一回來,我就讓他把錢給你送去?!卑⒋涞芨屑さ貙φf:“不用送,我自己來拿?!?br />
阿翠爹回了家。心里想還是老人家有良心?;氐郊依?,正看到村里王駝背在向父親要帳。王駝背是泥瓦匠,去年幫李家蓋瓦的工錢留了一半拖到現(xiàn)在。阿翠爺爺說:“等孩子回來就有錢了。”王駝背有些不滿,說:“都是去年的工錢了,你總不能拖到明年吧。”阿翠爺爺有些為難,說:“真不好意思。阿翠今天上火車,明天晚上一定到家的。到家了,我就把錢送給你。”王駝背說:“你全靠阿翠阿喜的工資?小老李不也有工資嗎?”以前,王駝背在李家干活時,對阿翠爹還客氣,有時竟然喊他“姐夫”,現(xiàn)在他也喊“小老李”了。阿翠爹結結巴巴地接過話說:“我剛去過三舅那里,他還在縣城,說雪大,回來不了?!蓖躐劚陈犃耍荒槻粷M,說:“大眼在縣城回來不了,你家孩子在廣州就能回來?你們不是哄我吧?我這個錢可是拖了兩年的哦!”阿翠爹和阿翠爺爺一愣,是啊,火車即使能開,汽車也開不了。阿翠怎么回家???
阿翠家沒有電視機,一家人不知道今年的雪都下得很大。阿翠打電話回家時,家里人只是說要她小心點。阿翠很自信,說不怕的。奶奶聽到阿翠自信的聲音,就很開心。一家人都很相信阿翠?,F(xiàn)在想到連王大眼在縣城都回不了家,那阿翠怎么辦?阿翠爺爺想到給阿翠打電話??墒?,平時都是阿翠打過來,一家人只會接電話。阿翠的電話是多少,他們沒有一個知道。
“是啊,阿翠怎么回來?”
阿翠爺爺看著阿翠奶奶。
王駝背看到李家一家人都在發(fā)愣,就只好說:“好了,你們先商量,我明天再來?!闭f完走了。
阿翠奶奶趕緊去自己房里給菩薩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