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韻】術前術后(小說)
兒子明天要手術了,李大江和張紅夫妻一早就登上了北上的動車,趕往兒子工作的城市——濱城。
動車風馳電掣,卻極為平穩(wěn),平時暈車厲害的張紅沒有絲毫不適,如果不是望見窗外刷刷掠過的樹影,那感覺就像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樣。車廂內干凈整潔,服務員面露微笑,乘客都很安靜,張紅第一次體驗到外出是一種享受。
第一次來濱城,兒子通過手機“遙控”,夫妻倆非常順利地來到了醫(yī)院。一家人接上頭就躲進樹木掩映的僻靜角落,商議術前大事。
“爸媽,真得感謝我同學,他給我聯系的主刀大夫居然是濱城治療腰椎間盤突出最著名的項民,外號項一刀,我沒想到他有這本事,不過紅包要多送些,聽說得5000塊。”
“真夠黑的!”李大江脫口而出,“我一月不吃不喝才四千多,他們可好,一兩個小時的正常工作就有五千外快,怪不得網上傳言濱城最豪華的別墅區(qū)住著很多外科大夫,黑心爛腸子的東西!”
“行啦行啦,閉嘴吧,只要咱兒子手術成功,比啥都強。”張紅打斷丈夫,轉頭問兒子,“紅包送出去了沒?”
“找不到機會??!”兒子一臉焦急,“我偵查了兩天,項一刀沒有獨立空間,還是你們想辦法吧。”兒子說著把一個淺褐色牛皮紙信封塞進李大江褲子口袋。
兒子回住院部了,從走路姿勢看不出任何病態(tài),張紅稍稍安慰些,但她深知這類毛病就是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跳舞像踩在刀尖上,痛在心里頭,而別人無從察覺。想到這,張紅的心仿佛有人拿針戳。
手術前必須把紅包送出去,否則兒子手術有個閃失就得后悔死。這個問題困擾著張紅,她午飯都沒吃好,便催促李大江趕緊想辦法。李大江也是眉頭緊蹙,一臉的不悅。
季節(jié)已然到了夏末,可暑氣絲毫未減,即使在陰涼處也跟挨著蒸鍋一樣,潮乎乎的熱氣一陣陣涌來,渾身上下便被汗水浸透,濕漉漉,黏糊糊,那感覺像被丟進冒著泡的糖鍋打個滾,再裝盤就成了拔絲芋頭似的。
“老李,要是能找到項一刀的手機號就好了?!睆埣t從包里抽片濕巾擦擦臉,蹭蹭脖頸,又抹了幾下手背,她本來粗糙的皮膚被汗水一浸,略顯白皙。
“不可能,沒有特殊關系,大夫是不會透露私人聯系方式的,人家嫌麻煩。走,我?guī)阏覀€涼快地方去?!崩畲蠼鴱埣t就走。
“找什么找,涼快地方能想出辦法來?”張紅嘟囔著,嘴巴撅得老高,但還是跟李大江來到了門診樓。
樓道確實比院里涼快,每隔不遠還有一張排椅,只是人比排椅不知多幾倍,早就被占滿了。張紅只好用濕巾擦了擦地磚一屁股坐下去。她一臉愁容,滿腦子都是紅包的事兒。
男人的心量總要大一些。李大江像個游神,滿世界瞎轉悠,無意中看見雪白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紙,稀稀拉拉寫著幾十個字,居然是下午門診值班表,他一眼就鎖住那個令他心急如焚的名字——項民。這下不用東顛西跑了,“守株待兔”就行了。他趕緊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張紅。
心情好了,時間也像長了腳跑快了許多。有“白大褂”陸陸續(xù)續(xù)走來,候診的病人和家屬也拿著掛號單向不同的診室分流,在門外或坐或站等候傳喚。三診室候診的人明顯多,不下五六十人,豬都能猜到項一刀肯定在這里。李大江往屋里掃視一遍,四位大夫靠北墻一字排開,各自在電腦前“望聞問切”。哪一個是項一刀呢?他想,上歲數的老太太肯定不是,因為他聽兒子說是男的;戴眼鏡的小伙子太年輕,不可能混到主任醫(yī)師;嗯,肯定是那兩個中年男人中的一個。一個國字臉、大眼睛,表情嚴肅;一個馮鞏臉、小眼睛,笑瞇瞇,他私下認定天天“拿著刀剔骨頭”的人不會笑。于是他站在斜對著門口的排椅旁,盯著國字臉,他要把這張臉刻進腦海。
“嗨,哪個是項一刀?”張紅不知啥時摸上來了,她碰了碰李大江的胳膊肘小聲問。
“我猜是那個板著臉的。”李大江把嘴巴湊到張紅耳根子底下小聲說。
“你確定?”張紅側過頭把嘴巴湊到李大江耳根子底下追問。
“我不確定。”李大江沖張紅又挑眉又努嘴兒。
“切!”張紅輕蔑地斜了李大江一眼,走向導醫(yī)臺。結果李大江判斷失誤,愛笑的“小眼睛”才是項一刀。
明確了目標,李大江松了口氣,可是怎么接近他把錢送出去呢?他跟張紅又一番耳語后走進了診室,站在了正在給患者看病的項一刀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雙不笑有點縫兒,笑起來瞇成一條黑線的小眼睛,這項一刀的長相實在對不起世人,可人家本事大,拿人。
患者終于拿著單子離去,項大夫用問詢的目光看著李大江夫婦,那意思是,你倆誰看病?
“項大夫您好,我們剛從唐山趕過來,我兒子明天上午手術,是您給做,我們想了解一些情況?!睆埣t說話時心臟跳得“咚、咚”響,莫名地急躁和緊張。
“哦,我知道了,骨二66床那個說話唐山味很濃的瘦小伙,滑雪摔的,他必須手術,不盡快做后果很麻煩,腰椎第五節(jié)脫出壓迫神經,腿麻得厲害,癱瘓的可能性不大,但絕對影響性功能?!表棿蠓蛘f這些話時收起笑臉,聲音壓得很低,那神情就跟白色恐怖時期,地下黨冒著生命危險接頭似的。
張紅一聽,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一把抓住項一刀的手,連聲說:“求求你,項大夫,我就這一個兒子,我們家香火都指望他……”
“你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項一刀清了清嗓子,算是安慰。
項一刀的“恐嚇”,李大江一點也沒往心里去,他暗笑自己的妻子幼稚,當大夫的哪個不是這樣,捕風捉影夸大病情,治不好是理所當然,治好了就是他本事大了。他認定項一刀就是耍心眼嚇唬人。
“項大夫,您先看病,等您下班我們再做進一步交流?!崩畲蠼驍嗔藦埣t,把她抓項一刀的手拉回。
“也行,也行?!表椧坏吨赜中θ菘赊?,連連點頭。
看看時間還早,李大江拉著張紅出了醫(yī)院大門,到超市買了兩瓶農夫山泉,站在街邊泡桐樹下邊喝邊嘮熬時間。
“你瞧那項一刀,態(tài)度好得讓人接受不了,咱提啥要求他都答應,看來他是吃慣這口了,還是紅包……”
李大江還要說,張紅攔下了:“我現在不考慮別的,只要是咱兒子生育方面別出問題,多糟蹋點錢也行,哪怕項一刀的話是假也要當真。這萬一,唉,哪對得起列祖列宗哦!”
聽張紅這么一說,李大江沉默了。夫妻倆又折回三診室門前,正好長椅空出邊上的座位,李大江欠身坐下。這位置太好了,透過虛掩的門,項一刀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刷會手機往屋里看看,項一刀對患者始終充滿溫情。他忽然覺得那張臉很討厭。這會的大夫,說話都拔高調兒,嘴上說一切為了患者,誰能說得準不是為了鼓起腰包?
胡思亂想中,李大江眼睛余光發(fā)現項一刀的座位上空空的,難道有后門可以出去?他立馬起身湊到虛掩的門前,原來項一刀正舉著患者片子對著窗戶看呢。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退回到座位上。李大江把手機塞進了褲子口袋,一心一意地盯著,生怕項一刀成了漏網之魚。
終于項一刀向門口走來,可李大江看看時間不到五點,而下班時間是六點半,他趕緊把身邊的張紅摁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可不想失去這么好的偵查位置。他跟在項一刀身后,就差沒踩到他腳后跟。他盼著項一刀去拉屎撒尿,那樣他就可以借口給項一刀遞手紙,輕而易舉地完成任務了??墒亲吡藘扇姿兔靼琢?,項一刀作為骨科主任,是要肩負指導責任的,他不過是接到請求去另一個診室?guī)椭鉀Q難題。李大江不免有些失望,可又沒別的辦法,幾分鐘之后他又跟在項一刀身后回來了。張紅主動把座位讓給了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挨過,在望穿秋水的等待中,項一刀終于下班。
“項主任,這半天可夠您忙活的?!崩畲蠼φ{動臉部細胞笑臉迎上跟項一刀并排走,“您辦公室在哪兒啊?”
“您是……”項一刀一副懵圈的樣子。
“那會跟您說了,我兒子明天手術您做。”李大江竭力掩飾臉上的尷尬,心想,真是貴人多忘事。
“哦,”項一刀一拍腦門,“在骨二住院部三樓,你先去那等我吧。我還有點事兒,一會就回去。”說完項一刀緊走幾步,把李大江甩在了身后。
“跟上!”張紅一努嘴命令李大江,“他一會就不認得咱了,其實,咱一會也不認得他了,本來就不熟,天一黑跟丟了上哪兒去找?明兒上午咱兒子就手術了,大夫一定早休息,紅包沒送出去,萬一兒子手術出點問題,你拾磚打天???”
李大江小跑幾步跟上去,穿白大褂的項一刀卻在急診門口站住了。他掏出手機打電話,不一會另一個白大褂拿著張片子出來了,二人在上邊指指點點,還商議著什么。
正是用餐時間,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來來去去絡繹不絕。李大江站上最高一層臺階,眼角瞄著急診部門前的項一刀。他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忽然想笑,影視劇里特務跟蹤地下黨也不過如此。
好在時間不長,項一刀拐進了住院部,李大江像一條魚穿梭在人流里,路線成曲線型追過去,到了三樓項一刀閃進了主任室。
趕上晚間探望時段,李大江很順利地來到主任室門前,他側耳聆聽,里面有人說話,還得等。他見張紅沒跟上來,就撥通電話叫她趕緊買個病歷本過來,如果實在沒有單獨接觸的機會,就把紅包夾進病歷本送進去。剛掛機,門開了,一個“板寸”白大褂去了醫(yī)辦室。李大江趁機進了主任室,進屋才知道里面還有一個農民打扮的人。他只輕輕叫了聲“項大夫”,項一刀便微笑著朝他點頭,然后對那個人說了句“放心吧,保證沒事兒”。李大江立時明白,也是干他這事兒的。那個人關門的瞬間,李大江從口袋里摸出信封塞進項一刀白大褂的口袋里,那速度快得不行,好像是火中取栗被燙得縮回來似的。項大夫垂著的雙臂跟得了癱瘓病失去知覺一樣,絲毫沒有推辭的意思,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李大江跟吃了蒼蠅一樣,有點惡心。
“吱扭——”門開了,“板寸”回來了,李大江敷衍兩句告退,出了門長長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正好張紅朝他走來,他奪過妻子手里的病歷本,對著身旁的垃圾桶做拋物運動,一條弧線劃過,“啪嗒”一聲,小本本進了垃圾桶。
“你這是干嘛?”張紅臉上罩著厚厚的疑云。
“噓——”李大江食指豎在嘴巴上低聲道,“萬事大吉了!”
第二天上午,兒子的手術非常順利。張紅直念阿彌陀佛。
李大江剛把術后的兒子安頓好,就被項一刀傳進了主任室,只見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個日記本,用碳素筆在“骨二66床”幾個字上劃了一筆,又用鑰匙打開側面小抽屜把那個信封塞到李大江手里,溫和地說:“不是我要收紅包,是你們患者家屬變著法地送,我若堅決拒絕,你們家屬肯定不踏實。手術順利,物歸原主。我還有事兒,請便!”項一刀說完,走了出去。
李大江愣怔一下,像個突然被切斷電源的機器人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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