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順子(小說·家園)
一
在縣城文化大街與友誼路的交叉口西側,順子和媳婦開了一家方便面館,店面不大。前面是三兩門市,后邊接了一間作為操作間。每天早上三點多鐘他便從家中騎著電三輪出來,到面館后,和面,洗菜切菜,煮雞蛋,天天如是,轉眼三年有余,手上有了積蓄。
這個岔路口很熱鬧,前方不遠處有個早市。一大早,賣豬肉羊肉牛肉的、賣魚賣蟹賣蝦的、賣油賣菜賣醬醋茶的,一溜溜攤子站成幾排,這些買賣人大多吃的是快餐。天剛一放亮,順子面館便有食客上門。每有食客來,他們腳還未邁進門,并不招呼順子其名而是直呼:“老板,給我來一大碗面?!苯械庙樧有睦锩雷套痰貞骸皝砹藖砹??!彼X得自己雖然比不上那些有錢的大老板,起碼也是面館小老板。
秋末冬初,涼風習習。這天,晨曦微明,是一夜最冷之時,凍手凍腳。從面館門外走進一位穿著黃馬甲的老者,看年紀六十開外,身體干瘦,花白胡須,頭戴一頂舊布帽子,帽檐在額前塌著半邊。他一腳進屋,一腳還未抬起,就從門外鉆進一股冷風。順子瞅一眼進屋的老者,知他是新近才來的馬路清潔工。順子以為他必會吃面,上前熱情地打了聲招呼:“爺們,來碗面?”
老清潔工一臉灰塵,訕訕說:“我不吃面,你忙你的,我就在這兒歇歇腳暖和暖和。”
順子手一指飯桌上的暖壺,說:“那兒有熱水,你自個倒。”
老清潔工客氣說:“多謝多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只大碗,自己提暖壺倒上熱水。端起碗用嘴吹吹,喝下一口。
一回生兩回熟。如此一來二往,順子便與老清潔工漸漸熟絡,得知他姓馬。從此,順子喊他爺們。老馬叫他順子。老馬掃完馬路就來順子面館坐上一小會兒,也不吃飯,只喝一碗白水,極少說話。順子也習慣了,并不在意。
日子久了,順子與老馬相處得竟十分合得來,家長里短,新聞軼事,都愿說與老馬聽。老馬孤寂,不善言辭,但是他對順子無話不說。他對順子說,他本已超出靚麗保潔公司的招工標準,是他苦苦哀求,感動了經(jīng)理,才答應了他。只是人家事先把丑話說在前頭,除了按月開支以外,其它一概不負責任,包括發(fā)生意外事故,他一一應允簽字畫押上了班。
順子很清楚,意外事故是指車輛肇事傷亡之類,清潔工掃馬路難免會出現(xiàn)磕磕碰碰,保潔公司欺負老人,勞務條款霸道。老馬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自然不知曉條款里面藏貓膩,只覺得人家能留下干活掙幾塊錢就感恩不盡,哪還敢爭高論低。老馬身板看上去還算硬朗,只是臉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醒目,倍顯滄桑。老馬干活實心眼子,不偷懶,不?;?,像老馬這樣廉價的清潔工成本低,幾乎都是來自農(nóng)村鄉(xiāng)下上了年紀的老人。
每日清晨,老馬掃完第一遍馬路便到順子面館歇上一會兒。順子見老馬來,問他吃碗面湯暖暖身子不?老馬總是搖頭,低聲說吃過了。言談中,順子得知他在一個舊小區(qū)一座廢棄的鍋爐房棲身。近年,空氣污染嚴重,地方環(huán)保壓力大,城區(qū)供熱改造,不再燃煤,鍋爐拆除,剩下一座獨立的廠房,正好被老馬所用。順子深感詫異,問:“你沒兒女?家里沒房子嗎?”
老馬嘆息一聲說:“兒子有,樓房也有,只是歲數(shù)大了,不招人待見?!彼终f:“有房等于沒房。”
二
直到后來,老馬才對順子道出實情。老馬的老伴早年故去,怕兒子受氣沒有續(xù)弦,從小又當?shù)之攱屢话咽阂话涯驅鹤永洞蟆鹤右灿谐鱿?,和媳婦在縣城上班,在單位還管點事,他在村里出來進去腰板挺得直,甚感臉上有光。前年,為了給兒子在縣城買婚房,他把這些年的積蓄給兒子交了首付,兒子歡天喜地結了婚。頭些天,兒子讓老馬搬進樓房一起住,說是媳婦上班,孩子小無人照看。他也想小孫孫,隔輩人哪有不想的,自然樂意。誰知,搬進樓房沒過三天,兒媳婦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今兒叨咕衛(wèi)生間弄臟了,明兒說吃飯掉飯粒了。小兩口三天兩頭生氣吵架,摔盤子打碗,當?shù)男睦镒匀徊皇莻€味,擔心兒子兩頭受氣,為躲清靜他就搬了出來。
順子不禁感嘆道:“這叫啥事?那你也不能總住在破鍋爐房???”
老馬說:“兒子連買房帶結婚一茬打,兜里早干干凈凈沒了錢,等我發(fā)了工資租個便宜地下室,對付著能住人就行?!?br />
順子唏噓不已,望著老馬半天無語。
老馬勤快,干活利索,每當干完活計,就到順子面館歇歇腳抽袋煙。他每次來,只是找個閑凳坐下,看著屋子里的人吃面條。一般食客是眼大肚子小,都叫順子煮一大碗面,幾乎剩下小半碗。老馬等人家走后,從兜里摸出一個塑料袋,將湯湯水水倒進垃圾桶,把剩下的面條裝進袋里。順子看著老馬似乎怯怯樣子,一笑說:“你倒干凈了,也省了我們倒。”媳婦在收拾桌子時會把食客吃剩下的殘渣剩菜全倒進垃圾桶里,很少有人在面館撿拾殘渣,那里面沒油水。老馬見順子沒有拒絕的意思,嘴角微微一動,想必要說感謝之類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打這之后,他幾乎一天不拉地來面館拾撿殘渣剩飯。有時還幫著順子媳婦收拾碗筷,卻是省了順子夫妻倆不少的功夫。
有時閑暇下來,他們也會閑聊。順子曾好奇地問老馬:“爺們,我看你天天撿這么多剩食做啥?”
老馬見問,很不自然,說:“喂貓,我喂貓?!?br />
順子愈加驚詫:“你還養(yǎng)貓?”老馬嘴里嗯嗯答應。他看出老馬的不自在,心內似有難言之隱,故此不再往下問。
一天早上,來順子面館吃面的人不是很多。老馬掃完馬路,站在面館的門外先是探頭瞧了兩眼,沒進屋。老馬很知規(guī)矩,他一般是看食客吃完起身,才從兜里掏出食品袋撿剩食。順子正忙著往滾開的鍋里下面條,沒有理會他的在與不在,早就習以為常。
老馬站在順子一側,由耳朵上拿下夾著的半截煙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木筷,在火爐子上點燃后點著煙頭,嘬了一口。實際上,老馬拿得這半截煙頭是從地上撿起來夾在耳朵上的。當時,順子假裝沒看到,只覺得心猛往下一沉,老馬竟會如此下三濫。他見老馬抽得好似很有味道,還是忍不住勸道:“老馬,以后甭?lián)斓厣系臒燁^,不衛(wèi)生?!?br />
老馬聽罷不以為然,笑說:“你看,你看還是玉溪呢,這么好的煙,抽一半扔了可惜,我這輩子沒抽過煙卷?!表樧訜o語了。
三
一天,順子忙完活計沒啥事,坐在門外吸煙瞧著馬路上形形色色的來往行人出神。離著老遠就聽見有人嚷叫,他站起來,聽到有人喊:“搶包了搶包了,快截住小偷?!币粋€戴著墨鏡的小青年騎著摩托車加大油門冒著黑煙竄過來,后面騎電動車的徒步的幾個人一邊追一邊叫嚷不止。老馬仍舊低著頭掃馬路,他仿佛沒聽見一般。
眨眼間,小偷騎著摩托車已到老馬近前,他頭也沒抬,手中掃帚只是用力往前一推,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小偷摩托車的后轱轆里。小偷措手不及,在兩三步遠被逼停。咕咚,小偷從摩托車上滾下來栽了一個狗吃屎,摩托車壓住他的腿,不能動彈。眾人由后面追上來,三下五除二把小偷的胳膊給擰過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小偷搶的是一位騎自行車的中年婦人車籃子里放著的小挎包。中年婦人被搶包后先是一驚愕,接著大喊大叫,幾個路人見義勇為幫忙趕過來追賊。
中年婦人見挎包失而復得,樂呵著上前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對老馬說:“謝謝你大叔,不成敬意?!?br />
老馬向后躲閃兩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謝我啥,我也沒干啥,你快裝起來?!?br />
中年婦人說:“多虧你那一掃帚,厲害,就跟電視上演的抓小偷一樣。不然小偷就溜了。”
老馬說:“他跑他的,我掃我的馬路,不關我的事。”
婦人見老馬執(zhí)意不要,便收起錢裝進挎包里。眾人要扭送小偷去派出所讓老馬作見證,老馬搖搖頭說:“算了吧,東西追回來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br />
順子對老馬一掃帚插到小偷的摩托車后轱轆里看得真而切真,如果不是老馬出手及時一掃帚橫過來,小偷早就溜桿子了。他挺佩服老馬,別看年歲大,關鍵時刻手腳利索。
翌日午后,順子把面館收拾停當沒啥活計,仍舊坐在門外凳子上吸煙,見老馬由面館內倒背著手出來,手上提溜著半袋剩飯走了。順子心一動,扔下手上煙頭用腳踩滅,便瞄著老馬的影子,尾隨身后一路去了鍋爐房。順子躲在鍋爐房的窗下,鼻子里鉆進一股發(fā)霉的味道。他翹著腳眼珠往里面一掃,只見空空蕩蕩,沒有床鋪,地上碼著磚,上面鋪了幾塊木板算作床,一卷行李堆在上面,倒收拾得干凈。他掃馬路撿來的瓶瓶罐罐紙板等廢品堆放在墻角。
順子見老馬用一條發(fā)黃的白毛巾擦擦手。發(fā)黃的白毛巾是撿來的。早年,人去世后都給上禮的賓客送一拃寬的白布孝條,現(xiàn)如今講究了,好臉的人家給白毛巾,只一會兒用完就扔掉。老馬掃馬路自然會撿到,撿到后他不舍得扔掉便留著擦手擦臉。老馬把從面館撿回的面條倒在一只不銹鋼小盆里,出神半晌。順子十分疑惑,他說過喂貓怎么不見貓?這里看不見貓的影子,連只耗子都看不到。
爾后,順子見老馬從一個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一雙筷子??曜邮敲骛^里的那種一次性筷子。他端起小盆,一雙筷子挑起面條自顧自吃起來,沒有抬頭。
看著老馬,順子愣怔在那兒,眼睛忽地濕了。“爺們,你在騙我?!彼p輕揉了一把雙眼,一路小跑回到面館。與媳婦說起剛才看到的事,媳婦也同情老馬,眼圈一紅,淚水差點流出來。
順子說:“讓老馬住在咱們面館吧,起碼他不用為吃住發(fā)愁?!?br />
媳婦問:“他會來嗎?”
順子說:“咱們請他來?!?br />
第二天一早,老馬掃完馬路依舊來到面館閑坐。順子面露難色對老馬說:“爺們,與你商量個事?”
老馬看看他,一臉困惑,問:“順子,我一個掃馬路的你跟我有啥事可商量?”
順子說:“爺們,實不相瞞,眼下我面館缺個值夜的人手,你看能不能幫幫忙替我照看一下?!?br />
老馬不知順子其意,瞅著他半晌不語。順子見老馬猶豫不定,才誠懇說:“爺們,你別在鍋爐房住了,住我這兒包你吃住,起碼給我照應著我心里也踏實,兩得利。咋樣?”
老馬頓時明白了。他眼窩里流出渾濁的液體,抬眼望著他問:“順子,你去過我住的鍋爐房?”
順子未知可否,說:“是我缺人手?!?br />
老馬問:“你信我?”
順子肯定說:“信。”
老馬只有一個行李卷和一個不銹鋼飯盆,這是他所有家當。
四
兩年之后。
“五一”節(jié)剛過不久。這天吃罷午飯,食客們走了,面館消停下來,順子與老馬閑坐凳子上一邊抽煙一邊嘮嗑。順子瞅著老馬臉色紅潤顯出興奮的神色,猜測他心中有事。
果然,老馬帶著戀戀不舍語氣說:“順子,我辭了差事,要回老家不能幫你值夜了。”
順子不解地問:“老家不是沒有親戚嗎?”
老馬笑了,笑得臉上的皺紋開了花。他說:“鄉(xiāng)下老家來人捎話了,我們村搞新農(nóng)村建設要拆遷建樓房,要我回去簽字,說是那三間破房子兌換倆樓口。你說,竟有這等的好事?”
順子也替老馬高興。他打趣說:“爺們,恭喜你鳥槍換炮熬出頭,有房有錢了,說不定還可以娶個后老伴呢!”
老馬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憨憨一笑說:“我這把老棺材瓤子喂狗都不吃,誰敢找這個病。”不過,老馬心里歡喜。沒想到,老有所養(yǎng),吃喝不愁。他辭了清潔工的工作。打那之后,不再來順子面館。
直到有一天清晨,接替老馬的清潔工對順子說:“老馬分了樓房之后,心情不爽。兒子和兒媳婦跑去大鬧一通,要跟他分房子。他一氣之下病倒在炕上,沒人伺候沒人搭理,這兒子真是白養(yǎng)了?!表樧勇犕険u頭嘆息。老馬與他相處兩年有余,感情摯厚,深知老馬內心的酸楚。
翌日一早,人們看到順子的面館竟是鐵將軍把門。在面館門玻璃上貼了張紙條,家中有事,停業(yè)一天。順子與媳婦開著電三輪去了鄉(xiāng)下,打聽到老馬的家。順子一進屋,看見老馬像一只煮熟的蝦米蜷縮在床上,瘦得一副皮包骨,臉色蠟黃,眼窩塌陷,顴骨突出,一頭白發(fā)打著綹子。順子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窩里打著旋,遂上前攥住老馬的手說:“爺們,我送你去醫(yī)院?!?br />
老馬說:“順子,算了算了,沒想到你能來看我,爺倆沒白相交一場,閉上眼我也值了?!?br />
順子說:“你啥也別說,聽我的,先上醫(yī)院?!表樧硬挥煞终f,伸手抄起病歪歪的老馬出了屋,媳婦在后鎖上房門。他把老馬放進電三輪車的車廂里,一路開著直奔縣醫(yī)院。到了縣醫(yī)院,掛號,看診,住院,付款,一切手續(xù)辦妥,他才覺得踏實許多。
順子望著躺在病床上輸液的老馬,對媳婦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家,這事咱得管。”
媳婦通情達理,附和說:“那得管?!?br />
他讓媳婦一人回去照料面館,說能掙兩塊是兩塊,不能掙也別冷落了顧客。
順子媳婦回了面館,他每天在醫(yī)院服侍老馬。同室的病號以為順子是老馬的兒子,不住地夸獎他照顧得體貼周到。他憨憨一笑說:“我不是他兒子?!崩像R未知可否,只是塌陷的眼窩里不斷流出滾熱的液體。
恭喜老師佳作獲得絕品,是珊瑚學習的榜樣。
問候老師晚上好,遙祝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