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煙花易冷(小說)
家程起床的時候,小雨還沒醒,她像一只貪睡的花斑貓,蜷縮在被窩里,睡姿甜美,鼻尖上冒著點點汗珠。家程欣慰地笑了笑,撿起被角,在她身上蓋好,架起床邊的一支單拐,一顛一顛地朝門口走去。昨夜的雪下了一整夜沒住休,剛抽出門閂,好大的一陣風雪破門而入,吹得家程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歪倒。踉蹌中站穩(wěn)腳步,仍是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小雨,轉(zhuǎn)身艱難地將門輕輕關(guān)上。
潔白的雪片厚厚地下了一層,把院里該有的一切,深深地埋在白色之下,用腳踩上去,咯咯吱吱的直響,厚墩墩的感覺讓人站不穩(wěn),這讓家程的出行更艱難了些。不過想想也并不全壞,現(xiàn)在剛抹過五點鐘,是這滿院子的雪花,提前個把鐘頭喚醒了天亮。雖說早起一會,但吃飯前一定能趕得回來。家程心里盤算,現(xiàn)在藥已經(jīng)吃完三個療程了,再受一個療程的苦罪,小雨的病應該差不多了好了。“啐”地咳了一口惡痰吐腳下,他加快了雪中行走的步伐,以至于遠遠望去,身后留下一連串可深可淺、極不均勻的歪腳印。
市區(qū)某家不知名的小門診,清晨起來剛剛開張,店主劉振生推起卷閘門,扶正眼鏡伸懶腰,哈欠剛打出一半,硬生生被坐在門口的家程嚇了回去。揉眼瞅了瞅,忙關(guān)切地扶他屋里坐,揚手撣著肩上的雪花,噓寒問暖:“啥時來的?也不叫我,這冰天雪地里,坐那不冷嗎?”話說著,去里屋拿取暖器給家程烤手。
家程不好意思,臉脹得通紅:“劉叔,您別忙乎,我不冷?!编l(xiāng)下孩子害靦腆,剛進屋里,支支楞楞的沒好意思坐,見劉振生把取暖器在他對面放下來,說快烤烤吧!這才把拐杖豎在椅子旁邊,唯諾伏下身子說:“也是剛過來,看您還沒開門,就坐門口等了會。”
劉振生有所心疼,搖頭喘粗氣,末了發(fā)現(xiàn)取暖器沒接電源,探著頭把插頭插上說:“唉……自打小雨害了這病,可不苦了你啦,從你那里過來有十八九里路哩。你幾時起床,這么早就趕到了這里?”
家程憨態(tài)可掬地說:“出門的時候剛擦過五點,今清晨下雪天亮的早些。劉叔,今天再取就是第四個療程的藥哩,服完這個療程,小雨的病還用再吃藥不?”在門口已經(jīng)等一會子了,家程不想再耽擱時間,考慮著小雨還等著吃藥,所以直奔主題。
劉振生“哦”了一聲,嚴肅的神色有些深沉,關(guān)切地問道:“小雨現(xiàn)在的病狀怎么樣?一天肚子還疼幾回?疼時怕冷還是怕熱?”
家程不敢馬虎,悶著頭邊想邊說:“自從服第三個療程的藥,疼得沒那么厲害了,那疼痛的折騰,由原來一天三次變成一天一次,只是現(xiàn)在疼的時候就害冷,服完藥很快就睡了,劉叔您說這害冷和睡覺是個啥兆頭?”
思索著家程的話頻頻點頭,劉振生手托著下巴認真思索,說:“沒事,害冷易睡是藥性和病菌抗衡時起的正常作用。這樣,今天我再給你配上些定性的消炎藥并著用,服完這療程應該差不多了?!睕]敢和家程對視太久,他起身去配藥室抓藥,只是這轉(zhuǎn)身間,他臉上的神情突然暗淡下來。家程支著拐也站起來,應從著點頭,萬分感激地道謝。
劉振生是家程的恩人,小雨生病,他是這座城市中唯一賒賬給他們的人——他也是小雨的姨夫。說起來,小雨的家境倒是頗有些復雜。小雨出生在幸福的三口之家,本應是讓人羨慕的快樂公主,爸爸媽媽靠出海做生意,三餐有保姆照料,上學有專人接送。誰知五歲那年天降其禍,媽媽肝病去世,爸爸再娶,給她找了個后媽,也就是劉振生的大姨子。后媽帶有子女,在寵愛方面自然有輕有重。一碗水不端平,爸爸開始還因此和后媽吵過幾次嘴,但后來習性轉(zhuǎn)為自然,就湊合著過了下去。時日沒過多久,后媽隨爸爸出海,遇海浪拍翻了商船,死于非命。處理后事上,劉振生的老婆,替后媽的兒女出頭,掃光了小雨爸爸所有的家產(chǎn)??蓱z小雨外婆人家,早早沒了人,無人管問。聞之小雨孤棄沒人扶養(yǎng),她爸爸生前的幾個生意好友連哀悼會都推辭了,鄉(xiāng)鄰鄉(xiāng)親也不愿再多個女娃累贅,皆是有意無意避而遠之。
小雨和家程是在孤兒院相識的,年滿十六周歲,他們被流放到社會,自力更生。兩人世上無親,從同一個環(huán)境下長大,自此認定彼此是自己再也離不開的親人。一直相依為命,在這座小城中生根發(fā)芽。
剛進城市那陣子,他們找了一家私人工廠,賣力拼搏,生活剛剛起色,不料家程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因一場車禍傷了右腿,架上了單拐。雖說肇事的人,給過一些補償,但是幾千塊錢的找補,怎能經(jīng)得起生活長年累月的消耗?在市里實在混不下去,他們便搬到荒郊野外的廢工廠里住。盡管如此,老天還是喜歡在普通人身上開起了玩笑,小雨因此病了一大場。多虧劉振生的幫忙,時常背著鄉(xiāng)下的老婆賒藥給小雨治病。他對他們的好,家程都默默地記在心里。
劉振生取藥出來,淡然地笑著,家程沒好意思去接,慚愧而感激地低下頭。房間里很安靜,墻上的鐘表刷刷地跳得很響,也跳得很慢。劉振生知道家程生性靦腆,心里正受拘束,拍拍他的肩膀,攤開話聊,說“放心吧!藥費我已經(jīng)掛在賬上,咱先看病,這醫(yī)藥費你們啥時有了啥時再說?;厝ズ蟀丛瓉淼挠昧糠茫麻_的藥一次吃四片?!?br />
家程重重地點點頭,他嘴笨,心里的情感表達不出來,拎著藥走到門口,堅定地回頭說:“劉叔您放心!醫(yī)藥費我會盡早還您的。”
劉振生留他吃早飯,說空著肚子走了一早晨,吃點熱乎東西墊墊肚子,讓他屋里坐一下,要去對面包子鋪打粥。家程終是擔心誤了小雨用藥,推推搡搡,紅著臉拒絕了。劉振生扶他送到門外,又不住地囑咐,路上慢著,看著點車。風雪還在下,家程一瘸一拐的身影瘦小而蕭條,走老遠了,他又回過頭來,露出憨厚的笑臉,作“拜拜”的手勢。
劉振生跟著搖手,大聲說:“回去告訴小雨,有時間來姨夫這里坐坐,就說姨夫想她了?!边h遠地注視著家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雪天的盡頭,回首間,自己早已淚眼朦朧……
家程所住的那座廢棄工廠里,小雨早已做好飯菜,不知家程何時回來,鍋嘴里沒敢斷柴,煙囪里還在冒著裊裊炊煙。
這會兒雪小了,小雨披了件肥臃的軍大衣,正清理院內(nèi)的積雪。也許是近來的病弱,也許是身上的軍大衣太夠厚重耷拉,手中的掃帚極大極重,掃不幾下,她總要停下來喘口粗氣。家程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院子清理得差不多了,轉(zhuǎn)身將手里的東西拋個老遠,跑去門口迎接他。
“家程哥,姨夫怎么說哩?”她把藥品放到床邊的柜頭上,拿飯盆去外頭鍋前盛稀飯。
拐杖靠了墻根,桌底下抽出臉盆,家程拿暖瓶倒了點開水,一腚坐在板凳上,呼呼啦啦地洗臉,說:“劉叔說吃完這個療程就差不多了,今天他又給加了副新藥,說在治療的最后關(guān)頭,鞏固鞏固好得利索?!?br />
熱騰騰的飯端桌子上,小雨在門后的搭繩上抽了條毛巾遞給他,坐床上翻騰著找,拿出那盒消炎藥,問:“是這盒嗎?”
“嗯!新加的這盒消炎藥,劉叔說能起大療效,快些除掉這病根,我們也就踏實了?!奔页陶f:“餓了吧?快過來吃飯。”
放下藥品,小雨撐著勺子給他盛了碗稀飯,自己卻捧著碗無心地噓溜。“家程哥,姨夫沒對你說些別的吧?”她故裝輕松地問,拿眼偷瞄家程的臉色。家程稍稍一怔,知道她想問醫(yī)藥費的事,自己內(nèi)心也藏羞于此,但他不愿讓她來分擔這份苦惱。
“可不是嘛?”他干笑著說:“臨走的時候啊,劉叔送我到門外,讓我?guī)г捊o你,好好養(yǎng)病,等病好了去他那坐坐——你給小雨說,姨夫想她了。”家程學著劉振生的語氣說話,逗得小雨咯咯直笑,自己也佯裝著笑了。只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小雨笑容里的苦澀,如果認真去觀察,倒頗有幾分更深的掩飾之意。
飯后沒多久,那雪又沒完沒了地降下來,抬眼望去,院子里天地難分,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小雨掃過的院子,很快又覆蓋了厚厚一層。屋里沒有取暖的灶爐,涼氣從四面引來,冷得讓人坐立不安。家程關(guān)上了門窗,叫小雨去被窩里躺著。很快,服下的藥起了作用,不多會她就睡著了。用紙箱糊的窗戶,角邊被耗子咬壞巴掌大小的一個窟窿,后來用透明膠粘著,家程坐在床沿,望著窗外冷冷的雪景,不知不覺陷入沉思:今日是臘月二十二,舊的一年眼看就要過去,新的一年迫不及待地要來臨了,今天他路過車站,看見車站里,擁擠著很多回家與親人團聚的乘客,盡管車站里貼著不通車的告示,但大家還是不甘心地探頭往里擠。是啊,有什么事情會比家人團聚,吃年夜飯更重要吶?雖然年前的大雪,阻攔了他們回家的行程,可家程仍在羨慕那些有家、有爹媽的孩子。他和小雨打小生活在孤兒院,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身世的限制,剝奪了他對自己父母形象的想象,童年的往事,回憶起來心酸而苦澀。
孤兒院的陳媽說,家程的親生母親,是個瘋癲的婦女,沒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家住哪里。陳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她的。那時候家程出生不到三個月,她坐在垃圾站旁,撿著別人丟棄的地瓜皮,往家程嘴里塞。大人沒奶,孩子又哪能吞得下烤焦的地瓜?家程餓得直哭,陳媽見孩子可憐,就勸她把孩子送到孤兒院里去。哪知家程的瘋母親瘋得夠厲害,死活不肯讓別人帶走懷里的孩子,嘴里還囁嚅著一些別人根本聽不懂的話語。陳媽接觸到孩子時,才知道那時的家程在發(fā)高燒。為了救家程,陳媽叫來了醫(yī)生、民警還有幾個孤兒院的大叔大伯,硬把家程搶回了孤兒院里。高燒燒了三四天才降下來,可以說家程的小命是陳媽撿回來的,以致于他今天跟著陳姓。聽陳媽說,家程的瘋母親在孤兒院門口,又哭又鬧,折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就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來才知道,是孤兒院看門的老頭,嫌她鬧騰吵耳,拿木棍狠狠地揍了她一頓,追著攆著把她趕跑了。有人看見她滿身是血,逃跑時抱著頭,哭得像個孩子。家程的家世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的瘋母親離開后,沒過多久就得傷風病死了,有人說她嫁給不遠村里的一個光棍做了媳婦,也有人說家程根本不是她生的,是她偷了別人家的孩子,還有人說家程是她和一個流浪漢生的野種。其實家程沒在乎過這些,他只是特別向往親人的溫暖,哪怕他的母親真的像大家說的那么瘋癲,不知自己姓啥,不知道家住哪里,更甚至她什么都不會做,只要她平平安安能在自己身邊,能讓他熱乎乎地喊聲“娘”,他也算心滿意足了。
家程還在回憶中,小雨也許醒了,她翻了翻身子,但是沒睜眼,家程一個激靈,抬袖口擦干了眼角的淚,見她又閉眼睡去,掖了掖被子,很快又陷入沉思。
小雨是他如今最親近的人了,自孤兒院出來,她陪伴著他,不離不棄,相依為命。原本家程暗暗立過誓,盤算著等自己混好了,賺足錢就去孤兒院附近,蓋三間瓦房,和她過普通人的日子,白頭到老??烧l料想剛踏進社會的門檻,就危難四起,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纯闯抢锱⑸钸^得那般物質(zhì),有時候他想過放棄,勸小雨找個條件好的城里人嫁了,可是出于心中的自私,事兒真要去做決定的時候,他又百般掙扎,痛心疾首。小雨平日里乖巧得很,知輕知重,從未發(fā)過脾氣,更沒敢惹過他生氣。顛沛流離走到如今,也是多虧她的陪伴和鼓勵,才沒在艱難中倒下去。雖是這場大病,教她吃盡了苦頭,但是她一直很勇敢,從未在自己面前說過苦累。
家程細心地守護著身邊的女孩,像哥哥一樣那般心疼著,又像戀人一樣那般體貼著,手輕輕掠過她的臉頰,在她臉上挑起幾絲碎發(fā),輕輕捋到耳垂旁。
“不想了,家程哥帶你回家。”他喃喃自語,挑起嘴角,臉上掛起久違的微笑說:“三年了,我們也該回去一趟,看看我們長大的地方;小雨,我想陳媽了?!?br />
家程在枕頭下,抽出一本畫著油畫、破舊不堪的筆記本,輕輕翻開,里面夾著他和小雨所有的家蓄,紙幣和鋼镚加起來數(shù)了數(shù),攏共還有四十八塊四毛錢。小雨在筆記本的扉頁,記錄著生活支出的點滴:
6400元減25元(面粉)
減7.8元(花生油)
減152.3元(修房頂)
……
剩余48.4元
密密麻麻記了三四頁紙。
生活是要算計著過的,盡管小雨每天節(jié)儉著支出,所剩的余糧還是廖廖無幾。日記本的前后頁,是小雨在孤兒院時寫的日記,家程無心地翻看了幾頁,逗留在1月29那一天里:
2006年1月29日星期天〔晴〕
今天是除夕,也是我十五歲的生日,我和家程哥在陳媽家中做客,吃了頓豐盛的年夜大餐,陳媽家的大姐姐,還給我定了大蛋糕。好漂亮的蝴蝶花,好香濃的奶油,只可惜一年只能吃一次。陳媽說什么東西都不可以貪嘴,蛋糕天天吃也會讓人厭煩,我表示由衷不解,不過沒開口辯護,因為嘴饞,多吃了好幾塊蛋糕。如果以后我有錢了,我會買一個特大號、也系著蝴蝶花的蛋糕,8月30號那天送給家程哥,因為他的生日正是秋忙,陳媽從沒為他抽過時間過生日。
吃過年夜飯,天空中傳來煙花的聲音,鄰里們歡聲喜悅,迎接新年的到來。煙花真美,它從不畏懼冬季的巨寒,彈身飛向夜晚的最高處,在百萬雙眼睛的矚目下,展示自己獨有的美麗,志懷孤傲,絢麗盛情,用閃爍的火花,照亮長空的夜晚……
有時間會細看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