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母親 (散文·家園)
我母親皮膚白皙、容貌端莊。她文化不高,小學(xué)剛畢業(yè)。但品質(zhì)、家教甚好。
她和別人交涉事情的過程里,常常把有理的事情弄得理屈詞窮。幼年的我,只有一半愛她,還有一半是恨她。
十幾年后,當(dāng)癌癥降臨到她身上,我日夜守著她,給她做手術(shù)的時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那樣愛她,愛得那么深切,也才明白幼年對她的恨,何嘗不是一種愛。面對死亡的臨近,甚至希望自己減壽給她。
一
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不僅常常被奶奶欺負(fù),還經(jīng)常被厲害的鄰居欺負(fù)。那時候,我就恨母親的懦弱。
八歲那年,奶奶無故罵母親,當(dāng)母親給奶奶端了飯回到廚房,我看到母親眼淚盈眶,假意擦拭眼睛來掩飾。我的耳邊恰好又傳來奶奶的罵聲,眉頭立即就皺起來,對奶奶的恨意逐漸升騰,我給妹妹一擺頭,妹妹立即就起身跟我走了。我倆悄悄來到奶奶的臥室,奶奶晚上去看電影摔傷了腿,剛接了骨,正在養(yǎng)傷,床頭柜上擺著母親剛端來的飯菜,還冒著熱氣。奶奶正在那兒瞪著眼睛,張著嘴準(zhǔn)備罵母親下一句呢。我轉(zhuǎn)到奶奶床的北邊,妹妹站在床南邊,我和妹妹就像兩個“小打手”似的,我倆靜靜站著,一起狠狠地盯著奶奶。奶奶忽然看到我倆,愣了一下,明顯有點出乎意料。我盯著奶奶,恨恨地“威脅”她:“您就消停點吧,就您這樣的,還端飯給您吃?就應(yīng)該餓您個三天三夜,看您還有力氣罵人?!”奶奶眼神躲閃,假裝望著天花板,不接我的話茬,明顯不那么囂張了。我過后復(fù)述給母親聽,母親忽然生氣,拿起竹板子打得我和妹妹跳著逃跑。但那次以后,我和妹妹在家的時間,再也沒有聽見奶奶罵母親。母親太善良,不懂得利用適當(dāng)?shù)氖侄伪Wo(hù)自己,這是我幼年很煩惱,很無奈的事。
七歲那年吧,我家還在撫仙湖邊的老屋居住,和弟弟同班一男孩的母親王阿姨張狂地來我家尋隙挑釁,惹得鄰居圍觀。王阿姨站在我家門口的街道上,潑婦樣大吵大鬧。賴我弟弟主動挑釁打傷了她兒子,母親便反駁。王阿姨惱羞成怒,竟抬手推了我母親一把,母親一個踉蹌后退了幾步才站住。雖然母親沒有摔倒,但王阿姨的行為卻瞬間刺痛了我。我站在母親右側(cè)一米遠(yuǎn)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我忽然感覺我的某根神經(jīng)“刷”地驚醒了,并緊緊繃起來。隨時會“指揮”我的肢體向她攻擊過去,我緊盯著王阿姨的臉,眼內(nèi)冒火,渾身的血液都激蕩著我,即將撲過去。她看到我的樣子,立即悻悻地突然收斂了聲音和囂張,顯然是顧慮了、膽怯了。這天以后,王阿姨再也不敢輕易來我家招惹我母親了。
二
六歲那年,父親和母親有了嫌隙,開始吵架。父親高中時的女友陳阿姨離婚回娘家了。有和父親重續(xù)前緣之意,父親那時有點心猿意馬。畢竟陳阿姨和父親曾經(jīng)花前月下,有文化又瀟灑。這對有著文藝情懷的父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父親一時就迷失了。父親曾偷偷帶我去看過陳阿姨,我想父親是在考慮一些事情。陳阿姨做了煎餅,軟爛居然還沒有放鹽,我無意地講:“陳阿姨,這煎餅都攤爛了。要是我奶奶見了,會狠勁罵人的。還沒有放鹽?!标惏⒁棠樕t了紅,很快問我一些別的話題,極力拉攏我。我想了想,又好奇地問:“陳阿姨,你那時為何不等我爸爸,急著嫁人了?”我看到父親的臉色陰沉了下來,陳阿姨有些驚慌失措。她耐心地說了一大堆不相關(guān)的話,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反正那天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和陳阿姨道別?;貋淼穆飞?,坐在父親那輛老舊“二八大驢”的前杠上,父親說大人有很多無奈,我還太小,以后就懂了。大意還說,如果他和我母親離婚,他希望我跟他。
當(dāng)時我的反應(yīng)很強烈,我毫不猶豫地告訴父親:“我跟我媽,你一個人走?!?br />
父親很黯然,很快佯裝大度地說:“說著玩的,我怎么會和你媽離婚呢?!蔽以诟赣H心里如同長子,這是他沒有辦法改變的心理期望。很短的時間,陳阿姨看到和父親和好無望,很快就走了。父親和母親又和好如初。
我記得幼年時,母親是曾經(jīng)糾結(jié)過她的人生的,她也試圖擺脫這種不太順心的日子。我當(dāng)時毫不猶豫地支持她走,拋棄讓她煩惱的家,甚至包括拋棄我們姐弟三個。我內(nèi)心里強烈感覺,勤勞善良的母親應(yīng)該擁有更美好的人生。至于我們姐弟以及父親,還有奶奶,我覺得應(yīng)該飽嘗失去母親的痛苦,知道母親在家里的重要性。而不是習(xí)慣性地輕視她。文化層次低,又不是她的錯。有文化的奶奶隨意欺負(fù)母親,而有文化的父親居然束手無策,這是我不能原諒的。
而最終母親還是難以割舍我們姐弟,也留戀父親的帥氣和才氣,繼續(xù)委屈著她的人生。我記得很多她額外付出辛勞照顧我們的瑣事,足以溫暖我的人生。她的言傳身教,也滋養(yǎng)了我做事吃苦耐勞的性格。我幼年不知道維護(hù)了母親多少次。但當(dāng)我和母親在一起,看著她,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嫌棄和怨恨。
那時候我既不懂事,還顯得強勢。每次去市里,看母親啰里啰嗦地洗旅行杯,給杯子加開水,帶上喝。就覺得她好麻煩,總是一副嫌棄的目光。小升初我考上了縣一中,每次離家去學(xué)校,母親都會送我,陪我在車站上等車,車來了,我上車;車離開,我從來不回頭。覺得下星期就回來了。后來到西安上大學(xué),母親還會陪我等車,車來了我上車,車離開我眼里含了淚,從來不敢轉(zhuǎn)身。車離開三十米了,我轉(zhuǎn)身看著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眼睛就潤濕了,但母親已經(jīng)看不到了。母親曾對父親嘮叨:“我這是養(yǎng)了多冷血的一個女兒,從來不回頭。”
多年后,我每次到機場送女兒去北京讀書,看著她過了安檢,在我目所能及的空間,她也從不回頭。我才體會到那回頭一眼,對母親是多么地安慰和滿足。我苦澀地笑笑,也就從不呢喃女兒不回頭。我愿意自我懲罰,還母親一個“公道”。盡管母親已經(jīng)長眠地下十多年了。
三
我八歲之前是在撫仙湖邊的大隊部學(xué)校里上的小學(xué),所有念書的孩子都是自己去,沒有家長接送的。我那時候,是個勤奮又聽話的好學(xué)生,如果回家看到母親飯還沒有做熟,一急一氣我就不吃飯,直接去學(xué)校了。上完一節(jié)課,忽然就聽到同學(xué)叫我,我轉(zhuǎn)頭就看到母親在后門對我招手,我氣呼呼地走過去,母親像個做了錯事的人,弱弱地站在門邊,遞過來兩個包子,并解釋說:“今天有事耽誤了做飯,我去給你買了兩個包子,快吃了吧?!蔽铱粗赣H平和的臉,心里絲絲的內(nèi)疚涌上來,感覺自己這脾氣也太不好了。我接過包子,母親轉(zhuǎn)身就走了。母親身材不高大,一身樸素的藍(lán)色衣褲,她穩(wěn)穩(wěn)地走向校門,走出二三十米回頭看我,對我招一下手。那情景至今想起來也十分溫暖。
七十年代中期,冬天還是有些冷,我在透風(fēng)的教室凍傷了手和腳。晚上洗腳,母親每每摸著我濕濕的鞋,都會陷入沉思。幾次之后,她頻繁地和二姑在一起嘀咕,研究一種單靴子里加棉膽的新式鞋??梢远鄮纂p棉膽,有些像厚襪子,洗,曬都非常方便。冷雨天穿膠鞋,也可以多拿一雙棉膽,到了學(xué)校可以換下腳上的濕棉膽。
那一陣,我晚上睡一覺醒來起身去廁所,就看見母親坐在餐廳,專注地納鞋底。她中指上戴著頂針,把針扎送到鞋底另一面,用針夾子拔針,針拔出來扎在鞋底上,再拉動麻線,那動作好利索。我快快跑去廁所回來,湊到她跟前,她眼睛都不移動過來看我一眼,專注地納鞋底,然后就吆喝我趕緊去睡。連續(xù)幾天晚上,我都看到餐廳的燈亮著,幾個臥室的燈都滅了,我心里掠過對母親的感恩,母愛的溫暖緩緩漫上我的心頭,我甜甜地入眠了。過了幾天,母親交給我一雙新式帶棉膽的鞋,一雙護(hù)腕。下冷雨,刮冷風(fēng),我再也感覺不到凍腳,凍手了。那樣的鞋、護(hù)腕,后來母親每年秋天都會提前做好,一直伴著我,溫暖著我,一直到后來轉(zhuǎn)入廠里子校,子校離家屬樓很近,子校教室的窗戶玻璃嚴(yán)實,就不冷,不用穿有棉膽的鞋了。
母親為人實誠,經(jīng)常被其他家長利用來為小伙伴出氣,迫使母親打我。母親一聽見我和別人家孩子發(fā)生矛盾,不問青紅皂白,就拿竹板子打我。我那時痛恨極了她的“愚蠢”。幾次以后,父親給了母親一個范圍,母親只管我們姐弟間的小打小鬧。我們姐弟和外邊小孩的事情,母親不得插手。她才很少有機會隨意動手打我了。
我小學(xué)二年級那一年,班里一些相好的女同學(xué)忽然用同情、憐憫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如坐針氈,私下問詢她們后,得知班里正流傳我是個棄兒,是我父母親從撫仙湖邊撿回來的。我一時氣憤不已,又有口難辯。我如何證明我不是父母親撿回來的?我也曾在心里輕輕地滑過:“我是不是父母親撿的?”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立馬就被我否決了。父親對我的愛和教育,用心良苦之深、之厚,決計是對一個親生女兒寄予厚望的作為。我又不敢問父親,擔(dān)心父親會認(rèn)為我愚蠢。糾結(jié)了幾天,幼小的我,想出一條當(dāng)時自鳴得意的妙計。倒著追問說這話的源頭。
周末放學(xué)后,我和班上涉事女同學(xué)在校門北側(cè)的橋上,湊在一起對質(zhì),倒追到我家前面鄰居丫頭的身上,她急得抓耳撓腮,她再找不出“上家”,丫頭紅著臉,厚著臉皮亂扯:“誰讓你整天叫著我們一起玩,而你成績那么好。”這邏輯,這理由讓我氣憤不已。她假意和我友好,我們上學(xué)都叫著一起的,背地里她居然這么陰險?我往丫頭跟前走過去,準(zhǔn)備扇她一個耳光就完事了??伤鋈簧焓殖夷樕蟻y摳亂抓過來,我偏過頭,情急之下就雙手推遠(yuǎn)她,她一個倒栽蔥,就掉進(jìn)堰(南方的一種水流,比渠大,比河?。├?,我忘了站在橋上這事,眼看著丫頭掉下去就不見了,我們嚇得一起大喊:“救命?。 毖哌呉粦羧思业拇笫?,取下根晾衣桿就跑過來,把露出水面的丫頭撥到岸邊,救起她就背著丫頭,送她回家了。我以逐一踩死螞蟻的速度,回到家。丫頭的媽媽已經(jīng)氣呼呼地坐在我家的堂屋門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氣憤樣子,母親正在低聲下氣地說好話。一看見我走進(jìn)院門,就拿起手邊的笤帚奔我而來,我背上挨了母親狠狠的一笤帚把狠打,在她又舉起笤帚的瞬間,我以動如脫兔的速度,跑進(jìn)家門,趕緊在自己房間插上門,躲起來。母親只好說等父親回來好好收拾我。我對母親破天荒沒有攆進(jìn)來逼我開門,繼續(xù)打我,充滿了感激。
那一次母親真是顛覆了她給我的印象。那天父親下班早,進(jìn)門就聽見丫頭媽媽的“告狀”,我在屋里瑟瑟發(fā)抖,心想“在劫難逃”了。父親聽完素琴嬸的訴說,問母親我在哪里。知道我已經(jīng)回來了。
父親才對丫頭媽媽說:“這事透著蹊蹺。你去把丫頭叫來,問問到底咋回事兒?!?br />
丫頭媽媽理直氣壯地回去找丫頭,過了一陣又灰溜溜地回來了。邊走邊說:“丫頭不來。你看,你家女子膽子也太大了,這么小,敢把人打進(jìn)堰里。那以后還不拿刀殺人呀!”
父親接著就大聲叫我出去。問我咋回事兒。我快速,簡明扼要地講了事情的始末,父親一臉平靜,丫頭媽媽臉上紅色,白色交替,有些悻悻然。父親想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對丫頭媽媽說:“素琴嫂子,你家丫頭這膽子也太大了。敢說我女子是撿來的。幸虧我女子像我一樣聰明,知道找人對質(zhì)。而不是愚蠢地自己悄悄離家出走,去找她親爹親媽。你說如果真走了,你是再和我生一個,賠給我嗎?”丫頭媽媽立刻臉紅地罵起父親沒大沒小,口里嘻嘻哈哈罵著,腿卻邁步回她家去了。
小學(xué)五年級,我身體不適,在家養(yǎng)病一段日子,用中藥調(diào)理我的貧血。母親給我煎藥,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她是在下班以后,吃了飯,收拾了廚房,才換了藥罐給我煎藥。天氣炎熱,夜氣拂面,剛好涼爽點。她一下一下地扇著蜂窩煤爐門。母親抬著頭擦汗,爐火的閃爍照亮著她的疲憊。此情此景,烙印在我的心上,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戳心撓肝之感。
我考上大學(xué)了,為我和青梅竹馬之間的事,我仍然給母親添了心煩。她一直希望我和她閨蜜的兒子,我的青梅竹馬能相伴一生??上чL我五歲的他,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子校初中部教學(xué),就開始瘋狂地留戀舞場,還帶著不求學(xué)業(yè)有成的高中部女生,既當(dāng)舞伴又到處閑逛。大一的暑假我剛回到家,他的妹妹就來找我,出于對她哥的關(guān)心,讓我勸阻他哥的墮落,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對我和盤托出。我看到了忽然時髦而洋氣地穿著獵裝和皮靴的他,一句話沒提他突變的行為。我不得不面對了一場抉擇,當(dāng)著母親和她閨蜜的面,以傳遞小紙條的方式,親手掐斷了那份青梅竹馬繼續(xù)發(fā)展的情緣。暑假后我返回學(xué)校一段時間后,他居然在市里住院了。母親電話要我回去探望他,我從學(xué)校返回家鄉(xiāng)去探病,他眼中的欣喜,在秋風(fēng)漸涼之中,我心里滿是愁緒。直到他提議一起去拜訪我二伯,我斷然拒絕。我看見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絲恐慌、一絲無奈。我從不說理由,我記得他是問了我學(xué)校里是否遇到了什么人?我?guī)缀醪挥浀梦一卮鹆耸裁?。反正過后母親是數(shù)次認(rèn)真地數(shù)落了我的冷酷和心狠,父親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
我的婚姻是我一個人做的主,父親不愿意,母親也不愿意。我坎坷地跋涉,不畏艱辛,我一個人擔(dān)著,也不和母親交流。盡管昆明和家的直線距離也不過相距一百多公里,然而我根本不能保證經(jīng)常探望母親。那時候,我已經(jīng)忙得到處出差,淪為金錢的奴隸了。
感謝您的美好祝福!順祝秋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