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年花開月正圓】土陶罐里的夢(征文·散文)
存錢罐兒:也叫撲滿,滿則撲。撲是打碎,就是將存了錢的罐子打碎,用來度過眼下的荒寒。我一生無財運,一手掙,一手花,倒也難得其樂。想人世赤裸裸來、赤裸裸去,一只瓦罐又能容下多少?非不愛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慳囊也好,悶葫蘆也罷,不吃嗟來之食。夢也可以儲存,如古蓮子,一旦重見天日,讓生命化作那朵蓮花,功名利祿全拋下。
天灰撲撲的,一條溝渠通向不遠處的小集市。省略了父親和母親,在我的記憶里,童年幾乎是我一個人的,家里的每個人都在忙,都在掙命,無暇顧及一個到處游走的野孩子。好像是秋天,記憶中極不容易忽略的多是秋天,秋天天高地闊,秋天長風萬里,秋天的蕭索正好符合我沉默訥言的秉性。扒開枯萎的茅草,沙質的土壤很容易松動,有錢,一分兩分,一毛兩毛。我不知道小時候為什么總做撿錢的美夢,就像此時,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有了錢就可以買好看的畫冊,有了錢就可以買好吃的食物,還有什么是錢不能解決的問題?那時的我還真的沒有去想。
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有吃的有玩的,自己也有。我沒有,我只有夢。二哥在村東燒制陶盆,利用工作的間隙給我捏制土陶罐兒,下面有腿,上面是身,身后有尾巴,頭上有鼻子,上下粘和,就成了一只小豬形象的儲錢罐兒,用樹枝畫出耳朵、鼻孔、眼睛、嘴巴,憨態(tài)可掬。我也憨態(tài)可掬,把燒制好的土陶罐兒拿回家里,放在床頭上,一分、兩分,儲蓄著有錢人的美夢。直到今天,我仍覺得童年的那只儲錢罐空空蕩蕩。
我不可能有什么儲蓄,母親把雞屁股當銀行,每逢集市,提上幾十枚雞蛋去賣,賣了買回油鹽醬醋,也就換回了一家人簡單的日月。我上學用錢,母親就說:“記著,拿小本記著,看你到底花了多少錢?!闭f實話,這是我最反感的一句話,隔壁的合子娘,也拿這個說事:“你看看你娘,老跟孩子說什么錢啊錢的?!蔽揖陀X得合子娘對,就覺得合子是村子里最幸福的人,合子要買什么東西,只要一張嘴,合子娘就會大大方方地說:“乖啊小啊,我給你拿?!蔽覜]想當時的家境,母親一個人掌管著那么多張嘴,父親治病也要錢。
我上學,建立在二姐、三姐不上學的痛苦上。大哥、二哥出了遠門,三哥當兵,大姐嫁人,母親就說女孩子上學沒啥用,早晚嫁人。錢的誘惑,主要來源于那些饞人的小食物,玉米棒、瓜子、又酸又甜的橘子水,想到就讓人流口水。就撒謊,說買筆、買本,小心翼翼把錢捏在出了汗的手心,出校門,在小賣店買幾塊糖、一毛錢的瓜子。那個香啊,至今不散。
儲錢罐的鼻祖叫撲滿。兩千多年前,先民為了儲存之便,將節(jié)約下來的方孔圓錢投放進儲錢罐,以備不時之需。只能是陶,在村莊,在歷史曲曲折折的航道里,土陶作為取材最為方便、工序最為簡單的器物陪伴著先民前行。漢唐的月光下,一位勤儉的母親將用度之資與結余分開,嘆了一口氣,將銅錢“叮當”一聲投進陶罐里,就密封起一個屬于煙火人家的小秘密,錢不多,既不招賊,自家人也不會惦記,逢上青黃不接難過的坎兒,滿一一而撲碎在地上,用作急需。
作為儲錢的陶器,撲滿的形制不一,仿豬、仿羊、仿牛馬,皆為親近人類的生靈。最早的記載,見于《史記》,有慳囊、悶葫蘆的別稱,慳為吝嗇,吝嗇的囊,許進不許出;悶葫蘆,不說話,由漢而唐,直到我們貧窮的小村莊,始終保持著訥言的秉性,如我。
我愛錢,我相信很多人都愛錢,要不,不會有那么多人三更睡五更起,顛仆在路上。在金州,一間不大的小棚屋,我居住了51天,剛開始還好,在汽車隊裝卸水泥,一袋100斤,上上下下,一天要搬運幾十噸,衣服結成塊,鼻涕結成塊,晚上躺在床上咳,像一個患了哮喘病的老年人。調度看著不對,說我身體單薄,可以到汽車隊上班,每天查看輪胎,看看油箱,就是剛開始工資有點少,150的工資,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個中意我的女孩來做客,外面下著雨,人不留人天留,吃了一頓燒土豆。女孩說:“愛情是什么?”我苦笑:“愛情就是燒土豆。”去你的燒土豆,從此后那個女孩再也沒來找過我。
《西京雜記》上說:“公孫弘元光五年,為國所推,上為賢良。國人鄒長倩贈以撲滿一枚,云:‘撲滿以土為器,以畜錢。背有入竅而無出,滿則撲之。土,粗物;錢,重貨。入而不出,積而不散,故撲之。上有聚斂而不能散者,將有撲滿之敗,可不戒歟?’”一番話說出了為官做人之道:人可以有錢財?shù)挠荒芴^貪心,隨便收受來歷不明的資財,到最后,滿了撲了,萬貫家財皆散?,F(xiàn)在可以作為反腐倡廉的經典教材,用來教育廣大黨內外人士。
我可能是延續(xù)了童年的夢,小時候在茅草窩里能翻撿到一分兩分、一角兩角的錢,所以落下一個剃頭匠的結局。這也沒什么不好,不偷不搶,顧客上門,一通洗剪吹,照鏡子還算美觀,給錢走人。一元、兩元,集腋成裘,日子倒也寬裕。我又抽煙又喝酒,煙是彈指間盡顯將軍本色的紅將軍,物美價廉,一篇文章下來也抽不了幾支。酒有點講究,價錢勿論,但一定要高度糧食酒——我不酗酒,跟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皆有觥籌交錯,能讓我喝趴下的還沒幾個。
我最大的開銷在書上。上了一年高中,別人沒見過的文學刊物我也訂,錢從哪兒來?當然是撒謊從母親的雞屁股銀行騙來的。我說要,母親面有難色,出去借,也能滿足尚算高尚的小伎倆?!对姵薄贰渡⑽摹?,老師講課,我在下面裝模作樣。
日子漸漸好起來,日子總會好起來。我相信自己,在家里種田能成為一個及格的農民,給人剃頭能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理發(fā)師,展開紙來寫文字,能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情緒傳遞給閱讀者。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至少我沒有辜負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母親,至少我沒有辜負腳下的那片土地。買書,早年的閱讀貧乏讓我有了一種類似饑渴癥的表現(xiàn),每當在閱讀的過程中看見一本他人說的好書一定要買到,雜志一年十幾本,各類文學書籍每年兩三千,看上就買,買了很難讀完,讀不完也還去買,似乎掉進書的陷阱。
書是錢換來的,吃穿用度也是錢換來的,尊嚴不是,所謂面子不是,一個人在世上行走如果只剩下金錢,除了疲累我想不出還有更好的結局。我可能還會繼續(xù)童年的夢,在零積碎攢中得到小小的滿足與歡樂。童年的那只儲錢罐空就空了吧,誰能說,不是為了積攢未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