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朗歸來
　　 “雄獅”防盜院門被阿朗咣當一聲打開，阿朗一只手拉著行李箱，另一只手拽了拽頭上的棒球帽。一雙眼睛迅速朝院內掃視。
　　 阿美沒有到火車站接他，阿朗很是失落。他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盯著“古城歡迎您”的廣告牌，一時有些恍惚。他尋思古城歡迎不歡迎他有什么打緊，只要阿美歡迎他就足夠了。阿美卻沒有來接他。按理阿美應該知道他今天回來，他不僅給阿美寫了信、還給二叔打了電話，告訴了他的歸期，阿美卻沒來。阿朗心里忐忑起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在車站手足無措地呆了好一陣，才茫然地搭乘一輛的士，載著行李、載著自己，呼呼急駛往古鎮(zhèn)開去。
　　 在古鎮(zhèn)金廟新村下車往二叔家走的路上，聽見有人和他打招呼，二叔嗓門大：“阿朗回來咯？”還沒等阿朗看清二叔的模樣，二叔的摩托車已經(jīng)躥出去老遠。金廟村是個典型的摩梭族村落，分新村和舊村。新村在舊村南五、六里處，主要為旅游開發(fā)、商業(yè)經(jīng)營所設，一些舊村的居民就搬了出來。阿朗一進二叔家門就到處找阿美，二嬸兒看見阿朗回來了，很快就提了一壺水過來，給阿朗倒了水，知道阿朗下了車就直接奔金苗新村來的，二嬸進廚房很快燙了一碗餌絲端來，上面蓋著香氣四溢的牛肉塊，牛肉塊上面躺著兩根嫩綠的薄荷尖葉，渾厚的紅湯餌絲用刻有褐色圖案的老碗裝著，白白綠綠的就像開在碗里的一朵白花上點綴著綠葉。
　　 二嬸看見阿朗腳上的皮鞋上落著厚厚的塵土，嗔怪道：“難怪阿美說你邋遢，連皮鞋都懶得擦。阿美昨天電話里交代你要回來，讓我注意給你留門、做飯?！?br />　　 阿朗吃完餌絲，洗了碗，交給二嬸。一會兒功夫二叔又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回來了，他從車后備箱里取出幾個塑料袋子：“來，阿朗，嘗嘗我剛買的紅毛丹?！?br />　　 阿朗趕緊接過二叔遞過來的果子，這東西不常見。阿朗這么長時間沒有在金廟新村，覺得生疏了不少。阿朗邊剝著毛茸茸的果皮，邊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二叔，阿美在阿日（奶奶）大屋那邊嗎？”
　　 二叔睨了阿朗一眼，問：“你找阿美整哪樣呀？她被你傷透了心，聽說是遠走了咯?！卑⒗噬裆鋈幌聛恚肋@次阿美會生氣，他沒有料到阿美既不接站，也不在家等他。阿美去哪里了？
　　 阿朗就和二叔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二叔干掉一碗白酒，講起來：“我們金苗村過去多好，安靜，又淳樸?；緵]有外來人口，當?shù)氐陌⑾模ㄅ嗄辏┖桶⒆ⅲ星嗄辏﹥汕橄鄲?，互相贈送信物后，阿注就帶著禮物去拜訪阿夏家的阿日大家長，阿日大家長問過阿夏，對阿注也是滿意的，就由阿夏的阿咪（媽媽）將阿注送入阿夏的花房，走婚就成功了，一旦走婚成功，關系就穩(wěn)定下來。那時候多是走婚，結婚很少?，F(xiàn)在來金苗村旅游的外地人、外國人多起來，結婚的也多起來。對摩梭族走婚的誤解也多起來。貓兒、狗兒的都想來金廟村艷遇“一夜情”。政府為了保護摩梭族這個“母系氏族”的活化石，也為了發(fā)展旅游、吸引游客，并不以正視聽。”
　　 阿朗眼睛緊緊盯著二叔，二叔知道阿朗迫切想知道什么，但繞來繞去就是不說阿美的下落。二叔繼續(xù)說道：“隨著出去工作的摩梭族人的增多，還有定居摩梭族居住區(qū)的外地人越來越多，走婚的人數(shù)有所減少，結婚的人數(shù)有所增多?！倍逭f完看了阿朗一眼。
　　 二嬸得意地接過話頭：“你們這些阿烏都活得好自在！金苗村傳統(tǒng)好。沒有人為情鬧事或者情殺。重女又不輕男，母系大家庭和睦，尊敬老人。世世代代好自在咯?！倍鹩妹聿敛潦郑闷鹦厍耙淮贪咨笱理楁湥置迨滞笊系臋C械表，這都是姑娘、兒子的孝敬的。阿朗看著二叔，二嬸兒表演一樣，心里慢慢地冷靜下來。
　　 吃晚飯的時間，前后來了兩伙人喊二叔玩牌！二叔穿戴整齊，給阿朗安排了住處就去鄰居家打牌。阿朗住二嬸兒子的房間，二嬸兒子一家都在外地工作，有兩年沒回來了。阿朗洗漱后，簡單地歸置東西，剛剛的米酒這會兒正來勁，腦袋暈暈乎乎的，阿朗恍惚看見阿美皓齒明眸地對著自己笑，伴自己在江邊寫生，湖上蜻蜓追趕小鳥，阿美給阿朗炒餌塊，一起飲酒，阿朗作畫，阿美煮茶，阿朗畫畫倦了，回頭就看見阿美眼里的自己，那么甜蜜，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
　　 阿朗從床上坐起來，原來是做夢了。多美的一個夢。阿朗閉上眼睛試著再回去夢里，這就有點為難了。天色還早，阿朗索性到外面轉轉去。
　　
　　 二、不見阿美
　　 阿朗心心念念的金廟新村，房屋多半坐落在傍水的平地上。屋頂兩面斜坡，都是青瓦白墻。看上去整潔而田園。相鄰人家的院門做成了鐵藝的黑門，院子里搭著金瓜、絲瓜架子，藤子正努力著往高處爬，再過些日子，藤子上便會開出花來，還會結出紅的、青的瓜來，阿朗仿佛看見一個個圓圓的，長長的瓜兒在藤子上悠蕩。阿美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作畫……阿朗回過神，又走神了。逼仄的街上有瘋跑的孩子跑過，偶爾看見一婦人推著嬰兒車載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嬰兒悠閑地走過，走得不疾不徐，婦人只顧低頭把孩子美美地看著，阿朗恍惚看見得是阿美推著車，車子里載著他們的孩子。院門前坐著一個懶洋洋地抽水煙的阿普（爺爺），他朝阿朗翻一下眼皮，知道阿朗是個過客，干脆不搭理，自顧自地咕嚕嚕抽著水煙。
　　 阿郎沿著小路往前走，路左的溪邊有一片青草的芬澤，斑駁的光從樹丫間漏下來，好像落在地上的光羽，顫顫悠悠的，飄飄蕩蕩的，難怪阿美把這個地方夸成一朵花，真是個悠閑樂哉的地方。
　　 阿朗發(fā)現(xiàn)有三角梅從院墻里攀爬出來，上面結開滿了火紅的三角梅花！是棵老樹，藤子粗壯得有小孩胳膊粗細了，盤根錯節(jié)，郁郁蔥蔥地茂盛。阿朗摘一朵拿在手里，心里頃刻像汪了一潭湖水。那時阿美左手一朵右手一朵，衣袂飄飄走在前面，阿朗跟在后邊怎么看怎么美！一個小孩來到阿朗腳下抬頭看他，那小手摸著阿朗手里的三角梅花，從阿朗手里抽出花兒跑了。阿朗整個人懵懂著，他回來一天了，一直不見阿美的面。
　　 阿朗沒有繼續(xù)往熱鬧的新村南端走，拐了個彎又轉回來，推開二叔的院門，一個女人正在院子喝茶，方桌一端擺著個斗笠，她麻利地往杯子里斟茶，茶嘴一高一低地往復，鳳凰三點頭。阿朗瞬間明白這是阿美家的阿咪（媽媽），為了表示他的禮貌，阿朗笑著走過去，恰好二嬸出來，爽快地介紹：“阿朗，這是阿美的琴媽媽，這是阿朗?！鼻賸寢尶粗⒗?，一句話不說。阿朗看向琴媽媽，一時有點蒙，他沒弄明白阿美沒來，琴媽媽來干什么？
　　 阿朗自我介紹是阿美的對象！哦，琴媽媽抬起頭，眼睛聚光起來，琴媽媽冷面冷靜在家族里是一絕！冷嗖嗖、靜悠悠、涼溜溜，冷冷盯人一眼，能讓人記住一輩子。琴媽媽開口問：“怎么著？你是來領阿美走？還是來抱孩子走？”
　　 阿朗忙不迭地回復：“我是來找阿美好好過日子的?！?br />　　 琴媽媽接著問：“你來信說你有結婚對象了，阿美肚子里的孩子，去留讓阿美自己做主嗎？你還回來干什么？”
　　 阿朗解釋：“我從來沒有回信說我有結婚對象了，更不會說孩子的去留讓阿美自己做主這種話。您說的信絕不是我寫的。我心中的結婚對象只是阿美。我回家，照顧父親住院治病，在家里，我爸媽倒是給我張羅相親，我很煩躁。一時說服不了他們。他們張羅相親女孩白忙乎一陣之后，才冷靜下來聽我講我和阿美的感情和故事。最后，我父親把身份證給了我，神情黯然地告訴我阿美懷孕了，我才急急火火地趕回來。我想和阿美安穩(wěn)下來，把我父母接到云南來養(yǎng)老?！鼻賸寢屄犞鹗掷锏睦C帕，輕盈盈地走過去，慢條斯理地從包里拿過一個儲物袋，把繡帕放起來，又塞進了背簍。才抬頭冷冷地說：“大家長要見你！”
　　 有點意思！阿朗見琴媽媽五十歲左右的樣子、又瘦又高、一臉平靜、沉穩(wěn)又干練。他拿過茶壺給琴媽媽倒了水，他知道摩梭族是母系氏族，女的在家有絕對的權威。他坐在桌旁邊的凳子上，討好地問：“琴媽媽，上次去家里沒見琴媽媽，琴媽媽一向可好？”
　　 琴媽媽側過頭，又打量了阿朗：“我上次去景洪辦貨去了，一向都好，煩勞掛念?！?br />　　 第二天中午，阿朗去金廟舊村拜見阿美的阿日大家長__大奶奶，阿朗想順便探聽阿美的去向。琴媽媽接待阿朗，帶阿朗去大屋見大奶奶，琴媽媽提醒阿朗，認真回答大奶奶的問話。
　　 阿美的大家長，已經(jīng)很老了，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她上下掃了一眼阿朗：“聽說你滿肚子學問，什么貓兒、狗兒，雞、鴨、鵝，連背簍、柴禾都能數(shù)筆入畫，嫌城里鬧騰，工作都不要了，到古城作畫了？”
　　 阿朗回答：“是的。但我不光知道作畫，二十多歲了也想成個家。作畫也要生活，說起來，作畫之所以堅持下來，還得益于阿美的支持，以后我會踏踏實實地務弄營生，閑暇時間作畫?！?br />　　 大奶奶接話：“阿美是個淘氣鬼，當初為和你在一起，不顧家族的反對，弄了那么大一個陣仗。后來家里順其自然了，結果又不和你一起走。你最終把她扔在半道上。兩個民族的習俗差異很大。實事證明你們倆確實不適合在一起，各自分開好，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以后都好了?！?br />　　 “大奶奶，不是這樣的。我和阿美之間有誤會。我父親生病，我回去照顧。結果雙方家長越俎代庖，設法阻攔我和阿美的繼續(xù)交往，只是暫時阻隔了我和阿美的交往。我這次回來找她，誰也不能分開我們?！?br />　　 ……
　　 大奶奶給阿朗繞了一圈天南地北，阿朗看見大家長根本不提阿美的下落，就主動問起來：“大奶奶，阿美去哪里了？”大家長把小木桌上的茶，分給阿朗喝，看也不看阿朗一眼?！鞍⒚腊。奕肆?。帶著孩子嫁人走了?！卑⒗矢杏X到了來自心底的沖擊，還有視覺上的悲壯。試想阿美帶著阿郎朗的孩子，遠嫁他鄉(xiāng)……阿朗緩緩掀開手腕上的紅線，那是阿美給他栓上去的，阿朗一陣心疼，額頭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地滲出來。
　　 暮色降臨，阿朗走在鄉(xiāng)間路上，手里捧著大奶奶給他的“遣散費”——兩盒系著紅線的繡品。阿朗很久沒夜行奔波了！身上敷著一層密密的細汗。整個人被逐漸收攏的余暉輝映成銅黃色，阿朗忽然感覺奔波是沒有顏色的，即使那種閃閃的金色光澤，最后都會趨于黑暗。
　　 晚上阿朗拿著繡品小盒靠在窗前，阿美說過，阿細跳月出自族人的一幅畫，當時阿美還念叨幾句，可惜阿朗沒記住。他拿起一幅繡品，想著這時候手里捧著的是阿美的針線，感覺距離阿美近多了，想阿美的心感覺也舒緩了些。
　　 二叔一早出門去了。二嬸先吃了飯。阿朗起床洗漱后，二嬸給阿朗來送來金勾白菜、白蕓豆炒酸菜和米飯，說鄰居送來兩個新鮮的菠蘿，讓阿朗吃完飯去廚房吃。阿朗問二嬸知道阿美去哪里了？阿朗覺得反正離不開就索性問清楚。阿朗相信二嬸知道阿美的地址。二嬸假裝沒聽見，只招呼阿朗吃完飯吃菠蘿。
　　 二嬸出來就背起背簍下菜地去了，菜地里種了好些菜，苔兒菜、秋葵、折耳根、豌豆苗，雖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卻讓二嬸打理得枝葉繁茂。二嬸是矮個兒，穿一套藍色織布衣褲，天長日久的紫外線照射，黑紅的臉上長著小疙瘩，耳朵上掛著黃澄澄的金墜子。左手食指上一個老金戒指。她用鐵桶給菜澆水，拒絕阿朗幫她，讓阿朗自己回屋去。
　　 二嬸屋里干凈得像拿水洗過，尤其那個棗紅色五斗柜，被太陽光照得仿佛鍍上一層金釉，上面擺著一些瓶瓶罐罐，二嬸就喜歡買這些東西，那個大圓肚瓶子要兩百塊呢！二嬸就是這么點愛好吧。
　　
　　 三、賣畫為生
　　 二嬸澆完菜地，收了菜回來，進屋打開個大木箱，二嬸在里面翻翻揀揀，挑了一雙圓口軟底皮鞋。阿朗悄悄問多少錢？二嬸用手比出一個二。二十？二百。二嬸兒順手把鞋子背向擰出一個圓兒，看看里外全皮，連鞋底兒都是牛筋軟的。阿朗知道這樣的價錢即便城里那些離退休的老爹老媽也是稀罕的。
　　 二嬸兒又挑了一件白底藍花的襯衫，比在身上讓阿朗拿主意。看著亮堂，阿朗也不確定。二嬸兒爽快地進去換了衣服，鞋子。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黃黃綠綠的零票子，背起菜背簍，就加入到陸陸續(xù)續(xù)趕早場的人流中去了。阿朗背起畫板，穿好衣服，在人流如梭的街巷，坐下來作畫，面前立個牌子，“快速人像畫，一張二十?！庇腥藢@個新事物又喜歡又好奇。于是就有一個年輕女孩要求畫上自己和街道。
　　 接著是一個又年輕又俊朗的青年，第三個來作畫的是開美容院的晨雅，傳聞晨雅是給人當小三、做二奶的。她從美容院走出來，看到阿朗畫得兢兢業(yè)業(yè)，她心里楞了一下，每一個漂泊在古城的人，都有一段故事?；騻?，或癡迷、或執(zhí)念，晨雅本就是心枯之人，來游覽古城是生命的最后一個心愿，游完就準備一了百了，被人在江邊救下，就見到了阿山，阿山呵護她、尊重她、鼓勵她，重新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她做了阿山的女人。不想未來，只為當下。她活得還算滋潤、自在、任性。阿山說過除了婚姻，在他的世界任她矯情。
　　 晨雅扭著貓步來到阿朗面前，笑了一下，安靜地坐下來，阿朗迅速拿起筆，拇指和食指掐住碳筆頭，對著晨雅的面部橫豎瞄了瞄，刷刷畫起來，勾勒得很傳神。晨雅拿起畫看了看，她相信這個年輕人一定有美好的未來。晨雅美容院已經(jīng)有一些回頭客了，加之阿山的勢力，美容院客源還算穩(wěn)定，屬于吃不飽也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