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有時會像云一樣，倏忽來，又倏忽去。
　　 我不敢說已經(jīng)走遍新疆，但我確實到過新疆的許多地方。新疆的大，那不是吹的，從一個地州城市到另外一個地州城市，間隔個三五百公里，那太正常不過了。在新疆，在高速公路還沒有的年代，三五百公里，往往就是一天的路程。從清晨出發(fā)，到傍晚落腳，一整天需要在祖國的大地上馳騁，那種感覺是內(nèi)地人無法想象的。如果是想從新疆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或者是要經(jīng)過幾個地州城市，路上用去個三五天，那是很正常的。由于新疆太大，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是走馬觀花，了解個大概。無論如何，所到之處，一定會留有印象。深刻的印象會深深印在記憶中，若干年后，有時會像云一樣縈繞在心的上空。
　　
　　 一、烏什縣的燕山公園
　　 新疆阿克蘇的烏什縣是我難以忘懷的地方，雖說只去過一回，停留的時間也就短短三天，但留下的印象卻十分深刻。
　　 三十多年前，我被分配到尉犁縣糧食局工作。工作不久，自治區(qū)糧食廳有一個調(diào)運任務，是把巴侖臺山里戰(zhàn)備倉庫的糧食調(diào)往烏什縣，再從烏什縣調(diào)一車糧食包裝麻袋運往別處。我的任務是隨車押運糧食，交接后，自行乘客車返回單位。行走路線是從尉犁縣出發(fā)，經(jīng)庫爾勒到巴侖臺，裝好糧食后返庫爾勒，再前往阿克蘇市，最后到烏什縣。尉犁縣距庫爾勒50公里，庫爾勒距巴倫臺儲備庫約200公里，庫爾勒到阿克蘇的距離接近500公里，阿克蘇到烏什縣的距離約100公里，單程總計約1000公里。
　　 滿載糧食的卡車用了三天多的時間抵達烏什縣，與當?shù)丶Z食部門的同志辦好交接后，借卸車空閑時間，把縣城主要街道轉(zhuǎn)了一遍。說是主要街道，其實，當時只有一條長長的主街。
　　 轉(zhuǎn)了一圈后，我有兩個發(fā)現(xiàn)，一是街道兩邊有不少自流泉眼，泉水豐沛，水質(zhì)甘甜，而且有一定溫度，沿路側(cè)有多條小渠導引。關于這一點，在新疆，好像阿克蘇的溫宿縣、吐魯番的托克遜縣以及博州的溫泉縣都有類似特點。su（蘇），是維吾爾語水的意思，溫宿有多水之意。
　　 另外一個發(fā)現(xiàn)，則出乎了我的想象：在縣城主街的一頭竟然有一個歷史比較悠久、規(guī)模不算小的公園。公園名叫燕山公園，園內(nèi)有一座小山，應該是叫燕山。關于燕山名的由來，我當時頗為好奇，但無人解答，我想可能是因為山上燕子多而得名。當爬此山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山上的飛鳥，好像有燕子在活動，但沒有想象的那樣多。燕山腳下有許多泉水涌出，據(jù)說較大的共有九眼，當?shù)厝艘步醒嗌焦珗@為九龍泉公園或龍泉公園。燕山公園依山傍水，位置十分優(yōu)越獨特，我想當時公園的創(chuàng)始人一定慧眼獨具，非尋常之輩。
　　 公園的門口立有一個牌子，介紹公園的歷史。在我印象中，公園建于一九零幾年，其后有幾次大的擴建和修繕，其中一次的建設還與犧牲在新疆的陳譚秋、毛澤民、林基路等先烈中的某位中共人士有關，所以說，燕山公園的發(fā)展很早就留有中國共產(chǎn)黨的功績，這應該是磨不掉的事實。
　　 生于1864年的楊增新是云南蒙自人，曾于1912年至1927年期間主政新疆十七年。此公不簡單，對道、儒、法、兵等諸子百家有許多精深獨到的研究。主張經(jīng)世致用，取諸子之長，審時度勢，以小博大，以弱制強，粉碎了來自內(nèi)外勢力分裂、瓦解新疆的各種圖謀；立足新疆實際，以無為而治為綱，整頓吏治，裁減兵員，獎勵墾荒，休養(yǎng)生息，贏取了新疆的完整、穩(wěn)定與和平。此公素守清廉，不講排場，一生著作頗豐，有《補過齋文牘》正續(xù)編54卷、《補過齋日記》30卷、《讀<易>筆記》6卷、《讀<老子>筆記》7卷、《陰符經(jīng)補注》7卷存世。
　　 楊公在主政新疆之前，曾在阿克蘇任道臺，不知燕山公園的設想和初創(chuàng)是否經(jīng)由此人圈點。
　　 公園內(nèi)古樹參天，秀木繁茂，應該是因為溫泉的作用，公園內(nèi)彌漫著淡淡清爽的氤氳霧氣。步入其中，有遠古的肅穆之感。微閉雙眼，深呼吸，可以明顯體會到清新空氣通達全身的舒暢，身上一下子會輕盈許多，恍惚間，有飄飄欲仙的感覺。之前，我有一些練氣功的基礎，也許是因為這里的氣場，或者是富氧，亦或是古木，總之，我被這里吸引了。我似乎忘了工作，忘了回家，早入晚出，全天沉浸于此。像一個武林人，或修行的禪者，心向自然，吐納入定，貪婪地感受著這里的一切。三天之后，我?guī)е酪啦簧岷托臐M意足離開了此地。這種幸福感回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非常微妙。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游歷祖國的壯美山川時，在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奇妙感受。
　　 烏什縣是一個小縣，地處偏遠，何以有如此規(guī)模和年代的公園，何以有如此超前的設想和規(guī)劃，相信許多人與我一樣會有此好奇。偏遠加上小縣，從社會層面上看，或許是不利因素，但突出本地特色，因地制宜，順應時代和民心，少一些虛假浮夸，多一點實事求是，持之以恒，一定會有亮點出現(xiàn)。偏不覺偏，遠不再遠，弱中有強，小中見大?？h如此，鄉(xiāng)、村，乃至地區(qū)、省、國家亦如此。社會如此，經(jīng)濟、文化、民族亦如此。
　　 我在心里有一個計劃，等時間許可的時候，我會故地重游。
　　
　　 二、和田的葡萄長廊
　　 一曲“吐魯番的葡萄熟了”，不知陶醉了多少人的心。許多在夏季到過吐魯番的朋友都會對吐魯番的熱、吐魯番的火焰山、吐魯番的坎兒井、吐魯番的葡萄長廊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這不奇怪，因為這里是名揚天下的吐魯番，這里有天下獨一無二的地理、氣候自然環(huán)境。雖然如此，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當?shù)搅撕吞?，當看到了和田的葡萄長廊，你一定會瞠目結(jié)舌，一定會改變對以往有關葡萄長廊的認知。
　　 和田，古稱于闐，一代偉人毛主席在《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中有“萬方樂奏有于闐”的詩句。一夜之間，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因為這首詩，和田，一個偏遠的所在，從此有了詩的意境、舞動的音樂和迷一樣的情懷。
　　 和田，地處新疆最南端，南靠昆侖，北臨大漠。氣候四季分明，夏季炎熱干燥，冬季冷而不寒。關于和田的氣候，我最初的感受是這里田間地頭大面積茂盛的桑樹和大片的桑樹葉，與新疆其它地區(qū)相比，植物的形態(tài)有明顯的差別。置身其間，會有來到南方桑梓鄉(xiāng)下的錯覺。后來了解到，和田不僅是著名的地毯之都，也是馳名的絲綢之鄉(xiāng)，這一點一定會讓許多南方人大感意外，也說明這里氣候的特殊性。
　　 《千字文》有“金生麗水，玉出昆侖”之說。巍巍昆侖屏護下的和田是和田美玉的原產(chǎn)地，歷朝歷代，皇室顯貴、巨賈富商、文人雅士都推崇備至，時至今日，熱情不減，熱捧不斷，在天下人的頂禮膜拜下，和田玉已然炒為天價。美麗的小鳥，正遠離人們的視線，飛離尋常人家，隱隱約約，漸行漸遠。
　　 和田與唐僧有著上千年的關聯(lián)，可以追溯到唐朝唐太宗李世民的時代。說到唐僧，一定會關聯(lián)到《西游記》。《西游記》出神入化的故事充滿了上天入地、騰云駕霧、妖魔鬼怪的荒誕，其實，在歷史上，唐僧確有其人，西天取經(jīng)也確有其事，只是完成這一壯舉的不是四人，而只有唐僧一人，并無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三徒弟，當然更不會有孫悟空的十萬八千里筋斗云。唐僧，河南洛陽偃師人，俗家姓名陳祎，法名“玄奘”，唐朝高僧。公元627年，時年29歲的玄奘從今天的西安出發(fā)，沿河西走廊，到哈密，經(jīng)吐魯番、焉耆、庫車一路西行，繞道中亞，最后到達印度。十八年后，玄奘載譽而歸。在歸途中，唐玄奘途經(jīng)和田，在其親自撰寫的《大唐西域記》中對和田（瞿薩旦那國）有如下記載：“周四千余里。沙磧太半壤土隘狹。宜谷稼多眾果。出氍□細氈。工紡績絁紬。又產(chǎn)白玉黳玉。氣序和暢飄風飛埃。俗知禮義人性溫恭。好學典藝博達技能。眾庶富樂編戶安業(yè)。國尚樂音人好歌舞。少服毛褐氈裘。多衣絁紬白氈?！缟蟹鸱āＹに{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習學大乘法教。王甚驍武敬重佛法”。從唐玄奘的記載中，可知和田瓜果、毛毯、絲綢、玉石、音樂、歌舞、佛教的歷史。
　　 在和田地區(qū)于田縣縣城的主干道上，矗立著毛主席接見庫爾班的巨型塑像。因為翻身得解放，為了表示敬意，于田縣的庫爾班大叔決定騎毛驢到北京見毛主席。因為這個決定，和田從此多了一位傳奇人物和傳奇經(jīng)歷。一位偉人，一位普普通通的維吾爾族農(nóng)民，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那種關懷，那種親切，那種平等，感動著普天下人民的心。與和田相鄰的喀什市中心毛主席廣場，也有一尊國內(nèi)著名的毛主席立像。塑像神態(tài)逼真，十分高大，偉岸的身姿，揮手指引著前方。據(jù)說，改革開放后，有一個時期，要求解放思想，破除個人崇拜，喀什也像全國許多地方一樣，計劃拆除塑像。決定下發(fā)后，無人出面承辦，于是將拆除費提高到五萬元的天價，最后還是無人應承。有當?shù)鼐S吾爾人說：毛主席是神，會遭報應的。至今，毛主席廣場的偉人塑像早已成為喀什市的著名地標，中外游客得以在此感受開國領袖的風采。
　　 二十多年前，因為全疆的一個會議在和田召開，我有幸近距離親近了和田。在會務組的安排下，我們參觀了和田的玉石加工廠、玉石一條街，純手工地毯、掛毯作坊，和田的無花果王、石榴王，農(nóng)村的飲水、節(jié)水工程等當?shù)靥厣椖?。我們乘車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疾馳，令我們大開眼界和驚奇的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車都穿行在葡萄長廊之下。在我的記憶中，葡萄長廊的寬度可以并行兩輛小車，其長度，斷斷續(xù)續(xù)，至少有幾十公里的距離。穿行在其中，望著窗外成片的綠色田野，你會感到驕傲，你會為新疆人喝彩，你會禁不住感嘆人民群眾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
　　
　　 三、喀什的高臺民居
　　 因為父親很長一段時間在新疆農(nóng)墾團場一個連擔任連長的原因，附近的維吾爾族牧民以及地方上相關的少數(shù)民族干部會時不時來連部或家里商談事情。當時我很小，在記憶中，他們兩三人或三五人，每次來都騎著高頭大馬，馬的顏色各有不同，馬鞍的前后掛著褡褳，褡褳鼓鼓囊囊，裝著生活用品以及草料。下馬后，先將馬系在連部中心路邊的林帶旁，卸去馬身上的負重，牽馬到渠邊飲水，然后在馬嘴上掛上草料袋。若需等待，他們會在林帶下陰涼處鋪一塊氈，幾人圍坐，中間是些馕、茶之類的東西。因為語言、長相、服飾、生活習慣的不同，特別是他們濃密的胡須、厚重的長靴、馕以及不吃豬肉等與漢族迥異的習慣和特點，他們的每次到來，都會引來不少人關注，尤其是小孩。
　　 關于維吾爾族，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有許多好奇和不解。大人的解答又往往似是而非，在心里只能默默觀察著他們。我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鼻梁高聳，眼眶深凹，眼大而有神，走路堅實有力。維吾爾族小孩特別靈動活潑，女孩尤清亮可愛。對女孩來講，好像結(jié)婚是個分水嶺，婚前，女孩大都身材苗條，但婚后，感覺突然間身材就走了樣。據(jù)說，維吾爾族婦女結(jié)婚后以胖為美，太瘦，會被說閑話，會被認為在家里地位低下，有損家族形象。記得在烏魯木齊上中專期間，第二年，新生入學，有一個來自庫爾勒的維吾爾族女生，那身材，那長相，那會說話的眼睛，實在是美得不行，有多少次有意加快或放慢腳步，只是為了希望能夠在人群中多看上她幾眼。若干年后，當再相遇時，雖說腰圍有變化，但身材保持的還算可以，人還是那樣出眾，只是明顯的涂脂抹粉，多了風韻，少了當年的靈秀。歲月留痕，美好的記憶打了折扣，心情有些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隨著長大和接觸維吾爾族朋友的增多，奇怪的是，我對維吾爾族和伊斯蘭教的好奇心沒有減少，而是與日俱增。我細心觀察，并開始大量閱讀有關新疆歷史和伊斯蘭教方面的書籍，希望能消解心中的疑問。
　　 我注意到他們嗜茶如命，一日三餐離不開磚茶。磚茶的泡制與其它茶的沖泡有所不同，需要煮或滾燙的水。煮泡得法，會有一種特別的清香。據(jù)資料介紹，磚茶有消脂、解膩、解渴、抗紫外線、補充維生素等功效，并不像有些不明事理者所說，只是為了貪圖廉價而已。牧民，或肉食居多的民族，偏愛磚茶是有其道理的。維吾爾人只要得閑，三五人，干馕和茶可以消磨很長時間，有點類似英國人下午茶的意思，多半是為了消遣和補充一下而已。我發(fā)現(xiàn)，在維吾爾族的內(nèi)心深處，或者應該說，受伊斯蘭教影響的民族，都十分珍惜糧食，痛恨一切浪費糧食的行為。即便是婚喪嫁娶之類的大型宴會，也絕不會出現(xiàn)像大漢民族那樣的靡費。在這一點上，我們應當自省。
　　 我還注意到他們特別喜歡養(yǎng)花，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城市，只要有可能，幾乎每一家的窗臺、門前都擺滿了開著各色鮮艷花朵的花盆，其中，紅色應該是她們的最愛，在我印象中，好像夾竹桃、石榴、玫瑰居多。維吾爾族女性的名字里多有“古麗”的稱呼，古麗，維吾爾語是花的意思，前綴或后綴不同的名詞會變化出不同的含義。阿孜古麗，是希望之花。阿依古麗，是月亮花，或翻譯成月亮之花。阿娜爾古麗，是石榴花。茹仙古麗，是鮮花。新疆人知道，如果在人群里喊一聲古麗，一定會引起很多維吾爾族女性的回應。從起名上，可見這個民族對花的癡迷。在庫爾勒市，我常開車經(jīng)過老街的大清真寺，我注意到，在清真寺的門口，長期擺放著五、六個大缸，缸內(nèi)種植有一人高的夾竹桃，經(jīng)?？梢钥吹綕M枝的淺紅色鮮花，含笑迎來送往。在許多人看來，清真寺是神秘、嚴肅之地，一向是男人們的領地，門口幾盆鮮艷的紅花，展現(xiàn)了別樣的熱情。可見，愛花，不能單說是女人的專屬，男人也有柔情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