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等愛起飛(小說)
一
“乘務(wù)長,旅客都到齊了嗎?”距離兩點十分關(guān)艙門還剩下三分鐘,五十五歲的老機長蘇浩南走出了駕駛室。
“本航次應(yīng)到一百三十七人,實到一百三十四人,還差三位旅客沒到。機長,你看要不要總務(wù)聯(lián)系減員?”乘務(wù)長蔣美涵準(zhǔn)確地報出了旅客的動態(tài)數(shù)據(jù),十五年的默契,蔣美涵盡管知道機長接下來會怎么回答她,還是例行地問了一句。
“再等等吧,等到最后一分鐘關(guān)艙門,如果還不來的話,再與總務(wù)聯(lián)系減員。”蘇浩南稍稍沉吟了一下。“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最后一次航班了,我想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碧K浩南聲音里竟有些微微抖音,他已經(jīng)接到通知了,飛完這趟航班,他將轉(zhuǎn)入地面地勤工作了。
“機長,在一起搭檔這么久,真有些舍不得您。”蔣美涵神色頓時黯淡下來。
“小蔣,我也舍不得你們呀!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碧K浩南努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容?!榜R上,F(xiàn)L275會調(diào)來新的機長,一定要好好配合人家?!?br />
“我會的,機長,您就放心吧。”蔣美涵眼圈有些泛紅。
“不要這樣嘛,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碧K浩南有點怕這樣分離的場面?!俺藙?wù)長,你注意下時間,到點就關(guān)艙門?!碧K浩南匆匆交代了一下,轉(zhuǎn)身回到了駕駛室,就在轉(zhuǎn)身的瞬間,眼睛還是有些濕潤了。
快到起飛的時間了,飛機艙門還沒有關(guān)閉,客艙里有一絲絲騷亂,航班晚點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常態(tài),如今登機了,遲遲不關(guān)艙門,大多數(shù)的旅客心里開始犯嘀咕。
“美女,快到點了,咋還不關(guān)艙門?”頭等艙里,一位留著板寸頭問。
“先生,不好意思,還有三名旅客未到?!笔Y美涵很禮貌地回復(fù)了板寸頭的詢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拔覀兙嚯x關(guān)艙門還有一分半鐘,我們不落下任何一位旅客,是我們FL275航班一貫的服務(wù)宗旨,請您諒解下?!?br />
“那就好,那就好。”板寸頭頻頻點頭。
“先生,今天一切正常,您就放心吧,等三位旅客一到,我們就起飛?!笔Y美涵安慰道。
她很理解旅客的心情,飛機晚點,目前是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共同存在的難題,但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拿出行之有效的措施。
板寸頭很紳士地向蔣美涵微微頷首以示謝意?!拔乙詾楹桨嘤忠樠訒r間了,那面我已經(jīng)和客戶約好時間,談一個很重要的項目,萬一要是晚點了,那可就泡湯了?!卑宕珙^隱隱有些擔(dān)心。
“時間到了,就關(guān)艙門,您稍等。”蔣美涵依然保持微笑。
?
二
蔣美涵移步走到艙門前張望了一下,又抬腕看了看手表,時針準(zhǔn)確地指在兩點十分上,艙門前依然沒有見到三位旅客的身影。蔣美涵嘆了一口氣,準(zhǔn)備關(guān)閉艙門,就在抬手去拉艙門把手的剎那,登機口廊橋拐彎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左右手還各自提著兩個廉價的帆布包,一頭凌亂的頭發(fā),蓬松地遮蓋在額前,他大口大口喘息著,臉上掛滿了汗水,順著有些邋遢的胡須,滴落在胸前。他全然沒有顧及這些,眼睛里充滿了焦躁和疲憊的神色,在距離艙門五米的地方,‘噗通’一聲跪在艙門前。
“大姐,求求您,等等我的老婆和孩子吧。”男人滿眼通紅,無助的淚水合著汗水在臉上奔涌。
蔣美涵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一時間,竟有些慌張。她迅速地走出艙門,一邊想拉起中年男人,一邊對著他說:“您是乘坐這趟航班嗎?您老婆和孩子去了哪里?”
“您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一直跪著?!蹦腥撕軋?zhí)拗,蔣美涵才看清男人的臉,暗褐色的臉膛上寫滿了滄桑。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塔臺已經(jīng)給出了起飛的信號,蔣美涵不免有些著急?!澳故钦f一說,她們究竟在哪里?”
“孩子得了白血病,為了給孩子看病,把家里的房產(chǎn)都賣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骨髓配型成功,可是需要六十萬的治療費用,這筆錢我去哪里弄呀?”男人似乎很絕望,說到最后忍不住失聲痛哭?!笆俏覠o能,是我對不起孩子?!蹦腥似疵匾ё∽约旱南伦齑剑_始數(shù)落自己。
“孩子的治療費,我真的拿不出呀。”男人搖了搖頭,眼神有些迷離,有些絕望,又有幾些幽怨,大概恨自己拿不出錢來給兒子治病?!暗灿腥艘业脑?,我情愿把自己給賣嘍。”男人的鼻涕混雜著眼淚流到了嘴里。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蔣美涵第一次見過男人如此絕望和傷心,自己的眼眶里慢慢地也滲滿了淚水。
“孩子沒有坐過飛機,我就答應(yīng)他坐飛機回家,也許這是他最后一次坐飛機了。”說完,嗚嗚地大聲哭起來,語調(diào)里有蒼涼的況味。
“在候機大廳時候,他媽媽非要帶孩子去看飛機,結(jié)果我們就這樣走散了,我求求你們了,等等她們娘倆吧?!蹦腥苏f完,男人跪在那里磕頭如搗蒜,哪里還顧忌什么尊嚴(yán)。
蔣美涵慌了神,眼淚撲簌簌墜落下來?!斑@位旅客,請您不要這個樣子,塔臺給我們管制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這不是兒戲,事情太大了,我必須要向機長請示?!?br />
“乘務(wù)長,不用了,剛才這位旅客的遭遇,我都聽到了,我現(xiàn)在就跟塔臺匯報這里的事情,讓他們重新調(diào)度?!辈恢裁磿r候,蘇浩南已經(jīng)站在了蔣美涵的身后?!皺C長,這可沒有先例,萬一……”蔣美涵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斑@可是您最后一次飛行呀?!?br />
“顧不上這么多了。”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人,蘇浩南目光堅定。
嗚嗚——
就在蘇浩南轉(zhuǎn)身的瞬間,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哭聲,頭等艙那個板寸頭竟然站在機艙的艙門前,莫名其妙的失聲哭泣。
“機長,好樣的,你是我見過最有擔(dān)當(dāng)?shù)臋C長?!闭f完,沖著蘇浩南伸出了大拇指。
蘇浩南經(jīng)過他的身旁,附在他的耳邊說:“你也不錯,是我看到最善良的老板?!?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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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哪有呀?”
板寸頭用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淚花,徑直走到跪著的男人身邊說:“兄弟,你今天這一跪,讓我觸景生情,想起了我的當(dāng)年?!币贿呎f話一邊配合蔣美涵把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扶了起來。
“兄弟,起來把,機長已經(jīng)同意等他們娘倆了,你碰上好人了,當(dāng)年我也碰上好人了。”
板寸頭的話,讓蔣美涵一頭霧水?!跋壬@是……?”
“唉——,想起當(dāng)年一言難盡呀!”大背頭似乎很感慨。
“當(dāng)年,有一筆貨款沒有要回來,當(dāng)時工廠很危機,資金鏈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如果這筆錢要不回來的話,我的公司就要面臨倒閉破產(chǎn)?!?br />
板寸頭想起那段往事,眼圈又紅了。“我找到了下游制造單位,他們也沒有錢,產(chǎn)品貨款壓在下下游銷售商那里,貨沒賣出去,哪里來的錢?我當(dāng)時就急了,死的心都有。兄弟呀,心情跟你現(xiàn)在一模一樣?!?br />
“工廠是看著從小做到大,跟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時確實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沒有錢帶回工廠,工廠就要倒閉呀。當(dāng)場,我就給那個下游的制造商跪下了,求他無論如何幫我一把。結(jié)果是另外一個前來洽談業(yè)務(wù)的老板,實在看不下去了,同意借一筆款子給我下游的制造商,就是這筆款子才救活了我的工廠,世上還是好人多呀!”板寸頭不勝唏噓。
“乘務(wù)長,我們飛機遲遲不飛,大家都紛紛要求退票?!背藙?wù)員方玉婷站在機艙門口一臉無奈地對著蔣美涵說。
“我知道了,你回去安撫一下大家,我去機長那里匯報一下?!闭f完,又對著板寸頭說:“先生,麻煩您一件事可以嗎?”
“客氣什么?有事你說話?!卑宕珙^答應(yīng)得很爽快?!艾F(xiàn)在機艙很亂,我們乘務(wù)員都在安撫大家,麻煩您幫我照顧一下這位先生,我去去就來?!笔Y美涵看了一眼身邊的那個中年男人,他此時情緒還很激動,蔣美涵有點不放心。
“沒問題,你忙你的去吧?!卑宕珙^很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
機艙里亂成了一鍋粥,音箱里突然響起了極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各位旅客,大家好。我是FL275次航班的機長蘇浩南,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一起突發(fā)事件,有一家三口搭乘我們航班遲到了,遲到的原因是這個孩子病了,得了白血病?!碧K浩南說到白血病的時候,聲音有些低沉。
剛才還喧鬧的機艙,聽到音箱里廣播,頓時寂靜下來。
“這個家庭為了給他看病,已經(jīng)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甚至賣了唯一居住的房子。如今骨髓配型已經(jīng)成功,而接下來將面臨六十多萬的治療費,這位父親掏不出這么多的錢。但是,他滿足了孩子一個沒有坐過飛機的愿望,想做一趟飛機回家,就在候機大廳里,媽媽帶著孩子去看飛機,他們一家走散了。所以,我想請大家配合一下,我們等一下她們好嗎?也許,這是孩子最后一次坐飛機了?!闭f到最后,蘇浩南聲音有些哽咽。
機艙里,大家面面相覷,播音結(jié)束了,仍然死一樣的寂靜無聲。
板寸頭扶著中年男人走進(jìn)了機艙,正好聽到音箱里的廣播,‘哇’地一聲蹲在地上大哭。
板寸頭走向頭等艙,從行李箱里取出了三萬塊錢,一把塞在中年男人的懷里:“兄弟,不哭,我身上的現(xiàn)金就這么多了,待會你給我一個賬號,我再給你打十萬?!?br />
“我捐三千?!弊谧詈笠慌牛粋€打扮時尚的女人,從錢包里掏出了一疊鈔票。
“我也捐一千?!敝虚g的一個打工模樣的農(nóng)村人,也站了起來,從內(nèi)衣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了一沓錢。
“我捐兩百。”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也許覺得自己捐的太少,聲音小得僅能自己聽到。
“我也捐……我也捐……”
不一會功夫,機艙里的旅客和機組人員捐款八萬九千六百五十六元,當(dāng)蘇浩南把厚厚的幾摞鈔票捧到男人面前的時候,男人熱淚盈眶,捧著鈔票的手微微顫抖,立馬要跪下給大家磕頭以示感恩。
蘇浩南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安灰@樣,拿上錢回家給孩子看病,不要放棄,相信自己辦法總會有的?!蹦腥俗齑揭恢辈煌5囟秳樱瑓s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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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候機大廳里,音箱里不停地播報著一條信息:“張菊香女士,你的先生葛二根已經(jīng)在FL275航班上等你,請您帶上兒子迅速登機,登機位置在三十六號登機口。”
距離起飛過去半個小時了,一對母子匆匆地出現(xiàn)在艙門前。
“你真不懂事,你帶兒子去哪里了?害得一飛機人都在等你?!蹦莻€叫葛二根的男人站起來責(zé)罵女人。
當(dāng)著整個飛機旅客,張菊香臉上很惶恐,嚇得臉色蒼白,不知道說什么好。乘務(wù)長蔣美涵趕緊過來幫助她們拿行李找座位,孩子一直站在走道里,身子顯得很羸弱,一張略略有些蒼白的臉,臉上堆積著倦容。因為化療,頭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根頭發(fā),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清澈生輝,讓人看了生生的疼。
突然,葛二根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從兜里掏出一個老式的諾基亞手機,藍(lán)色的小屏幕上顯示著村長兩個字,葛二根一時不知所措。“聽說飛機上是不可以隨便接聽電話的,我還是把它掛了吧?!?br />
“接吧,反正已經(jīng)晚了,不在乎這幾分鐘?!碧K浩南微笑著說。
葛二根有些慌亂,接通電話的同時,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鍵,頓時一個聲音從手機里被擴送出來,聲音很大:“二根,你兒子的情況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了,紛紛為孩子捐款,前天我去鎮(zhèn)里開會,跟鎮(zhèn)長匯報了你們家的狀況,鎮(zhèn)長正準(zhǔn)備號召全鎮(zhèn)人民給孩子捐款。二根,不要怕,有鄉(xiāng)親們在天塌不下來,安心給兒子治病,錢的事我?guī)湍阆朕k法?!?br />
機艙一片雷鳴般的掌聲。“對,不要怕,不拋棄不放棄,好好給你兒子治病,辦法總會有的。”機艙里不知道誰大聲說了一句。
“謝謝村長,謝謝村長。”葛二根哽咽著,眼睛里飽含淚花。
重新跟塔臺取得了聯(lián)系,塔臺迅速的做出了調(diào)整,很快給出FL275航班的起飛時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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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候機大廳的音箱里,在廣播一條信息:“各位旅客,大家好,F(xiàn)L275航班馬上起飛了,機艙里有一位特殊的孩子,他不幸得了白血病……”這個故事又在候機大廳里重播了一次。
“因為這個原因,導(dǎo)致今天所有的航班都會順延晚點起飛,希望能取得大家的原諒和理解,謝謝大家!FL275航班目前在第四跑道上作最后起飛的準(zhǔn)備,讓我們共同為這個男孩祝福吧?!逼匠4蠹乙宦犝f航班延誤,都會發(fā)上一些牢騷,今天很奇怪,候機大廳波瀾不驚,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廣播。幾乎所有人都在心里默念,為孩子祝福,為那些好人祝福。
直到音箱里說四號跑道FL275航班要起飛,大家一窩蜂地涌向透明玻璃跟前,看著FL275緩緩在跑道上滑行,然后離開地面,穩(wěn)穩(wěn)地直沖云霄,漸漸消逝在天際,候機大廳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