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第一次遠行(散文)
那年,我二十出頭。
七月的烈日像著了火,炙烤著腳下的大地。
父親和母親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和妹妹,趕到三公里多以外那個叫做野雞紅的地方,在那里一面等著從縣城上來的二舅,一面看著車子駛來的方向,那是從鎮(zhèn)上穿過唯一能去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那個叫做西安的城市,在那里再做火車南下廣東。
我似乎沒有留意到母親眼角的淚花,和父親眼中那份不舍,自顧自的望著那車來的方向。妹妹懂事的在身邊安慰這母親,讓她別擔心我的遠行。
終于在焦急的等待中,二舅從縣城趕上來了。我一邊蹦跶著,一邊向二舅走去,“二舅,我的身份證拿到了么?”
“拿到了,”二舅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上面是手寫的我的名字出生年月日等信息,背后是那艷紅的國徽。
我緊緊的把它攥在手里,心里莫名的開心,那是我的身份證啊,我終于可以和舅舅一起去南方了。
南方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充滿希冀和神奇的地方,至少在那個時候可以這么說。
心里有了南行的愿望,是因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首歌,更是因為二舅和表哥他們帶回來的見識和新奇。
從他們那次回來帶的一些雜志和書籍里,我拼命的在那個字里行間尋找南方和我們的不同在哪里。那些文字間描述的工廠生活,城市節(jié)奏,對于從小到大未曾離開過縣城的我,更是充滿了無盡的誘惑和魔力,讓我恨不得立時插上翅膀飛過去,去體驗和觀察那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
那時候學習成績尚算可以的我,在對父母起提來這個想去南方的想法時,毋容置疑的被即刻否決了。
由于一心想著某天南下,所以初中畢業(yè)后,我選擇了職業(yè)高中,想著學習一技之長,說不定哪天能用上呢!可我不知道的是,改革開放的南方城市,工業(yè)技術發(fā)展一直領先于內(nèi)地,我學的那個比較冷門的學科,最后在那邊并沒有用武之地。
車子駛來了,緩緩的停在路邊,下來的售票員開始吆喝著,“西安,趕緊上車,馬上就走?!?br />
二舅喊我快點上車,當我轉過身去拿背包,抬頭的那一瞬間,看到母親泛紅的眼眶,我知道那是一種這世間最偉大的愛,難舍而無奈。
我不知道,也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有給父母一個簡單的擁抱,也不記得是否有告訴他們此番南下我會照顧好自己,學著長大,讓他們別太牽掛,可能我什么也沒有做吧,畢竟那個時候,我還像一張白紙一樣,沒有去揮毫潑墨,也沒有渲染色彩,性格里透露著那個年代里獨有的淳樸和純真。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隔著玻璃窗我看到母親父親和妹妹的身影,禁不住鼻子一酸,頃刻間淚如雨下。從小到大,二十年未曾離開父母懷抱的我,這一番離去,千里以外,這一番離別,不知歸期!
我拽在手上的的那個背包里,有個塑料袋,裝著十幾個雞蛋,那是母親早上煮好的紅皮雞蛋,寓意期盼我們路上平平安安,順利到達。一路上我總貪心的盯著它,時不時問二舅要不要吃,二舅說不吃的時候,我就自己吃一個,在副食品缺乏的那個年代里,這看似稀松平常的雞蛋里,蘊藏著那么深的愛。
也不知道在彎彎曲曲的上路上穿行了多久,都過了晌午飯店了,才到達西安城的汽車站里,我和二舅拿著行李,跟著人群走出車站,在那個田字形的街道里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小旅社門前,問過價格交了錢,我們便進了房間看電視。
房間是極其簡陋的,一臺靠著屋外的天線接受模擬信號的電視,一個熱水瓶兩個杯子,兩張木板床,便是所有配置了,廁所在樓下的樓梯口,這幅景致,和將近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那是無法比較的。
我看著電視,感覺這省城西安的天,比老家的天還熱,衣服黏在身上,渾身難受。
桌子上那臺小風扇,咯吱咯吱響著的同時,傳來些微的涼風,感覺沒有一個成年人吹出來的風勁大。
二舅讓我靜靜待著看電視,哪里都別去,自己下樓了。
我看著那黑白的電視發(fā)呆,天氣的悶熱已經(jīng)讓我無心去觀看那里面的人物和事件了,從背包里翻出一本故事書,扇著扇著,期盼能涼快一點,舒服一點。
不一會兒,二舅敲門進來。吩咐我趕緊收拾東西,趕快去火車站,一會就要出發(fā)了。
我一邊低著頭快速的收拾著物件,一邊應著二舅的話,說真的,我也想盡快逃離這像火爐一樣的房間。本來我們計劃著今天住一晚明天才走呢,估計他也是和我一樣,熱的受不了了,所以要逃離吧。
我們提著包,背著包,再次穿過那左拐右拐的街道,來到火車站廣場,依次排隊進入候車。
火車是綠皮車,也就是當下已經(jīng)在人們記憶邊緣的那類火車。
我們買的硬座,兩百多塊,兩張票就將近五百塊,而那年大部分人的收入,也不過一個月兩百來塊而已。
車子行駛在無邊的田野里,跨過高山,跨過江河,一路向南飛馳著,看著兩邊窗子里快速的倒影遠去,我生平第一次對于速度有了最新的定義,那不是一般的快可以比擬,或者比較的!
車廂里一遍遍走過的,是列車員的叫賣聲,有水果,有零食,有啤酒,有雞腿??粗切┳屓损捵斓牧闶澈兔牢叮液芟氤?,可又不好意思開口,便問二舅,你喝啥,你吃啥,二舅看著我的樣子,笑了笑,問我吃啥。
“健力寶,雞腿?!蔽铱焖俚幕卮鹬?。
“一個大瓶的健力寶,兩個雞腿,一罐啤酒?!倍藢δ鞘圬泦T說。
接過那膠瓶的差不多兩升的健力寶,我感覺如獲至寶。迫不及待的擰開那個蓋子,結果由于晃動,那里面的二氧化碳氣體的作用下,瓶口泛起了很多泡沫,并順著瓶口流了出來。
我尷尬的看看二舅和對面鄰座的人,扯出一點紙巾趕緊擦拭了一下桌子和瓶子,然后在他們的注目下,舉起那瓶飲料,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
二舅看著我那樣子,開心的咧嘴一笑。
那個行駛中的綠皮火車,沒有空調(diào),窗子是可以開著半拉子的,很多人食用過的瓶瓶罐罐,便都從那窗子里丟出去,扔在鐵路的道軌兩旁,那個時候太多人對于這個安全和衛(wèi)生的意識,可以說是很缺乏的。
經(jīng)過一夜的飛奔,太陽升空重新照射著大地,噴發(fā)著它的能量。
快要到達的時候,??吭谒懊嬉粋€很大的樞紐站上,過了這個大站,下一站就到終點站廣州火車站了。我看著那些人都拿著毛巾下車去,在水龍頭那里洗把臉。于是跟二舅說,我也想去,二舅看著那些人擠成一團,說你晚點去吧。
由于在這個站上停車時間有十來分鐘,我便等那些人洗的差不多時,自己跑下去洗臉了,看著那一排排的水龍頭齊刷刷的開著,很是浪費水呢,我想著趕緊洗臉,看時間來得及的話,給逐一關起來。
當我洗完臉時,二舅在車廂里喊我快點上車,馬上要走了。
我拿著毛巾,趕緊往車廂的位置走,不料卻被一工作人員模樣的人拉著不放,說我浪費水,要罰款一百。
我看著那人,說你有沒有搞錯呀,剛才那些人在這里洗臉時,你怎么不來呢,這分明是欺負初出社會的孩子嘛!
那人說著帶著濃厚地方語音的普通話,說沒有看到別人,就看到我了,所以就只罰我一個,催著趕緊交錢,要不火車開了就走不了了。
我拼命的朝著車廂入口的位置掙扎,二舅看的著急想要下來,卻被列車員擋住,說馬上要走,不能下車。
正鬧的不可開交時,站里一個領導模樣的人過來了,說趕緊給五十塊上車,要不一會耽擱了車次,就得不償失了。
二舅聽到這,從兜里拿出一張五十的人民幣遞給他,讓那個拽著我的人放手,那個人看到二舅給了錢,便放開我的衣襟,車門口的列車員順手拉我一把,我跳上車的那一瞬間,車子緩緩啟動向前了。
回到座位上,二舅嘆口氣說,你這洗把臉五十塊!讓你不去你非要去,去也不早點下去。
我本來想嘟囔什么的,可看到二舅那如嚴父般的表情,便沒有再理論和言語什么了。
火車抵達廣州站時,差不多夜里十來點的樣子,出了火車站,二舅去給一個山西的朋友打傳呼,那個年代有傳呼機是一件很引以為傲的事情,二舅那是摩托羅拉的中文傳呼機,一千來塊買的,回去老家那段時間里,出盡風頭了。那個時候找人,是先去打傳呼,好像打個傳呼一元,回個傳呼一元,收入不高才幾百塊的年代里,每天光打傳呼回傳呼,就花去了收入的很大一個比重。
二舅的朋友回了傳呼,告訴我們具體位置,然后我們打著車去了他那里住了一晚,那個地方我記不清具體位置了,但我知道是一個挺大的水果批發(fā)市場。
到了那里,他們寒暄幾句,便都各自睡覺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太陽正好,二舅和那個叔叔喊我去吃早餐。我生平那第一次,開始有早餐觀念的,就從這一個早上開始的。
再轉車抵達那個叫做長安鎮(zhèn)的地方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了,下了大巴車,街道上到處是摩托車拉客的。那中間混雜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和普通話。
下車的地方是個高速出入口,很難攔到出租車,我們便各自坐了一個摩托車,往二舅的租住處去了。
那個租房是個臨街的門面,共兩間大小,還有一個像閣樓那樣的二層,收拾好一切物品,洗個澡換了這兩天那汗水濕透的衣服,二舅收拾了一下衛(wèi)生,做了一頓簡餐,兩個表哥,四舅舅媽,表姑他們都來了,大家一起樂呵呵的吃著飯,聊著天。
大表哥突然問我:“你覺得廣東咋樣?”
我尷尬的一時語噻,不知道如何應答,扭頭望去,看著街道上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喃喃自語,這黑夜的背后,正在醞釀一個嶄新的明天和開始,你說呢?
回過頭,看著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