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夢如球場(散文)
2018年剛剛拉開帷幕,我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香氣四溢的茉莉花地已成為遠去的歷史,村子毫無留戀地跑向城鎮(zhèn)化與現代化,村民在它背后馬不停蹄地追趕著。
父親又老了,伴著吃力的咳嗽,笑出一臉的褶子,告訴我一件村民趕得上的現代化建設:一個個籃球場從村子拔地而起!
人間塵埃累累,禁錮重重,不知多少真實的球場故事變成禁止的謠言,變成可有可無的傳說,最后人間蒸發(fā)。當我撿拾一段段球場往事,也相信無數靈魂正在秉持著永不屈服的信念,掙脫牢籠,超越苦難,舉起夢想的籃球,奮不顧身地投進自由的籃筐!
一、黑色的童話
祖母的皺紋縱橫交錯,盈著淚光的眼明亮閃爍,如那滿天的星光,帶我穿梭時空,撥開歷史的迷霧,撫摸父親那星月暗淡的童年:一個趣味盎然又深不見底的黑色童話。
風雨飄搖的六十年代,父親誕生在打倒牛鬼蛇神的村子。村子世代同姓,其他姓氏少之又少,血緣關系濃厚,但親人會舉報其他親人是妖魔鬼怪,實際上誰是真的妖真的人,幾乎無人可以分辨,所謂的妖也跳動著一顆良心。
誠惶誠恐的日子里,父親一天天地長粗長高。當他還是一個吸著鼻涕的不懂世事的五歲小孩,便在小學籃球場愛上臟兮兮的籃球,即使周圍閃射著道道妖魔般兇狠的目光,他哭著喊著也抱住不放,宛如前世的小情人。從此,父親常常在小學籃球場與小情人約會!
然而,悠久滄桑的小學籃球場既是村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唯一的體育場地,也是打倒妖魔鬼怪最嚴重的鬼門關,原本為紀念人民當家做主和迎接新世界修建的。當父親與籃球約會調情時,又不得不提防突然爆發(fā)的沖突與混亂。當父親目睹親人鄰居被其他親人鄰居暴打謾罵時,仿佛這些擾亂約會的電燈泡都變成妖魔鬼怪,連他自己也像迷茫又嗜血的小妖怪。
合格的小電燈泡至關重要,父親把希望寄托在剛出生的親弟弟——我的四叔,祈求四叔快快長大,然后教會四叔享受與籃球約會的快樂,不讓妖魔傷害四叔,也不讓四叔學成冷血的小妖怪。父親迫不及待之時,四叔一連發(fā)燒感冒幾天幾夜。因村子臨近癱瘓的衛(wèi)生所缺少醫(yī)藥補給,四叔錯過及時的救治,病情一分一秒地惡化,仿佛一點也不留戀地匆匆離世。
我從兜里掏出紙巾,幫祖母拭干每一滴淚,就像小時候祖母對我的愛撫。祖母出生在無數炮火掩蓋星光的戰(zhàn)亂年代,從小吃過無數苦頭,是個慈祥、善良、堅韌又知足的女人,回憶到揪心之處,眼淚止也止不住。雖然我未曾經歷過祖輩父輩那傳說似的艱苦歲月,心卻不禁發(fā)疼,他們只是時代的犧牲品,螞蟻似的平民百姓如何對抗洶涌澎湃的歷史洪流!祖母也從不怨天尤人,惟愿所有的傷害不再重來,繼續(xù)回憶著村子遭遇的旱災、蝗災、洪災與饑荒。
父親常常填不飽肚子,衣服也破破爛爛。可是,一約會小情人,沒有籃球天賦的頭上爬滿虱子的面黃肌瘦卻老成的父親就忘記饑餓,丟下所有壓力與恐懼,以籃球為翅膀,以球場作天空,如一只跌跌撞撞的小小幼鳥,在黑暗的夜空中歷經千辛萬苦之后,學會了辨別方向,又敢于飛過每一處暗角,只為尋找那自由歡樂的點點星光。
如今,年老色衰的父親依然記得當時村子最出色厲害的籃球高手是九隊的十二公,也記得遭受天災人禍的村子不止一次地停下紛爭,轟轟烈烈地舉行籃球比賽。幾乎所有村民都拋棄現實的矛盾,相聚在籃球場,唱紅歌,跳紅舞,觀電影,給接下來的籃球比賽營造熱烈濃郁的氣氛。是不是地富反壞不重要,是不是左派右派不重要,是什么血統(tǒng)不重要,是妖是神是鬼也不重要,只有享受籃球的快樂最重要!村子仿佛從一個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變成曙光萬丈的黎明世界!
比賽異彩紛呈,隊員每一次激烈的爭搶籃板、漂亮的控球、精彩的投籃、標準的防守以及驚艷的進球都鼓動起一陣陣搖滾般熾熱的掌聲。年幼的父親雙眼不離十二公,那個從不傷人害人的籃球高手猶如一只在毫無星光的夜空中帶領群鳥展翅翱翔也不會迷失方向的大雁,不僅令父親心生崇拜,也令父親甘愿認認真真地記住領頭雁戰(zhàn)勝對手的一招一式,并不斷地模仿,不斷地練習。以至間隔漫長的幾十年,一提起十二公,父親煥然神采奕奕,仿佛他的英雄才是真正的戰(zhàn)神,鶴立雞群,鋼筋鐵骨,絕不屈服任何邪魔歪道,絕不投降任何挫折苦難!
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從始至終都自覺地遵守球場的規(guī)矩,盡情地吶喊著,咆哮著,熱舞著,最動情之處喊破嗓門,尖叫沙啞,熱淚盈眶!加油聲、掌聲、歡呼聲、笑聲、哭聲與其他聲音密密麻麻地融匯成震天動地的交響樂,比批斗武斗興奮瘋狂,卻比批斗武斗文明優(yōu)雅,如祭奠苦冤悲魂的祀禮!
假如裁判出現一點點不公的判罰,觀眾就好像拿起音樂的指揮棒,指手畫腳地向裁判抱怨不公,噓聲連綿不絕。收到警示的裁判必須以公正的心態(tài)重新平衡比賽的節(jié)奏,宛如一名盡心盡責地維護比賽公平性的法官,使裁判這份臨時工作開始深受村民的愛戴與尊敬!
這個殘酷激烈的體育運動竟然才是村子最潔凈的領域,這個號稱敵我雙方的全民運動反而沒有一個真正的敵人,對手亦是老師,敵人亦是朋友!世上有一種競爭叫做公平公正的競爭,不僅推進和平的進程,又跨越時空,跨越生死,賜予受傷的心靈絲絲清涼!
只是,歡樂分外短暫,等比賽一落幕,父親與小情人約會的浪漫氛圍瞬間蕩然無存,大家滿眼又寫盡恐懼與不信任,一下子回到那個禁錮混亂的黑夜,領頭雁和飛翔的鳥兒都被關回籠子,垂死掙扎。親人朋友之間,生產隊之間,村子之間,又互相猜疑,互相舉報,警戒心理和敵視情緒蔓延至每一個角落。
小學籃球場仿佛難以結疤的傷口,源源不斷地流出無法衡量的連風雨也沖刷不盡的血淚,刺滿聲聲的跪地求饒,還印上某個老師深情的不舍的熱吻。當時正處于歷史漩渦的長輩們,并無法以上帝的視角找到時代的病因,并分析反思,只能隨波追流地踐行一個偉大崇高的理想。
當理想宣布終止的那一天,整個村子人聲鼎沸,村民互相擁抱,喜極而泣,妖魔也變回人類,紛紛跑到小學籃球場,載歌載舞,敲鑼打鼓,一如開始的那一天。
送走了人妖混亂的世界,但挨過暴打的祖父留下后遺癥,深愛父親,也嚴厲地管教著父親。因我家一窮二白,父親小小年紀便跟隨祖父祖母下地干活,播種插秧,護理果樹,勞累地忙碌一年又一年,只賺得一點點微不足道卻極其寶貴的伙食與學費。農閑時節(jié)一來臨,未經祖父的許可,父親就活蹦亂跳地去約會他的籃球小情人。
不過,父親的世界開始一分為二,在理想的球場與失落的現實中慢慢的醞釀著兩種不同的人格,一種理想與現實的人格分裂。日常生活中,父親是沉默寡言之人,長期對歷史也緘口不言。但是,只要涉及體育,父親馬上變得口如懸河,肆無忌憚地給我們描繪一個五味雜陳的體育世界。如此巨大的反差,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慢慢成熟,才從父親沉默的外表下體會到這種難言之隱!
(二)灰色的魔咒
在父親與他的籃球小情人出生入死無數次之后,沾滿茉莉花香的我才第一次從茉莉花地走進九十年代的小學籃球場,與同樣滿身茉莉花香的孩子們一起玩耍!
此時的小學籃球場不再作為村子的中心地帶,只屬于學生的體育用地與游戲樂園,三面由老師的菜園果園包圍,朝向校門的那面躺著一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男生興高采烈地學習著籃球的技藝,而女生常常遭受流言蜚語的攻擊。一股重男輕女的保守勢力依然扎根村子,像邪惡的巫婆,施展根深蒂固的灰色魔咒,遮蔽村民的雙眼,其中的一句咒語指向籃球不屬于女孩子的游戲。當一個又一個超生的女嬰慘遭拋棄在村與村交接的偏僻地帶、馬路邊、菜園、茉莉花地和荒山野嶺,作為女性的我心生自卑,不敢約上同樣擔心的女生打籃球,更不敢越軌出格地與男生互相切磋,只能羨慕極少數勇敢的女生,或幫助男生撿回掉進池塘、菜園、果園的籃球,或扮演瘋狂的啦啦隊員。
魔咒無處不在,曾有個黃色的小紙皮箱丟棄在籃球場,從學生的包圍圈中傳出聲聲嬌弱凄厲的啼哭,在銹跡斑斑的籃球架的上空回蕩,也打開了學生們的淚腺。有的學生箭一般地跑向老師的辦公室,有的學生幫助女嬰扔掉全身的螞蟻,更多的學生只能好奇地圍觀。
我忘不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棄嬰:亮汪汪的杏眼,頭戴小紅帽,身穿大紅花衣,一邊吮吸手指一邊哇哇大哭,鼻涕眼淚黏成一團。只要她一接近籃球與大地激吻的嘭嘭聲,立馬止住啼哭,露出甜甜的微笑,卻等不到摸一摸喜愛的籃球,永遠的甜甜的睡著了!
那幾晚,我做了好幾個被家人拋棄的噩夢,害怕任何一點敲門聲。村子的保守勢力像巫婆,而躲進村子四處游走的計生員仿佛巫婆的幫兇——黑魔法師,總是鬼鬼祟祟上我家敲門!
父親只好半夜背著我去診所,靠在父親那一米八幾、魁梧結實的身體上,倍感溫暖,又害怕父親半路扔掉我!幸好,身為一家之長的父親喜歡女孩,又摸黑從診所背著我回家。隨著“砰”的一聲,父親把魔咒關在我家門外,又打開窗子趕走我的噩夢,魔咒只能望窗興嘆。
父親還吹響了反擊的號角,魔咒不敢踏進我家半步!他抱著我收看一場場體育賽事,扛著我走進一個個賽場,光明正大地帶上我和他的籃球小情人約會,也少不了場上場下幾乎清一色男人的足球場。如果母親吃醋,父親即使偷偷摸摸也不愿錯過約會,我?guī)透赣H守口如瓶,但從來都逃不出母親的法眼。可母親追到父親出軌的現場,就情不自禁地為父親加油鼓掌!日月星辰下,父親成為我的體育領路人,又敢于正面出擊,給魔咒重重的一拳!
父親又鼓勵我大膽地擁抱籃球的快樂,籃球并非只是男生的領地,女生也能綻放風采。雖然達不到父親迷戀籃球的程度,一個月也沒摸過幾次球,但我終于不再害怕村子的魔咒,從拘謹文靜變得活潑可愛,自然爽朗,想玩籃球就玩籃球,想和女生玩就和女生玩,想和男生玩就和男生玩,想和大人玩就和大人玩。玩累玩膩時,便觀看池塘里的小魚兒游來游去,攀爬宛如池塘垂釣者的老樹,追逐果園里的蜻蜓蝴蝶,傾聽菜園里的蟲鳴鳥唱!
越來越多的女生敢于對抗魔咒,參加籃球的游戲,魔咒只能茍延殘喘!六年級第一學期,小學成立女子籃球隊,成為一把斬首女子不屬于籃球的咒語的利劍。同學們向體育老師舉薦我的理由至今令我臉紅又驕傲:“她成績好,她的爸爸是我們村子出名的籃球高手!”
依靠父親的名聲,我順利地入選小學女子籃球隊,真是受之有愧。此時,我已與父親疏遠,不愿活在父親的影子之下,決定和其他女生一起竭盡全力地完成鍛造利劍的任務:每一節(jié)體育課,我們都認認真真地聆聽體育老師的教導,運球、投籃、防守、傳球和每個步驟都銘記于心,注重團結協(xié)作,為破解咒語打下堅實的基礎;偶爾在課間和放學后,我們也會錘煉技術,即使汗流浹背,我們也要融煉成一把鋒利明亮的神劍。
我曾經做了個好夢!父親變成正義的魔法師,可以看見離世的可憐女嬰,可以飛進與人類的眼球大腦不同構造的動物們看見的世界,還可以體驗植物們感受世界的奇怪方式。他邀請女嬰和周圍的蔬菜果樹、花草動物一起來觀看我們的比賽,為我們的每一點進步每一個進球歡呼雀躍。當咒語肆無忌憚時,父親便帶領所有的小動物和花草樹木拔起根莖,大搖大擺地闖進籃球場,齊心協(xié)力地幫助我們打敗咒語。
夢想以另一種方式成真!我們小學女子籃球隊在城鎮(zhèn)籃球競賽中一次次地把勝利攬入囊中,如同刀刀刺傷咒語,一點也不手軟,令咒語血淚橫流。當我們狠狠地刺進咒語那骯臟的心臟,終獲得大賽的第三名,為我們村子的女性摘取了難得一見的殊榮!
小學畢業(yè)以后,村子隨著保守勢力的頹廢,隨著計生員不再入村入戶,所有咒語粉身碎骨,群體棄嬰的現象幾乎絕跡!
在十八歲那年,父親帶著我走進派出所辦理身份證,就像兒時他扛著我走進一個個賽場,不僅賜予我生存的權利,又給予我無數張籃球及體育的通行證,這是許多女孩被剝奪的難以享受的權利!
人一出生,兩手空空,注定人人生而平等,可是從降臨人世開始,家庭、社會、思想、文化影響著每個人的命運。失去生存權利的女嬰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身份證不曾書寫她們的名字,沒人記得她們叫什么名字,或許她們從來沒有名字,但愿天堂贈與她們無邊無際的快樂!
在人生童年的籃球場,父親幫助我吹散自卑的濃霧,建立深厚的平等意識,扛著我飛進自由的天空!
(三)火紅的重合
今年春節(jié)期間,一個滿面愁容的老奶奶上門找父親,她的土地征收費被遲遲拖欠,求父親幫幫忙。父親剛打完一場籃球賽回來,疲態(tài)倦容,來不及休息也要安慰忐忑不安的老奶奶,并答應她的請求。村民經常趁春節(jié)來找父親,他們還惦記著父親當村干部的日子!
父親的人格在理想的球場與失落的現實之間分裂開來,一個熱情如火,一個沉默寡言,唯一重合的是父親出任村書記的歲月。
祝福夏日吉康!祝貴父吉享福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