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里梅林，又落雪了。
　　 她，從山上走下來的時(shí)候，銀妝素裏，烏發(fā)隨風(fēng)，十里梅花也黯然失色。
　　 我記不得我在這里住了多少年了，時(shí)光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所以選擇這里，實(shí)在是因了這里的景致。雖不是什么名山，卻有流泉飛瀑，下有一弘清潭。這里坡度遲緩，我開墾了一塊地種谷種菜。更主要的，這滿坡的梅樹，每年春回之季，十里梅林，梅蕊飄香。若再逢一場瑞雪，便成了瓊花仙境。這里少有人來，這對一個(gè)滿面疤痕、從眼睛的轉(zhuǎn)動才能判斷出是一個(gè)人的我來說，再合適不過。
　　 感謝這個(gè)慈悲的女人，感謝她在這樣凈美的地方，容許齷齪的我在此容身。
　　 我遇見她時(shí)，也是這樣一個(gè)梅香雪舞的天氣，爬到這里的我已奄奄一息。我說我孤老一人，我只想尋一個(gè)美麗的地方葬身。她說如果你愿意與一座孤墳為伴，那就留下吧。
　　 每年這個(gè)天氣，她都會來此祭墳。一壺酒，一束最艷的梅花。一壺酒，倒在墳前一半，她喝一半。喝完她會在墳前呆坐許久，她臉上的表情會變幻，有時(shí)皺眉，有時(shí)微笑，有時(shí)我見到還有一抹羞紅。
　　 我想她是醉了。待她起身欲走時(shí)，我將平日拾取的一籃落梅交與她，她頷首稱謝，然后緩步向山上走去。她的背影看著有些落寞，漸遠(yuǎn)漸小，縮成白色的一朵小花，直至消失不見。我這才回我的茅屋畫我的畫。
　　 我一直畫一個(gè)回眸的女子。
　　 起筆、懸腕。勾勒她的眉眼時(shí)，我總是氣收丹田，屏息、凝神，生怕我的一絲氣顫，便走了她眼中的神韻。盡管欣賞此畫的只我一人，盡管我閉眼都能畫出她的風(fēng)流模樣?？墒?，她是那樣的完美，我不允許我的筆玷污她。畫中的她，白衣白馬，烏絲云鬢。遠(yuǎn)處，青山如黛，她要穿過那山，去她的江湖。
　　 上馬，揚(yáng)鞭，回眸——
　　 又一筆淡墨，在云深處暈染開來，我的思緒便隨那墨痕，又穿回那年、那山。她與瑜的故事，也一點(diǎn)點(diǎn)襲上心來。
　　
　　 二
　　 那一場廝殺，從午后一直持續(xù)到夕陽西下。金輝鋪滿山崗的時(shí)候，瑜白衣上的血痕，如盛開的罌粟，美艷而惡毒。同來的護(hù)衛(wèi)，都已安靜地睡在了山崗。當(dāng)然，陪同他們的，是更多的金人。瑜已筋疲力盡，若不是為了守護(hù)王，他想就睡在這里算了。眼睛一閉是多么簡單的事，只要他稍一遲疑，這個(gè)金人頭目的刀就會削下他的頭顱。雖然他也一招比一招慢了，瑜也只是本能地應(yīng)著。在瑜的意識里，他只想躺下來，哪怕從此不醒。一個(gè)恍惚，瑜的劍就飛了出去，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對方馬上就跟了上來，那刀斜著就削了過去，瑜再躲已來不及，索性眼一閉，他想他這下終于可以睡去了，只等利刃觸到肌膚那一刻。可是，已過了他預(yù)想的時(shí)間，還是沒有感覺到，他忍不住又睜開眼，卻見金人的頸窩處插著一枚梅花鏢。金人正努力地回頭，沒等回過頭去，便無力地倒下了。瑜一抬頭，一團(tuán)白影向他飛來，仿佛天上落下一片云朵。一匹白馬載著一個(gè)白衣女子疾馳而來，女子白紗罩面，左手提韁，右手握劍，她來到瑜面前，看了一眼倒地的金人，然后才翻身下馬。瑜的意志剛一松弛，再忍不住，一下癱倒在地上。
　　 瑜在一股淡淡的幽香中醒來，他都不能相信自己已經(jīng)醒了，他想不起那是哪一種花香，又夾雜有另一種幽香，從未聞過那種香，似花非花。他想他一定是在另一個(gè)世界，那種芳菲香氛誘惑著他，讓他沉醉其中不想醒來。他想追尋著那種香，找到芬芳的源頭。他覺得那源頭離他并不遙遠(yuǎn)，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你醒了？
　　 聽到一個(gè)甜潤而略帶喜悅的聲音，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是你救了我？
　　 他把目光投向說話的人，在眼神交匯的那一刻，便再也收不回來。面前那個(gè)亭亭玉立的人，白色衣褲，薄底長靴，白色背心，鑲著銀色的花邊。青絲如墨，發(fā)髻高挽。無多余飾品，只別一根銀釵，卻恰恰突出了精致的容顏。豐潤的雙唇，唇上一個(gè)淺坑，唇下一個(gè)深窩。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眉心一顆朱砂，讓她的眉眼更加生動起來。
　　 你終于醒啦，都睡三天了，你再不醒來我就把你埋了。
　　 她竟笑了起來。她笑的時(shí)候，眼里流光閃動。他的心，便如一波細(xì)浪涌來，又一波細(xì)浪涌來了。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便收了笑容說，我叫蕊蕊，梅蕊蕊。
　　 蕊蕊。他念。
　　
　　 三
　　 這是一場不該發(fā)生的戰(zhàn)役。本來兩軍已經(jīng)對峙很久，王在營里呆得實(shí)在不耐，非要出去狩獵。瑜帶著幾個(gè)侍衛(wèi)，跟著王越跑越遠(yuǎn)，恰巧遇上敵軍出巡的人馬。那些侍衛(wèi)全部捐軀，所幸蕊蕊救了瑜，王才得以無恙。
　　 瑜并無重傷，他只是太累了，稍微調(diào)理便又生龍活虎。
　　 蕊蕊纏著他騎馬、比劍。當(dāng)她看到瑜的白馬時(shí)，眼里亮起興奮的光。瑜說它叫照夜白，日行千里，夜跑八百。他說怎么樣，比一下吧？
　　 蕊蕊說算了，你當(dāng)我真認(rèn)不得寶馬啊！我還是與你比劍吧。瑜的劍沉穩(wěn)有力，蕊蕊卻是招式靈活，穿梭如風(fēng)。二人一時(shí)難分勝負(fù)。瑜虛晃一招說，不比了。蕊蕊問，為何？瑜說輸又如何？贏又如何？蕊蕊又笑，她說比劍不是論輸贏，切磋，學(xué)習(xí)對方的長處。
　　 瑜說你喜歡這馬送你了。
　　 蕊蕊說那怎么可以。
　　 瑜說這是做為你我性情相投的禮物，不是救命之恩的回報(bào)。救命之恩，是無以為報(bào)的。
　　 蕊蕊說有啊，要不你以身相許吧？
　　 瑜愣了片刻，他說那樣最好。
　　
　　 四
　　 王大擺宴席，慶蕊蕊救駕之功。
　　 蕊蕊被賜上座，王親表謝意。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蕊蕊身上。蕊蕊卻正襟危坐，別不多言。王有所問，謹(jǐn)而答之。幾巡酒后，蕊蕊推說身體不適，先行退出了。蕊蕊一走，宴席便也草草收場。但王留下瑜去了他的帳房。
　　 瑜在蕊蕊門外徘徊很久才扣響她的房門。蕊蕊正守著一盞茶發(fā)呆，見瑜進(jìn)來，馬上起身讓座，面上露出欣喜之色。瑜并沒有坐，而是深深施禮，再次謝過救命之恩。她卻眉頭一皺，嘴巴一嘟。
　　 不用這么啰嗦吧！她有點(diǎn)夸張地說。
　　 瑜有點(diǎn)搞不懂她，人前明明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模樣，此時(shí)看起來怎么有點(diǎn)調(diào)皮？
　　 瑜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不知說什么好。
　　 你就不能笑一笑嗎？我的侍衛(wèi)大人。
　　 蕊蕊竟拉著她的坐椅向瑜又靠近一步，坐到了瑜的對面來。燈下看美人，盡管蕊蕊的臉如雕似刻，在燈光下看起來卻那么柔和。瑜又嗅到那股醉人的幽香。
　　 蕊蕊，瑜禁不住輕喚。
　　 蕊蕊抬臉盯著瑜，眼里春波微漾，卻又明媚似火。瑜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水深火熱中煎熬的自己。
　　 蕊蕊，瑜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
　　 我、我有事和你說。瑜說。
　　 蕊蕊看著瑜的表情，忽然臉就紅了起來。
　　 什么事？你說。她柔和低語。
　　 瑜望著她，卻心如刀割。
　　 你說啊，蕊滿眼期待地望著瑜。
　　 瑜一咬牙，起身拱手道，我王請我做媒，欲立你為妃。
　　 蕊蕊先是一怔，繼而笑容突斂。她盯著瑜不說話，瑜覺得自己已經(jīng)墜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呵呵呵——蕊蕊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淚光點(diǎn)點(diǎn)。
　　 你干嘛替別人說媒??？你若為自己說媒，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我——瑜覺得他像給了蕊蕊一把刀，而那把刀卻是深深地扎到了他心上。
　　 王命怎可違。他說。
　　 江湖兒女，不適富貴，有負(fù)恩寵，還請恕罪。蕊蕊冷冷地說。
　　 你想好了？瑜問。
　　 有什么好想。
　　 那我告辭了。瑜起身拱手。
　　 蕊蕊眼簾低垂，請便吧。她無力地說。
　　 瑜才出門，他便聽到茶杯清脆的破碎聲。
　　 碎了一地，他嘆息……
　　
　　 五
　　 草色青青，遠(yuǎn)山凝翠，空中幾抹微云，飄渺若蕊蕊面上的輕紗。瑜與蕊蕊并馬而行，他們已走出營盤十幾里。陽光像剛剛清洗過，同草尖上的露珠一樣透明。枝上的鳥兒歡快地唱著，偶爾從他們頭頂掠過，倒是鳥兒差點(diǎn)驚了他們。兩人一路沉默不語，即便如此，瑜還是希望能永遠(yuǎn)這樣走下去。天氣如此晴好，瑜的心卻陰得滴雨。
　　 還是蕊蕊勒住了馬韁，她側(cè)臉看著瑜，你要送我多遠(yuǎn)呢？蕊蕊滿眼憂郁地說。
　　 再送一程吧，瑜語調(diào)低沉。
　　 蕊蕊淡然一笑，不必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打馬回去。
　　 瑜抱拳拱手，苦笑道，我雖不在江湖，卻是身不由已。
　　 蕊蕊道，那就此別過吧。說罷身姿坐正，腿夾馬凳，那馬便自往前走了幾步。她剛欲揚(yáng)鞭，卻聽瑜喊道，蕊蕊，早點(diǎn)嫁了吧！
　　 蕊蕊回過頭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眼波一轉(zhuǎn)，嫣然一笑，一縷發(fā)絲拂過眉梢，她抬手?jǐn)n了攏面紗，便又回過頭去，手起鞭落，打馬絕塵而去。
　　 瑜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具空殼。腦中只有蕊蕊回眸的那個(gè)神情，他還不知，那眉間的一點(diǎn)紅，已成他心上的朱砂。他的靈魂，一生都凝結(jié)在她回眸的一瞬！
　　
　　 六
　　 其實(shí)，王隨軍出征，不過是做個(gè)樣子，反倒勞民傷財(cái)。瑜想上陣殺敵，但他的職責(zé)是守衛(wèi)王。蕊蕊走不久，王便搬師回朝。一回京便派人四處打聽蕊蕊。瑜也悄悄打探著。不久傳來消息，江湖俠士中，果有此女。傳聞她有三絕——身輕、劍快、鏢準(zhǔn)，據(jù)說有踏雪無痕之能，人稱凌雪仙子。據(jù)稱此女性格多變、好打不平、藝高膽豪，乃俠士中的俠士。但不管什么傳聞，瑜心中只有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只有她回眸的瞬間。
　　 他不知畫了多少張她回眸的模樣。
　　 兩年后的一天夜里，瑜回到書房便大吃一驚——案上他昨晚畫的《回眸》不見了，宣紙上留有幾個(gè)字，明晚三更，城南十里。字跡清秀而灑脫，似乎墨跡未干。瑜一個(gè)箭步便到院子里，可夜靜得唯有一空皓月。
　　 城南十里，是一片梅林。一場春雪剛過，冷月清輝。瑜正張望，忽覺脖子一涼。他毫不驚慌地轉(zhuǎn)過身，眼睛一亮，他說果然是你！對方收了劍，發(fā)出清澈的笑聲。瑜的心又激蕩起來，他說你的身法又精進(jìn)了。對方說是你故意裝不知的。哼，藐視我！
　　 瑜說不敢，堂堂凌雪女俠，怎么還這么調(diào)皮？
　　 來的果然是梅蕊蕊。
　　 蕊蕊笑道，閑言少敘，亮劍出來，我試一試你的功夫長進(jìn)了沒有。
　　 瑜說，長進(jìn)如何，不長進(jìn)又如何，我不想與你論劍。
　　 可是我想與你論，就三招怎么樣？瑜無耐。
　　 就三招，瑜已大吃一驚，只兩年功夫，她的劍勢更穩(wěn)，身形更快，也更具力道。
　　 收招，蕊蕊說果然又精進(jìn)了。
　　 二人尋了一根枯木坐下。蕊蕊拿出一壺酒來，她說陳年女兒紅，明年再來，你要備酒哦。
　　 瑜說你明年還來？
　　 怎么你不歡迎??？
　　 瑜說你還不嫁人？不知王對你念念不忘嗎？
　　 蕊蕊說知道，他竟又找江湖有頭臉的人物來提媒，我都不知得罪幾人了。那又如何？我想嫁的人又不娶我。
　　 于是兩人皆不語，各自喝酒。
　　 瑜說你還是少現(xiàn)江湖，王若捕到你的蹤跡，只怕你便不得安生。
　　 梅蕊蕊仰頭嬌笑，那笑聲幾分落寞，幾分狂傲……
　　
　　 七
　　 年年梅花綻蕊，蕊蕊都會來一次。二人除了論劍就是喝酒。瑜年年勸她少現(xiàn)江湖，她年年報(bào)以一笑，卻在江湖上走動地更加頻繁。在第六次赴梅花之約后，她廢了江南快劍吳少仁的武功。她也因此役躋身劍客之列，人們稱之為凌雪劍客。吳少仁江湖有名，朝中有人。但他卻是采花之賊，不知摧殘了多少良家少女。眾人礙于他的身份與武功，皆是敢怒不敢言。王派人聯(lián)合了江湖人士，一起捉拿凌雪仙子。蕊蕊才終于暫隱于江湖。
　　 瑜以為，蕊蕊再不會赴梅花之約了。不料，第七年她又如約而至。瑜擔(dān)心她的安危，不再與她論劍論酒，催她趕快離開，但為時(shí)以晚，梅林果然被圍了。二人合力一戰(zhàn)，方才脫身。
　　 蕊蕊說你跟我走吧。
　　 瑜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走到哪里去？他說我穿著夜行衣，沒人認(rèn)出我的。瑜從懷里掏出一張圖，他說如果有一天你厭倦江湖了，就去這個(gè)地方吧。
　　 蕊蕊無耐，只得再次上馬，回眸，然后揚(yáng)鞭而去。
　　 瑜一回府，便直奔書房，他幾把撕了案上的畫，匆匆寫了張字條，直奔鴿籠而去。剛把鴿子放飛，便來人稟報(bào)，王有請。他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若沒有蕊蕊，瑜和王可能會一直是亦仆亦友。現(xiàn)在，他們的心被一個(gè)女人隔開了。
　　 王說，你喜歡梅女俠？
　　 瑜說，不敢。
　　 王說，那是她喜歡你嘍？
　　 瑜說，她心在江湖，無意兒女之情。
　　 哈哈哈，王狂笑。他說我倒要看看，她對你有情無情，我看她會不會來救你。
　　 瑜說，那么我們賭一賭吧？她來，聽?wèi){王處置，她若不來，王就此放過她吧！
　　 瑜以謀逆之罪被判死刑，定于一個(gè)月后處斬。
　　 行刑之時(shí)，瑜的友人給他敬酒，瑜用探尋的目光望著他。
　　 友人悄悄說，所有江湖朋友都聯(lián)絡(luò)了，她累死了照夜白，就是再有一匹照夜白，她也到不了。
　　 瑜欣慰地笑了。
　　 梅蕊蕊趕到京城時(shí)，已是瑜被處斬的第三日，瑜府在火龍的殘食下，已化為一片廢墟，有些地方還余燼未息。一個(gè)仆人模樣的人，交給梅蕊蕊一把劍，那是瑜用過的。
　　 她不知道，王并沒有殺瑜。追魂炮響過之后，王命人帶回了瑜，他命人廢了瑜的武功。王冷笑道，我倒要看，你們誰喜歡誰又能如何？王也沒有想到，一場大火，讓瑜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燼。
　　
　　 八
　　 瑜死的第三年，我來到梅嶺，我在這碧水潭邊安了家。梅花綻放的時(shí)候，她會走下山來，天氣晴好時(shí)，她在梅林里穿行。她把落梅收集起來，不知用來做什么，我猜想她身上的梅香之氣，大約便是來源于此吧。
　　 只有落雪的時(shí)候，她才會敬墳。從沒見她流淚，那紛飛的雪也許就是她的淚。
　　 我曾問，這里埋的是你的親人嗎？她點(diǎn)點(diǎn)頭，而后又悵然地說，其實(shí)只有一把劍和一幅畫。
　　 守著梅香，歲月靜好。她不再是叱咤江湖的凌雪劍仙，只有我知道她是梅蕊蕊，但再沒有人知道，我就是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