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菏】李貴的風流事(小說)
一
李貴在路旁停好車,帶著胡桂英走向集市。
臘月根下的大集從來都是擁擠的,他們在人流中并肩走著,胡桂英挽著他的一只胳膊,邊走邊悄聲說著話,還不時地拉著他躲避腳下的畜糞。
“我不是在檢討,也不是在批評自己,跟他結(jié)婚前,我真不知道他這樣邋遢。”
“你不可能事先什么都知道,一個人的婚姻是否美滿全靠運氣,你無論跟誰結(jié)婚,都是在碰運氣?!?br />
“就是啊。要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已經(jīng)確定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到了結(jié)婚的程度,就會感到對對方有一定的責任。就這樣,為了這份責任我忍了七年,最終還是離婚了。還好沒有孩子,不然又是個掣肘的問題?!?br />
李貴認識胡桂英是上個月的事。那天他去財務科報銷差旅費,接待他的是一個溫婉的女人,一張新面孔。離開這個女人時他感到驚憟,因為他強烈地感受到了她的女性氣息,這讓他十分惱怒自己。這感覺,來自于她翻開賬冊時的小巧的手,細瘦的手腕,以及緊繃繃的、將唐裝上衣胸前別著的姓名卡頂?shù)孟袷菓覓煸谀抢锏男馗?br />
回到辦公室,呆坐在椅子上,他弄不清剛才對她的反應是通常的自我,還是受到時下狗血電視劇蠱惑之后的自我。五十七歲的李貴自嘲地說:喂,老兄,你剛才看見了一位漂亮女人,她促使你騎上馬背去追尋年輕的時光。有誰聽見我打馬而來的“嘚嘚”聲了嗎?
新年假期的前一天,李貴在去復印室的樓梯拐角又遇到了她,她踩著一雙細跟的高筒靴子,興匆匆地走上來。李貴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胸脯上,隨即又很快地挪開了,望著她那雙笑盈盈的眼睛。胡桂英用專注的目光看著他,臉上露出一陣驚喜的表情。
李貴問她新年的兩天有什么安排,她說:“我得到省城去一趟,我們有個同學聚會。”
李貴立刻有了個想法,他說:“我也正好要到省城去辦點私事,我可以開車送你去嗎?”
胡桂英說本市有個同屆的同學,她將搭他的車同去。李貴不得不隱藏起他的失望,又問她:“我能在省城見到你嗎?我知道一個很有特色的小飯店,我們一起吃個晚飯吧?!?br />
她想了想,說:“我沒意見。我們在何處相見呢?你到省城后住在哪里?”
李貴說他將住在越河橋底下的金鑫旅店,“你晚上到那里找我好嗎?”
胡桂英說她記住那個旅店的名字了。
經(jīng)過簡短的交談,分手時李貴覺得他們已經(jīng)是密友了。
元月一號上午,李貴開車去了省城。在金鑫旅店的前臺,他看見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老人是知識分子的模樣,穿著一條洗的泛白的牛仔褲,他感到自己也可以穿一條這樣的褲子,因而在樓底的餐廳吃了午飯之后,就到附近的商店給自己買了一條同樣的褲子。他在試衣鏡中看到,腳上的皮鞋跟新褲子不相配,就又買了一雙新的跑步鞋。
三點半鐘,他回到旅店,躺下休息一會兒。
四點,他仔細地洗了臉,刮了胡子,盡管當天早上他已經(jīng)刮過了。李貴心想胡桂英大概五點鐘會到,他要提前在樓下前廳等她,帶她上樓,她呢?也許會扭捏一下,然后半推半就。他們會先上床,七點之后再出去吃晚飯,飯后在立交橋下燈光幽暗的人行道上散著步走回來。在兩次上床之間這樣安排再好不過了。
李貴以為應該快到五點了,看看表,四點半鐘才過了一點點。他整理下房間,把床單抻抻平,枕頭翻個個兒,拉上窗簾。他又檢查了一遍,看看是否帶好了錢包,房卡。沒有忘,它們就在上衣的內(nèi)兜里。新牛子褲穿好了,新鞋帶也系得整整齊齊,那頂很帥氣的格呢鴨舌帽呢?哦,在腦袋上。
前廳里沒幾個人,吧臺小姐在悄悄地玩手機,墻角的音響輕聲哼著小夜曲。燈光柔和,是淡紫色的,激起一種期望之感。朦朧的光線中沒有找到胡桂英,他也沒有希望她等在這兒,為了顯示熱情和誠意,本該他先等在這里的。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聽著小夜曲等了一會兒,努力克制著自己,不露出著急的神態(tài),不要想到那女人因為不喜歡他而不來了。與她相比,李貴覺得自己老了,一個將老的男人只有借助年輕的女人才能恢復青春,老天會優(yōu)待我的,讓我有這樣特殊的榮幸。
六點鐘,他站起來走出去,在旅店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告訴吧臺小姐,有個人找他時別忘了通知他下來。李貴到餐廳要了一罐啤酒,一根烤腸和一個三明治,在前廳張望了一會兒回房間了。
八點鐘,他又抻平了床單,又洗了手臉,他對著水池上方的鏡子照著,不喜歡新買的那條牛子褲了。他在前廳又坐了一會兒,然后走出旅店。他認定胡桂英不會來了。
李貴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走出很遠,低著頭,兩手揣在羽絨服的兜里,神情沮喪。抬頭時,他看見胡桂英正走出幾個門面以外的一家飯店的玻璃門,她站在路邊熱切地跟一個屁股繃緊、肩膀挺直、沒穿大衣的年輕人交談,那人一手擁著她的肩,偏過頭對著她的臉。有出租車來了,兩人鉆進車里離去了。
他站在那兒,呆望著出租車離去的方向。究竟是誰有問題?是我還是她?多年來,李貴從未感到自己會受到別人的擺布,而現(xiàn)在,她像扔垃圾一樣把我丟開了。
老天爺!我離開家庭跑到這里來傻盼了一整天,是在干什么?我把自己交給她讓她去背叛。李貴感到從沒有過的羞恥和失敗,感到像是失去了遮羞的每一片布,渾身赤裸地站在大街上。
二
這次到鄉(xiāng)下來趕大集是胡桂英的提議。
元旦后的一個早晨,他倆在公司門前再次相遇。自從省城那次失敗回來之后,兩人在晨會時遇見一次,誰也沒有先開口打招呼,就像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樣。這回在公司大門前遇見了,李貴也想從她身邊悄悄走過去,但胡桂英在他猶豫不決時走了過來,先開口打了招呼:“我希望能向你解釋,我把旅店的名字忘記了,也沒有你的電話號,當時聯(lián)系不上你。那天下午我去了運河橋那里找到旅店,那里的登記簿上沒有你?!?br />
“你去了運河橋下的旅店?”
“我去了那兒的客來安旅店,整個一趟街上只有這一家旅店?!?br />
“我住在越河橋下的金鑫旅店,不是運河橋?!?br />
“你看,我這個做財務工作的,竟然是個馬大哈,連橋的名字都記不住?!?br />
李貴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看上去十分后悔。當她試試探探地跟他說,這個周末是趙村的集市,問他想不想去采購年貨時,他欣喜地答應了。
集市上到處是人、攤位、高高低低的叫賣聲,他們走得很慢,因為每到一處她都要看上幾眼。她買了些小東西:用線穿起來的香蘑菇,幾個粘豆包,二斤外皮新鮮的板栗。李貴提出買兩只現(xiàn)場宰殺拔毛的大公雞,她不同意,說她見不得殺生。
李貴突然覺得腦后有些異樣,有點麻酥酥的感覺,他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幾步之外,一個人拎著兩只光雞,正呆愣愣地看著他。只一瞬間,他就認出那人是他的兒子衛(wèi)國。李貴驚慌失措,兩腿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他幾乎要張口喊叫,但是隱藏起自己的需要占了上峰,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在雞籠前蹲了下去,又立即站了起來,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喊出聲:“衛(wèi)國,衛(wèi)國呀……”
衛(wèi)國沒有答聲,掉轉(zhuǎn)頭走了。
李貴急忙跟胡桂英說了聲:“別走,在這兒等著我。”就朝衛(wèi)國追去了。他深感自己陷入了危機之中,痛苦,悔恨。李貴沖動得直想追上兒子,問他不老老實實回家去,跑到集上來干什么?他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地往前走,擠出人群之后他跑起來,氣喘吁吁中他看到,衛(wèi)國已經(jīng)出了集市找到了自己的汽車,正用鑰匙打開車門。李貴大喘著氣站在那兒,等待著兒子抬起頭來跟他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者能做些什么,結(jié)果他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在自己的親生兒子跟前,不能這么快、這么輕易地貶低自己,他想。李貴眼睜睜看著兒子低著頭鉆進汽車,疾馳而去。
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看見老伴和衛(wèi)國在廚房里說著話,從老伴的語聲和神態(tài)就可以看出,她很激動,又在極力壓制著她的激動,低著頭急躁地在案板上切著什么東西,明知道是他進來了,也沒有抬起頭打上一聲招呼。老伴好像很難過。李貴擔心衛(wèi)國已經(jīng)看清楚了他跟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一起逛大集,并把這件事告訴給了老伴。他想立即轉(zhuǎn)身,躲到房間里去,但是他們看見他了,并且立即停止了談話。李貴慢慢騰騰地脫下雪地靴,換上拖鞋,再把羽絨服脫下來掛在衣架上。他心情緊張地來到他們面前,擔心會不會遇到兒子冷冷的白眼,擔心老伴手里的切菜刀會不會揮向他。
“爸,你出去了?今天可是夠冷的?!眱鹤有χf話了。
“出去走一走。你跟你媽說什么了?”李貴沉聲問道。
老伴驚訝地看著他,她的兩眼微紅,濕潤,他還沒來得及跟兒子再說什么,老伴的話就插了進來:“衛(wèi)國說小孫子前天夜里發(fā)燒了,怕再凍著孩子,媳婦不帶他回來過年了,衛(wèi)國下午就回去。”
李貴以一種無聲的嘆息松了一口氣,他真后悔跟兒子說了那句不打自招的愚蠢的話,但是母子兩個誰也沒再提起他那句話。
“發(fā)燒了?你們兩個是怎么帶孩子的?現(xiàn)在好了嗎?”李貴板著臉問兒子。
兒子點頭一笑,“第二天就好了,爸。”
老伴說:“兒子起大早開車回來看咱們,還拐到大集上買了雞,你就不能對他親熱點?非得板著臉才會說話嗎?”
他說他沒有反對兒子的意思,只是聽見小孫子發(fā)燒了,急躁了點。他感到自己是個傻瓜在扯謊,而兒子的表現(xiàn)也像個傻瓜??磥硭麤]有跟他媽媽說那件事,我倒真該對他好些。他想。
吃飯的時候,他坐在兒子對面,看著他身后的窗外,很少說話,咀嚼著對自己的厭惡。在自己的骨肉至親跟前,他帶上了一副面具。
飯后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摸摸抽屜里的光碟,翻翻架子上的書,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跟胡桂英的事,真是傷腦筋,他對自己說。真是傻透了,在這種時候,他又一次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以及今天上午他們一起逛大集時她愉快的聲調(diào)。她這副樣子很能挑逗起一個男人的興趣,想象中,好像她最終成了個點綴街景的漂亮女人,跟自己扯不上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這是李貴以沉靜的心態(tài)這么確定的。還能確定成什么呢?確定她是個禍水?還是確定為一個小小地賣弄著風情,并且有時也會感到后悔的女人?我真是個笨蛋,竟在這把年紀還帶著這個街頭風景去趕大集,還被自己的兒子看見。
打開電腦,底邊有新郵件的提示在跳躍,是胡桂英發(fā)過來的,她寫道:你在兒子面前這樣驚慌失措讓我震驚。這點心理障礙都不能突破,那你還能追求什么?請不要把我想的太壞,我只是想快活地生活而已。就此別過,各安天命吧。
李貴把信刪了,心里有一種受到懲罰似的惡心感覺。她只是要找一個人追求快活,那個人是李貴還是別的什么人都沒有關(guān)系。抑制了一陣想要爭辯的沖動,他給胡桂英敲了一封回信:你說得對,我們都該快樂的生活。但是當別人對你沒有起碼的尊重時,快樂也就貶值了。在省城的那天夜里,越河橋下,我親眼看到你跟那個繃緊了屁股的小伙子在一起,你貶低了我。請不要再費心回信了。
“他爸,出什么事了?我從沒見你這樣過?!崩习槎酥槐M來,問他。
“我能有什么事?”
“我倒愿意我能知道。還有,你對衛(wèi)國那么兇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迎著她的目光?!拔以趺磳λ麅戳??”他惱怒地問,不想讓她猜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只是有這種感覺,要是你有什么煩心的事,千萬要告訴我。”
“我什么他媽的事兒也沒有!”李貴喊起來,揮動著兩只胳膊。
老伴“砰”地帶上門,到兒子房間去了。頓時間,一股內(nèi)疚感涌上心頭,他放下胳膊,跌坐在椅子上。為什么感到內(nèi)疚?事情是明擺著的,他愧對老伴,愧對兒子,愧對他們給他的摯愛親情。此刻他極力想把他們從羞愧的情緒中趕開,但那母子倆的面目轉(zhuǎn)眼又回到眼前。一個人不會那么容易就能抹掉他的親人。他一面掂量著自己是否對他們犯了罪,一面又極力辯解著,請求他們理解。
三
衛(wèi)國帶著他媽媽去看孫子了,說好了第二天回來。臨走時兒子跟他說:“爸,別跟自己較勁了,咱們都是凡人,是凡人就有煩惱,現(xiàn)在有今后還會有,這也沒什么,都會過去的?!崩钯F感到兒子是個大人了,他跟在父母身邊的年月早已經(jīng)過去,他像個客人一樣來了又走了。你極力想把他保持在自己兒子的身份里,但他在你眼睛之外是另一種身份,是另一種自我,在他的眼里,你永遠不會恢復到他幼小時候的重要地位,他已經(jīng)變成了你的一個遠房親戚。
當親人暫時從你的眼前離開時,無論重大的或渺小的人,都會喚醒一種先前有過的茫然若失的感覺。屋子里顯得令人吃驚的空蕩,他腳步緩慢地走進廳里,心里充滿了惆悵落寞之感,雙腿沉重,好像有冰冷的水在浸泡著他的骨頭。他在兒子的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努力思慮著,想弄明白是什么東西影響著他的心情。他習慣一個人獨處,在離家外出或偶爾一個人留在家里時,他可是從沒有過這種情緒,他現(xiàn)在感覺到遠勝于孤單的憂郁的感覺。
他站在窗戶前,遙望著遠處兒子離去的方向,想著兒子臨別時的那番話,感到一點清新的啟示。眼下要做的,是要盡快將胡桂英撩撥起的小小的欲火澆滅埋葬。
無視臘月的嚴寒,李貴從家里出去了。他穿過寂靜的小巷,往護城河那邊走,似乎還輕聲哼唧著小調(diào),要是有人看見的話,好像他的心情挺好。
他匆匆過了十字路口,拐上了河堤路,就加快了腳步,隨即又跑了起來,他覺得沒有比身體的疲累更能減輕心里的痛苦。老天!你都干了些什么?為了那荒唐的念頭你付出了多少代價啊,還有什么事情能給你如此沉重的打擊?真可恥,李貴,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向水泥塊鋪就的路面開戰(zhàn),好像那里是他真正的仇敵,如果他一步一步將它踏在腳下,他的痛苦和悔恨就會消失,他的心情就會恢復,他的老伴、兒子就會各歸其所。
李貴在寒風中沉重地跑著,似乎他腳上穿的雪地靴是鉛做的,每跨出一步都十分沉重。都會過去的,他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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