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木柜子(小說)
一
奶奶家有兩個實木柜子,長約八十厘米,高約六十厘米。柜子是柳木做的,據(jù)說是奶奶年輕時的嫁妝,奶奶用紅漆細細刷了,又涂了亮油,那柜子便紅得打眼。這紅,成了一道誘惑,誘惑著我,也誘惑著弟弟。
那年我十三,因為爸媽要調動工作,我和弟弟暫時寄讀在奶奶家。十三歲算不得是小孩子了,雖然我個子不高,很瘦弱,我已經(jīng)能幫奶奶做很多家務了。比如洗衣服,雖然總是洗不干凈,洗碗時總會把碗摔碎,我還會幫著奶奶蒸饃,饃放進去多大出來還是多大,奶奶挑起兩道細眉罵我是“飯桶”。
弟弟說:“我姐不是飯桶,你們才是周扒皮。”弟弟說完我的臉就白了。
五叔從炕上跳下來扯弟弟耳朵:“小兔崽子,你說啥呢?再說一遍……”
弟弟呲著牙看著五叔,眼里燃燒著一團火,五叔越發(fā)向后扯緊,弟弟歪著頭眼里噙了淚卻梗著脖子:“就是。你多大了憑啥讓我姐給你洗衣服,這么多人吃飯為啥讓我姐一個人做……”
五叔用那條瘸腿踢了弟弟一腳:“你們姐弟倆在這白吃白住,干點活還不應該?”
奶奶用手擂著炕頭咚咚作響:“造孽喲。管不了了,給枝子他爸寫信,把他們姐弟接回去吧。”四叔和二嬸看著我們笑,就像看一場好戲。
月初,爸爸從家里寄了錢和糧食過來,還有糖果點心之類,我和弟弟還來不及雀躍,這些東西很快就不見了,弟弟嘟著嘴說見奶奶把東西都鎖進了紅木柜子。
紅木柜子成了我的一個謎。二嬸和四嬸說紅木柜子是奶奶的聚寶盆。
我開始留心起來,知道一個柜子放了奶奶衣服,另一個裝了些什么?
柜子中間有一個銅環(huán),平時用一把鐵鎖鎖了,那串亮晶晶的鑰匙一直別在奶奶的褲腰上。有幾次我看見奶奶從柜子里掏出一個紅布兜,從里面摸索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來遞給五叔:“老五,去集市買兩斤上好的羊肉,娘今兒給你和樹兒包餃子?!蔽迨逍ξI了錢,彎了腰一瘸一拐地去了。奶奶對紅木柜子一直很警惕,從不讓我們靠近,倘若發(fā)現(xiàn)我們有不軌之心,她就從高頸花瓶里抽出那只雞毛撣子恐嚇我們。
只有樹兒例外,樹兒是五叔的兒子,他媽媽也就是我五嬸,聽說是個外鄉(xiāng)來的傻子,奶奶看著可憐就收留下來給五叔做了媳婦,五嬸生下樹兒第二年山上摘果子掉下來摔死了,樹兒比我小,比弟弟大。樹兒喜歡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只開頭一句來回地唱,聲音如泣如訴。每次他唱的時候大家都會說,樹兒,安靜點。樹兒貪玩,每次回來不是蓬頭垢面,就是傷痕累累。樹兒待人極熱情,每次見我都笑嘻嘻的喊我姐姐,有時候也喊姨姨,或者姑姑。五叔聽見了照著樹兒后脖頸就是一巴掌:“你個傻小子,又亂喊。”樹兒一邊嘻嘻傻笑,一邊往嘴里塞滿了花生,那是奶奶的恩寵,與我們無關。
奶奶把樹兒護在身后:“打他干什么?傻,還不是你造的孽?!?br />
“我,我成這樣又是誰造的孽?”五叔把頭揚起,沖著奶奶吼。
奶奶氣地渾身發(fā)抖,指著五叔說:“對,對,都是我造的孽,等啥時候我兩眼一閉見你爹去,你們就省心了?!蹦棠炭粗迨逅らT而去,樹兒涎著臉對奶奶說:“奶,我要花生,我還要次(吃)花生。”
奶奶嘆口氣攬了樹兒自言自語:“等我死了,你可咋辦呢?”
奶奶死了是以后的事,但我現(xiàn)在有一件事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五一學校組織文藝表演,我報名參加了舞蹈《小天鵝》,我無數(shù)次想象自己站在領獎臺前的樣子,鮮花和掌聲如潮水般涌來。但是我缺少一雙少佳那樣的白舞鞋,少佳不但有白舞鞋,還有白舞裙,讓我羨慕不已。
我和奶奶小聲說,奶奶向上翻翻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一個學生跳什么舞,再怎樣長大了也是別人家的?!?br />
沒有白舞鞋,我就像少了水晶鞋的灰姑娘。世界都沒有生機。
我要得到白舞鞋,隨著日期的臨近,這個聲音在我心里越來越堅定。
弟弟說他可以幫我。
我不信。我站在石榴樹下看著嫩綠的枝條在風中抽穗。
二
午后的陽光像被篩子篩過似的,細細密密的貼在人的肌膚上,人變得格外慵懶,院子里安靜極了,連小狗和小貓都窩在墻根邊打瞌睡。奶奶在炕梢盤著腿依著被子打盹,她的頭低垂著,隨著呼吸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耳后花白的頭發(fā)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那串亮晶晶的鑰匙從褲腰處掉出來,弟弟趴在門邊向我呶呶嘴,我放下手里的抹布,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奶奶將那串鑰匙從奶奶褲腰上輕輕摘下來,沉甸甸的鑰匙落到我手里一刻,一種無法言喻的喜悅感蔓延開來,弟弟沖我點點頭。我緊緊握著鑰匙,就像握著我的命,一步一步走近紅木柜子。我的眼睛和耳朵變得格外靈敏,我甚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弟弟急促的呼吸聲。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時候,回頭看了奶奶,奶奶頭垂得更低了,以至于我擔心她折斷自己的脖子。她長長的口水一串串掛了下來,滴落在她的褲腳上。
鎖扣順著轉動一圈,在反著轉動一圈,我手心滿滿的汗,心跳到了嗓子眼,我只要一雙白舞鞋,我對自己說。咔噠一聲柜子被打開了,我回頭看看弟弟,他的眼里亮晶晶的。我掀起柜子蓋,掂著腳尖向里探望,里面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紛繁雜亂,我一手支著箱子蓋,一手在里面翻找,弟弟趴著門框急切對我說:“姐,姐快點,有人來了?!蔽乙惑@,回頭看去樹兒正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一蹦一跳從外邊跑進來,我趕緊把柜子蓋上。在奶奶緩緩把頭抬起時候,我已經(jīng)成功地把鑰匙移花接木在樹兒褂兜里。事情發(fā)現(xiàn)是在我們離開沒多久以后。
我和弟弟站在奶奶屋后山坡上,雞飛了,狗跳了,院子里一下熱鬧起來。樹兒在一群人中間被推來搡去,我甚至聽見奶奶一口一個賊娃子的罵著,聲音洪亮,語速又快又急。
我看見五叔掄起雞毛撣子瘸著腿滿院子抽打樹兒,樹兒含糊不清地哭著辯解,最后樹兒抱著頭沖出人群跑了出去。我和弟弟站在山坡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院里恢復平靜,等到太陽西去。我倆偷偷溜回我們的小屋,夜里我聽到里屋奶奶對二姑說:“我把這些都交給你了,以后樹兒就指望你了?!?br />
二姑沙啞著嗓子說:“娘,這都是你辛苦一輩子攢下來的養(yǎng)老錢,你留著吧,你放心,樹兒有我呢。”接著兩人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哭泣。
第三天晚上還沒有看見樹兒的影子,奶奶和五叔有些著急,四處派人去找。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妙,我有些害怕,終于向奶奶說了實情,但沒把弟弟說出去。奶奶嘴張得大大的,眼角吊了上去,眉毛立了起來,半天才反應過來:“好一個乖孫女啊,真懂事啊?!蹦棠倘ッ孔永镫u毛撣,二姑失魂落魄跑進來沖奶奶喊:“娘,娘,西河洼淹死個孩子,聽說像樹兒?!蹦棠搪犃?,眼睛一下直了,二姑去拉奶奶的手,趴在耳邊一疊聲喊了十幾聲娘,奶奶才回過神來。奶奶拉著二姑的手飛快地往外走。
爸爸是在事情發(fā)生一星期后回來的。
他看一眼炕上虛弱的奶奶,又看看我和弟弟。紅了眼框,跪在奶奶跟前:“娘,兒子不孝,給您添麻煩了?!?br />
奶奶坐在炕上看著爸爸沉默了一會:“亮子,你在怪娘?!?br />
“怪娘的偏心?”奶奶加重力度重復一次。
“沒,沒,娘,亮子不敢。”
“你敢,你太敢了?!蹦棠烫岣吡艘袅浚抗庀饋?。
“當初你把剛滿月沒多久的老五偷偷扔到山上去,要不是我們去的早,他就被野狗吃完了。你,你還有什么不敢的?”奶奶厲聲說。
“你為什么這樣對我,為什么?!”五叔面紅耳赤揮舞著胳膊向爸爸沖來,二姑和四嬸趕緊拉住五叔。
“老五,老五……”爸爸沒有挪動身體一直低著頭,他蠕動著嘴唇。
“你說,大哥,你說……這么做為什么?”五叔瞪著眼兩手緊緊握成拳在二姑和四嬸臂膀間咆哮著。奶奶冷冷看著爸爸,一臉漠然。
“老五,你要怪就怪我吧?!卑职纸K于艱難地開了口。
他陷入往事回憶中,目光變得悲戚起來:“那時候孩子多,又趕上自然災害,家里鍋都揭不開,娘為了這個家甚至去賣血……”
爸爸停了停,接著說:“就在這時候你出生了,為了全家活命,為了媽不那么辛苦,所以,所以……”
爸爸說不下去了,成串的眼淚落在他腳下的泥土里,屋里唏噓一片。
五叔向前的身體失了重心腳步趔趄一下,他看看爸爸,再看看奶奶,奶奶閉了眼點了點頭,兩行清淚從她蒼白清瘦的臉頰滑了下來。
“你害了老五一輩子,你知道不知道……”奶奶哽咽著說不下去。爸爸垂下了頭,久久地跪著,陽光散去,屋子暗了下來。
安葬樹兒那天,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場雨,奶奶用一塊舊氈子裹了樹兒,放進那只紅木柜里,里面塞滿了胖乎乎的花生。樹兒終于很安靜,很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