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聽蛙(散文)
世間有多少美妙,那是無論如何也數(shù)不清的,談起這些,人們太多會注重其光影,而對于聲音,則往往忽略。即便偶爾提及,則首先想到妙曼的歌舞以及絲弦,所以古人有“音不過五,五音之變不可勝窮”之說。足見人們對歌聲樂聲的向往。我也喜歡歌曲、戲曲以及絲竹管弦之類,一場觀看,其余音會縈回于耳側(cè)久久不肯消去。我更喜歡一個人到野外,漫步一條田埂,徜徉一段溪岸,聽茫茫四野的風(fēng),靜靜山林的鳥,以及自然界中產(chǎn)生的所有的聲音,自成天籟,其間趣味絕非平素可以領(lǐng)略的。
今天凌晨,天氣晴好。折過人民路,沿?fù)P帆路向北,信步走去,路的兩邊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的蒼涼,嶄新的小樓取代了過去的土墻小瓦,不遠(yuǎn)處新的小區(qū)還在建設(shè)中,雄偉的塔吊高昂著頭顱,長長的手臂上懸著料斗緩緩地在空中移動,工區(qū)外,連片的桃花正在盛開,彩霞一般鋪在地上,如果走進(jìn)去,不是神仙也似神仙了。我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無暇過多流連,只能且行且賞。
我留意了一下方位,這條路應(yīng)該是通往大營鎮(zhèn)的,可已全然找不到原來的模樣,前面那個叫做何莊的古老村落,也變得認(rèn)不出了。忽然聽到兩聲蛙鳴,不覺驚奇起來。這多年居住城里,起初,夏日雨后,尚能聽到蛙叫,漸漸的,便聽不到了。去年農(nóng)村詩人小河先生來訪,我特意問,他說:“哪兒還有呀,到處都撒農(nóng)藥,早死光了。”我沉吟良久,但又不甘心,東邊的硯湖有水,那里能無蛙么?我踏了破車,吱呀呀地去了。澄清的湖水上鋪滿了蓮葉,幾頭小魚在蓮葉邊游動,時而翻出一片漣漪,時而吹出一串水泡兒,蓮葉上下看不見蛙的影子。我蹲在水邊。幾叢蘆荻在水中隨著微風(fēng)搖晃。這里邊是蛙們喜歡躲藏的地方。我屏了呼吸,靜靜地聽,仔細(xì)地搜尋。到處都是靜悄悄的,連蛐蛐兒也懶得振一下翅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拍打著身上的草屑,緩緩地離開。但我相信,蛙這生靈,是善物,是農(nóng)作物害蟲的天敵,一生都在守衛(wèi)著田野和稼穡。這良善的東西上天是不會就這么輕易讓它們滅絕的,只要有時間,我一定找到它們。我和它們是知近的朋友,小時候,門前有水塘,春天到了,四周一片蛙聲。尤其晚上,蛙們會唱著歌送人們進(jìn)入夢的花園,至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在夢里聽到蛙聲。我曾下了決心,不惜到更遠(yuǎn)的山鄉(xiāng)水村,去尋找它們,不曾想到,今天在此竟能了愿。
我循聲走近一條小河,這條小河應(yīng)該是流經(jīng)寶豐縣城的玉帶河的源頭。曾經(jīng)的小河上的土橋已經(jīng)孌成了混凝土橋,橋欄上刻著花紋。小河水被土壩攔著,已成小湖。晨曦初露,湖水將一輪紅日浸入水里。水光天色,交互輝映,萬道金光,自水中天上交織著一齊煥發(fā)開來。水,山,城區(qū),村舍,甚或人的身上都被這金色的霞光涂滿了。怎能不令人心曠神怡。
無暇觀賞這些,此刻,我只惦記著那曾幾度讓我悵惘不已的小生靈。
我循著蛙嗚朝橋上走,蛙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多的蛙一齊鳴叫。我小心翼翼的,腳提起來都不敢往地上放。等我剛一上橋,所有的蛙幾乎在同一秒鐘戛然而止。它們一定沒有弄明白我是誰,敵人還是朋友。環(huán)顧水面,一切都靜得出奇。一只水鳧在水面的霞光里游動,推開一圈圈楕圓的漣漪。我挺直了腰站在橋上,有意接受蛙們的審視。片刻,遠(yuǎn)處一只蛙首先“格格”地叫了兩聲,馬上又沉寂下去。又過了片刻,又叫了兩聲,我聽得明白,還是那只蛙。它的叫聲剛落,所有的蛙同時叫了起來,有高音的、有中音的、有低音的,甚至還依稀出現(xiàn)花腔。我忽然意識到,這場演唱或許是有嚴(yán)格組織的,方才的那兩聲鳴叫,分明就是全場的領(lǐng)唱,或是指揮。我忽然感到蛙們已不再是愚懦的動物,而甚至是一群聰頴的同類了。我的胸腔里血流賁張,想跑過去親近它們,擁抱它們。但我知道,平時,人們總會以為蛙這動物生性淟涊,害怕人,而此刻,在它們面前,我反而誠惶誠恐起來,我不敢接近水邊,怕驚攏它們的雅興,只在橋上,依著欄桿,靜靜地聽它們唱歌。
清晨的薄霧攜著鄉(xiāng)村的炊煙,輕紗一般飄浮著,彎成一個大大的字母“z”。蛙聲一片,初聽尚雜亂,如三伏天落在頂棚上的急雨,像壩上草原成千上萬匹奔馬的蹄音,如山中千尺飛瀑迭落澗底,亦似無數(shù)面鼙鼓同時敲打。這時,往往需要靜下心來,把一切世塵中榮辱得失全部拋卻,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當(dāng)前的蛙的大合奏中,你會忽然覺得,眼前胸間漸次開闊起來,會出現(xiàn)連綿的山,奔涌的海,滿園盛開的花,千帆競渡的江河,以及萬馬奔騰的草原。再仔細(xì)聽去,又近似親人離久重逢,把著手臂噓寒問暖,連每一個字都極其親切而溫馨。我是相信能聽懂它們的語言的,甚至有學(xué)它們鳴叫的沖動,只可惜天賦不足,伸了幾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嗓子,始終沒有叫得出來,只得轉(zhuǎn)而靜靜地聽。
春天是蛙的天堂,也是它們談情說愛的時節(jié)。蛙們的戀愛,遠(yuǎn)比人類率真,遠(yuǎn)沒有人類的扭揑作態(tài)。一方有情,便可以大聲地嚷出來。另一方無意則已,一旦有意,也大聲地回應(yīng),然后是情歌的唱和,衷腸的互訴。雖然宏鐘大呂,假使你認(rèn)真去聽,一樣能聽出其中的卿卿我我來。一陣情感的交融,兩情相悅,即可喜結(jié)連理,于是便子嗣滿塘了。既沒有彩禮之重,也沒有車房之累。不需要考慮合不合得大相,更不需考慮犯不犯兇煞,甚至連個“黃道吉日”也不需看,一段美滿的姻緣天造地設(shè)般就這么成就了。這個時候,是世間最美妙的時侯,稍有動靜,都會攪擾了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聽。一個咳嗽,或是一個噴嚏,都是不可輕恕的罪過。到了夏天,蛙們的鳴叫便不是這樣的。幼蛙已經(jīng)出生,小蝌蚪丟掉了尾巴,長成父母的模樣,一家人叫起來,少了些初戀的甜密,多了些生活的滿足。夏日的夜晚,蛙們忙完了一天,也該是它們休息的時候,那叫聲閑適、逍遙。這時聽蛙,眼前會出現(xiàn)一棵大樹,樹蔭下圍著男女老幼。那蛙聲便是一陣陣爽朗的歡笑。再有一支竹笛,讓整個山村都醺醺欲醉了。突然有一天,霜打秋草,池塘里的蓮葉也干枯了,低垂了,蛙鳴沉寂,時光進(jìn)入冬季,要聽這美妙的無伴奏合唱,只能等到來年的驚蟄。這個時節(jié),蛙們就像遠(yuǎn)行的朋友,雖然杳無音信,卻總在我的夢中縈回。
漫長的冬天,我會聽不到一聲蛙鳴。然而蛙是守信的,到了該來的時候,它們一準(zhǔn)兒會來。它們的信用又從不掛在嘴上,從不說出聲來,而是天地造化。這比我們?nèi)艘獜?qiáng)了不知多少。我們越是宣揚(yáng)“守信”的時候,其實(shí)正是整個社會最沒有信用的時候,君臣無忠,父子無敬,夫妻無愛,兄弟無義,朋友無信;強(qiáng)調(diào)仁愛的時候,也正是整個社會最沒有仁愛的時候,傷而不扶,死而不救,老而無尊,幼而不撫。這就頗不像蛙。雖然它們低等而冷血,讓我們這些自以為高等而熱血的動物反不能及。最不能忍的,是《聊齋志異》里那篇《蛙曲》的描寫。說的是在京城里有個人,拿了一個木盒子,盒子里隔出十二個方格,每個方格里放了一只青蛙。拿根細(xì)棍敲蛙的頭,青蛙便會哇然鳴叫。如果給那人金錢,他便不斷地敲擊,就像敲擊小云鑼一樣,且能敲出樂譜來。人之貪婪,竟到如此境地,以致于連蟲蛙都不放過。我于是更加生出憐愛之情。甚而覺得那京城人敲擊的,非蛙之頭,乃我之頭了。不知為何,于蛙憑空生出相惜之情來。記得一次到一家化工企業(yè)檢查,主人尤其盛情,午餐除了瓊漿玉液,海陸畢陳,還赤條條端出一盤像人的胴體一樣的東西來,我嚇了一跳,這分明就是西方神話里的“小矮人”嘛!主人笑著解釋說,不用怕,這是燒田雞,怕我沒聽明白,又補(bǔ)充一句,就是燒青蛙!蛤??!我已勃然,狠狠訶了主人一頓,教訓(xùn)他這關(guān)乎生態(tài)安全,絕不能吃的!其實(shí)保護(hù)青蛙原不在我的職責(zé),那是農(nóng)業(yè)部門的事。事后,這件事卻成了大眾談資。并且多持貶損的態(tài)度,認(rèn)為是小題大作,嘩眾取寵。而我,卻坦然。動物是人類的朋友。既是朋友,有這樣自相戕害的嗎?
人生世上,最難得的,應(yīng)為一知己。作為物,如蛙一般靈性的,也該是如此吧?自古迄今,蘭花以屈原為知己,菊花以陶潛為知己,翠竹以獻(xiàn)之為知己,蓮花以敦頤為知己,牛鬼蛇神以留仙為知己,蝦以白石為知己……都是史中佳話。而至當(dāng)下,有狗以人為知己的,有豬以人為知己的,有雞以人為知己的,有蛇蝎以人為知已的已不能勝數(shù)。我固然知道自已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古代先賢自然令我逐塵莫及,當(dāng)然不敢有蘭菊蓮竹之屬以為知己的妄想,而豬狗蟲豕待時俗之流又常常令我難堪以不屑,故爾常感嘆知已難逢,卻又和蛙有十二分地投緣兒。我喜歡聽蛙的歡笑、蛙的訴說、蛙的低吟淺唱。然而,我一不善水墨丹青,不能描摩其妙曼身姿,詩文也不入流,不能謳歌其淳美風(fēng)致,我嘗想,能配得蛙之知己嗎?
不妥之處,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