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春韻】深呼吸(小說)
一
莉英箭一般沖出門,回頭看了看,心有余悸。
我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爸,你也太霸道了,都么格(什么)年代了,還干涉我的戀愛和婚姻自由。莉英憤然想道,鼻子發(fā)酸,一貫堅強的她沒有控制住淚水,稀里嘩啦淌下來。
剛才,就在剛才,與老爸的“戰(zhàn)斗”異常激烈。
我與誰談戀愛,與誰結(jié)婚,那是我的事,你無權(quán)干涉。莉英針鋒相對,大聲回敬老爸。
么格?你是我女兒,我不管哪個管?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我管了。老爸瞪圓了眼,怒目而視,認為自己的權(quán)力和威望受到嚴(yán)重挑戰(zhàn),操起撮箕朝莉英打來。
莉英不愧從小受過老爸的嚴(yán)格訓(xùn)練,反應(yīng)相當(dāng)敏捷,立即跳開躲閃。“啪”的一聲,撮箕砸在莉英的腳前,撮箕裂開了。好險!差一點就被砸中。莉英驚恐地看著老爸,腿微微顫抖。
老爸的臉氣成豬肝色。
每次與老爸談到自己與蔡純剛的戀愛,老爸臉上的皺紋就緊急集合,說他離W城太遠,會把你個傻閨女拐跑的?;橐鍪侨松笫拢皇沁^家家,不能一時沖動。要談就談離得近的,知根知底的,比如……老爸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沒有說出“比如”后面的名字。
莉英明白老爸的意思,他看上老戰(zhàn)友的兒子,老說那人如何如何好,想撮合他倆。
我都沒見過一次,不曉得對方長得么格熊樣,根本沒有感情,要我嫁給他,豈不是天方夜譚,荒唐!莉英搖頭笑道,覺得老爸的想法太搞笑,太不可思議。
老爸說,沒有感情,相處久了,就有感情了。
爸,找對象不是去市場上買只小貓小狗,得有緣分,有那種心跳的感覺。沒有那種感覺,就是處一輩子,也不可能有感情。唉,這個,你不懂。莉英對“?!睆椙?,當(dāng)然,老爸不是牛。
我和你媽就見了一面,還不是過了一輩子。老爸振振有詞地說。
你還好意思提及我媽,我媽過的么格日子,你心里最清楚。要不是你,我媽能那么早離開人世,讓我成了沒媽的孩子。莉英一激動,嘴沒把門,把媽離世的事突嚕出來,這可踩到了老爸的痛處。
老爸揚手要打莉英,莉英嚇得縮了縮脖子。可揚起的手沒有落下來,老爸轉(zhuǎn)身走了,像泄了氣的皮球,頓時蔫了。
爸——對不起!莉英沖老爸的背影說道,心里懊悔。
二
莉英深呼吸一下,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這是老爸教給她控制情緒的一種辦法,可事到臨頭,忘得一干二凈。老爸也是,那火爆脾氣不也沒把持住。
老爸態(tài)度堅決,這可咋個辦?莉英不愿意離開蔡純剛,但也不想與老爸鬧翻,老爸一個人,孤苦伶仃,她于心不忍。
莉英曉得,老爸的脾氣就像炮仗,響了就響了,過后屁事沒有。于是,莉英又偷偷摸回家,見老爸在臥房里。老爸捧著一個鏡框,凝視著,發(fā)呆。鏡框里有一張三人穿軍裝的黑白合影照,有些發(fā)黃。中間是個女孩子,笑得很甜,臉上有個小酒窩,英姿颯爽,非常漂亮。兩邊是兩個男孩,都一臉陽光,一看三人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最左邊那個就是老爸,老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帥哥。
這張照片是老爸的寶貝,老爸倍加珍惜,掛在臥室里,常取下來細看,仿佛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歲月。莉英曾問老爸,照片里那兩人是誰?老爸除了嘆氣,么格也不說。莉英總懷疑照片里藏著老爸許多故事。
到了做飯時間,老爸從臥室出來,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別看老爸是個大老爺們,可廚藝不錯。莉英見老爸心情不好,主動下廚,但沒個頭緒,后悔平時沒向老爸學(xué)學(xué)廚藝。
還是我來吧,看你笨手笨腳的。老爸接過菜刀說,就你這樣,嫁出去了老爸咋放心。
爸,你多慮了。我吉人自有天相,再說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是嗎?老爸。莉英為了緩和氣氛,俏皮地說。
唉!你呀你,啥時候能成熟。老爸邊切菜邊說。
爸,我都二十二了,大學(xué)畢業(yè)都快三年了,咋個還不成熟?莉英撅著嘴說。她見老爸心情好些,于是趁機旁敲側(cè)擊地說,爸,要不就同意算了。
同意么格?老爸回頭瞅了一眼女兒,臉立即沉了下來,他曉得女兒話的意思。
莉英見情況不妙,連忙掩飾說,沒,沒么格。
答應(yīng)兩個條件,我就同意。老爸鄭重地說。
?。磕膬蓚€條件?莉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道。
老爸說,一、要小蔡來W城考上公務(wù)員;二,做上門女婿。
爸,這是么格條件,太苛刻了。你曉得現(xiàn)在考公務(wù)員尤其在W城比登天還難,再說,純剛他家里就他一個男孩,咋能做上門女婿。你,你這是變相拒絕,爸。莉英抱怨,一臉不快。
不答應(yīng)那就拉倒。老爸說得非常干脆。
那好吧,我與純剛說說。莉英只得勉強答應(yīng),心里卻十分忐忑。
當(dāng)純剛知道這兩個條件時,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他真不知該如何回答。良久,純剛說,那你啥想法?
老爸提出這樣的條件,我能有啥辦法。莉英嘆氣道。
你老爸究竟是個啥樣的人?我越來越好奇,這么不講理。純剛笑著說。
莉英翹嘴說,我不允許你說我爸的壞話。我能說,但你不能說。
純剛見狀,壞笑。
莉英緩緩說道——
老爸,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在銀行工作,端著鐵飯碗。加之人長得帥,追他的女孩排成長隊??衫习忠粋€沒相中,好像一直在等誰,三十多了還是孤家寡人。后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當(dāng)教師的媽,沒兩個月就結(jié)婚了。這叫閃婚,從后來的情況來看,老爸這樣做,過于草率,對自己對媽都不負責(zé)任。
他倆沒什么感情,純粹湊合過日子。他們的結(jié)合絕對是悲哀。各忙各的,一天到晚說不到三兩句話,誰也不搭理誰。這是家庭冷暴力,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是冷暴力的受害者。
在我十歲那年,他們之間終于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很激烈。那天,媽媽忍無可忍,大聲抱怨道,抱著鏡框看了又看,能看出花來?
我看看照片又咋啦?老爸站起來怒視媽媽。
那你咋不與鏡框結(jié)婚?整天耷拉個臉,好像誰前世欠你的。媽媽數(shù)落老爸。
兩人在拉扯中,“當(dāng)”的一聲鏡框掉在地上,碎了。老爸驚愕不已,竟然動手打了媽媽,媽媽哭著跑出門,橫過馬路時,被車撞飛了,半個腦袋沒了,慘不忍睹,再也沒有爬起來。
老爸懊悔不已,直到現(xiàn)在,是老爸內(nèi)心永遠的痛。老爸含淚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生活了這么久。淚,始終沒有掉下來。老爸是不會輕易掉淚的,因為他曾經(jīng)是軍人,骨子里永遠是軍人。
三
去年的深圳,冬天出奇的冷,居然下了雪,聽說是二十年來頭一遭。莉英站在租房小區(qū)前的街邊等車,身旁放著行李箱。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多月,莉英就請假回W城,給老爸過生日。這是多年的習(xí)慣,雷打不動。老爸要她這次把純剛帶回去,當(dāng)面談?wù)?,考考他?br />
純剛找吳軍去拿一件快遞。吳軍在深圳一家圓通快遞公司打工,在一次給純剛送快遞時認識,與莉英竟然是老鄉(xiāng),比莉英大一歲。吳軍偏瘦,但充滿陽剛,做事干練。有次莉英笑著問,那么瘦,小時候肯定淘氣,不好好吃飯,餓的。吳軍說,我是鄉(xiāng)下人,哪能與你們城里人比,條件差,營養(yǎng)不良。
可左等右等沒見純剛的身影,打電話不接,發(fā)微信不回。臨上車不到一個小時,莉英以為他先去了火車站,就打的趕往車站。到自動取票機里取上票后,站前站內(nèi)都尋了個遍,依然沒找到他。莉英急了,她不習(xí)慣帶現(xiàn)金,銀行卡都由純剛拿著,用微信支付了打的的車費,僅剩下四十多元。
純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想問吳軍,可沒有吳軍的電話,就微他。吳軍馬上回復(fù)了,要她別急,他立即趕過來。
不到一刻鐘,吳軍挎著行李包出現(xiàn)在莉英面前。一見面,莉英就問,純剛找過你沒有?
沒有。我還納悶?zāi)?。不過我已把包裹交給同事,呵呵。吳軍笑著說,純剛咋啦?不會是當(dāng)逃兵吧?
莉英焦急地說,說得好好的,咋就沒來呢?心里非常失落,想道,莫不是被老爸的兩個條件嚇跑了?難道幾年的感情就這樣功虧于簣?
上了車,見吳軍坐在同一排,驚訝地問,你、你怎么也上車了?
咋啦?只許你上,就不許我上。吳軍笑著說,真是巧了,與你同一趟車,我與別人換了座位,就坐在這兒了。
莉英連忙解釋說,不是,你誤會了。我是說你也回老家?
是啊。我媽病了,我不放心,回家看看。吳軍收斂起笑容,凝重地說。
哦,阿姨病了,是該回去。那你家里其他人呢?莉英關(guān)心地問。
我爸前年就去世了,家里就我和媽兩人,哎!媽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是個藥罐子。吳軍嘆氣說。
莉英還想著純剛,心里悶悶不樂,回家咋向老爸交待,不愿被老爸笑話。這可咋辦?純剛也真是,有事不打聲招呼,把錢全帶走了,害得自己差點討米要飯。這事純剛做得太不地道,想起就來氣。
還在想純剛?放心吧,一個大老爺們能有啥事。吳軍開導(dǎo)莉英。莉英苦笑,凝視窗外,失神發(fā)呆。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一會倆眼皮合在了一起,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發(fā)覺身上多了件夾克,吳軍僅穿著一件T恤衫,兩手抱在胸前,靠著椅背,腰桿筆直,閉目養(yǎng)神。
莉英心里涌起一絲暖意,忙把夾克還給吳軍,笑曰,謝啦!吳軍接過衣服,穿在身上,說,這樣睡著容易受涼,當(dāng)心感冒。
四個多小時后到了邵陽,已是傍晚,暮靄沉沉,風(fēng)嗚嗚著,寒氣襲人。一下車,莉英和吳軍就上了一輛私家商務(wù)車,晚上九點趕到W城。站在W城,莉英感到踏實和親切,她東張西望,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熟悉的身影,油然而生失落之感。給車費時,莉英對司機說,我身上錢不夠了,麻煩你等等,我老爸馬上就到。
那司機滿腹狐疑地審視莉英半天,沒吭氣。
給,還有她的。吳軍將三兩張紅票子遞給司機。司機找給吳軍零錢,用鄙夷的眼神瞅了莉英一眼,車“轟”的一聲走了。
謝謝??!一會我爸來了,讓他把錢還給你。莉英微笑著說。
客氣干嘛!誰沒有個難處。吳軍說。
你們到了,我跑到對面去接,咋等也不見你們??磳γ嬗腥讼萝?,有點像,過來一看,果然是你們。老爸一臉嚴(yán)肅,說著就往后備箱提行李,
壞了,老爸把吳軍當(dāng)成純剛了。這可咋辦?干脆……莉英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對吳軍說,純剛,這是我老爸。
???我,我……吳軍被莉英搞糊涂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啊么格啊,還不打個招呼。莉英用手偷偷捅了一下吳軍的后背,吳軍好像明白點啥,連忙說,叔叔好!叔叔你歇著,我來提行李。
把莉英的行李提上車,自己的仍在原地,吳軍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莉英說,你傻站著干嘛,把行李全部提上車,去我家。
我,我……吳軍語無倫次。
大老遠來了,不去我家,難道住大街上?莉英大聲說,而后又低聲說,請你當(dāng)一回我的男朋友,別讓我老爸看我笑話,拜托了!
噢,噢,我明白了,明白了。好嘞,看我的。吳軍心里美滋滋的。
四
吃了晚飯,老爸要正式面談,地點在老爸的臥室。
莉英想?yún)⒓?,被老爸推了出來。老爸說,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就別摻乎了。莉英一出臥室,門就被關(guān)上。莉英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吳軍露陷,貼在門口偷聽。
一會,臥室的門開了,吳軍走了出來,徑直從自己行李包里拿出兩瓶白酒,進了臥室,門又被關(guān)上。
咋啦?老爸要考吳軍的酒量?可老爸幾乎滴酒不沾。老爸在搞么格名堂?莉英心里嘀咕。
莉英繼續(xù)側(cè)耳靜聽。須臾,“咣當(dāng)”一聲,么格東西砸在地上,碎了。莉英嚇得心驚肉跳,心想壞了。正要撞門而入制止時,又傳來“哈哈”的大笑聲,是老爸的大嗓門。
“喝,誰不喝誰他媽的就不是軍人?!眳擒姼呗曊f。
“喝!”老爸的聲音,“年輕人,不,不準(zhǔn)說粗話?!?br />
接著,就是碰杯的聲音。莉英手按胸口,低聲自言道,媽呀!一驚一乍地,嚇?biāo)牢伊恕?br />
屋內(nèi),嘀嘀咕咕,聽不甚清楚。不久,猜拳喝酒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慢慢地歸于平靜,最后臥室內(nèi)一點動靜都沒有。莉英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后半夜,確切地說,是被凍醒的。莉英站起來推門一看,臥室內(nèi)一片狼藉,地上有打碎的玻璃片,床頭柜被挪到寬敞處,上面有兩個酒杯,兩個空瓶子,一個倒著。兩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莉英幫他們脫掉鞋子,挪正,蓋上被子。這時,老爸夢囈道,衛(wèi)兵,曉梅,我,我對不住你們!曉梅,我想你!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爸,你說么格?莉英低聲問。老爸砸吧一下嘴,翻過身,鼾聲頓起,像煮餃子。
衛(wèi)兵是誰?曉梅又是誰?莉英自言自語,抬頭看看墻上的那個鏡框,莫非?
莉英醒來,天已大亮,云翳消散,太陽還躲在遠山的東邊。老爸和吳軍都早早起床,老爸在廚房忙乎,為莉英和吳軍準(zhǔn)備早餐,看上去心情不錯。
老爸,起這么早,昨晚沒少喝?莉英伏在老爸的肩膀上,笑著說。
我,我沒喝,我從來不喝酒。老爸矢口否認,像個撒謊的孩子。而后轉(zhuǎn)移話題,喊道,吳軍吃早飯了。
爸,你叫錯了,他是純剛,不是吳么格軍。莉英忙糾正老爸,心想,遭了!穿幫了。莉英頓時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