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悼念黨存青老弟(散文) ——文友們,記住他吧!
今年的正月初一,黨存青夫婦照例開車到我家,給他親姑姑拜年。我照例站在冷冽寒風(fēng)的路口,等候他倆。第一個原因,開車在我家附近兜圈子,又找不到了。第二個是鐵打不動的理由,他上樓都吃力,我得幫他拎東西。
他依靠姑姑的臂膀,倆人喃喃地低語。他父母都不在了,他跟八十八歲的唯一的長輩撒著嬌。他姑姑有八個侄子,他知道,姑姑最憐愛他。他常年體弱多病,屬他嘴最甜,會哄老太太高興。
我母親的渾濁老眼直直地盯著存青老弟的臉,生怕給忘了。問他咋這么瘦了,臉色也不好。他回答姑姑說,最近總熬夜,沒休息好。他姑說,快回家吧,我挺好,看見就行了。我忙接過話茬,來了半個多小時,你就趕人家走,不來吧,你還總念叨你侄兒。
存青站起來,走到我的書柜前,跟我說起話來。大哥,這個書柜是新添的吧,沒見過你擺出二十五史啊。我說是老版的二十四史,跟我三十幾年了,有了書柜才見天日。他說,我喜歡司馬遷的《史記》,你呢?我說也喜歡太史公,有時候也翻翻四十本的《宋史》。
我倆走到北陽臺,他拿出細(xì)細(xì)的藍(lán)色南京香煙,讓我打開排油煙機,開始吐云噴霧了。平時,他抽煙都很隨意,今天怕嗆著他親姑。
我老媽在客廳里大聲說,你們別嘮了,讓小青回家休息吧!
小青聽話地走到姑姑面前,笑嘻嘻抱了一下老太太,就回家休息了。
正月初九,惡耗傳來,他竟永遠(yuǎn)地睡了,永遠(yuǎn)地休息了。
我們親屬私下共定盟約:永遠(yuǎn)不許告訴他姑姑,她親侄子離世了。
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站在崖上,面對著大海呼喊:生存還是毀滅?倒是個問題。
來吊唁黨存青的王女士哽咽地說:人真的是如此脆弱?。?br />
而我聽過一位農(nóng)村老太太說過一句話,記憶深刻:生與死,就像這屋走到那屋,隔著門簾,掀開它就走了過去。
黨存青不顧活著的親友們眷戀,輕易地掀開門簾就走到那個屋子。
你好狠心哪!你才五十八歲啊,為何就急急地邁進(jìn)那屋,讓你八十八歲的親姑姑招架得了嗎?讓我們這幫親朋好友能忍受得住嗎?
我們總是喊他小青,一直未變。哥們當(dāng)中他個頭最矮,模樣眉清目秀,白白凈凈的,生就一副秀才相。我看他總是邁著方步,不緊不慢的,就對他說,你很適合當(dāng)個演員,個頭正好扮小生,就是《西廂記》里的張生,有體弱多病的身,還有儒雅書生氣的臉。他笑呵呵地說,我嗓音沒那么尖細(xì),咬字也不十分準(zhǔn),不過演周瑜倒是挺樂意,不僅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還能銅雀鎖二喬啊,我不喜歡張生傻笨迂酸,讓紅娘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十幾歲的小青,像跟屁蟲似地,總是圍著我和我弟身邊轉(zhuǎn)。他上邊有兩個姐姐,卻愛和這兩個表哥一起玩。我的苦心積攢的一些小人書,語文老師給我寫的書法字帖,喜歡的小玩意,他利用他的智慧,用不了多長時間,準(zhǔn)能跑到他手里。大家長大了,也巧,我和我弟都是遼大畢業(yè)的,都是學(xué)中文的,小青是沈師大畢業(yè)的,也是學(xué)中文的。惺惺惜惺惺,愛好相同,酸味相通??上攵?,我們哥仨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愜意,吵鬧和幸福??!
小青啊小青,你竟狠心地拋下了我們,再也不能一起海闊天空了,再也不能面紅耳赤的辯論了。
2002年十一月的一個傍晚,我和黨存青開車去了一趟天津,為拍一部電視劇籌款。進(jìn)北京時被攔住了,當(dāng)時正好開黨的十六大,只許出京不許進(jìn)。我說,咱們掉頭回天津住一晚吧。小青在衣兜里摸索了一會兒,下車和值勤人員說了幾句,竟放我們通行了。在車上,他把手里的記者證在我眼前晃了晃,笑了。
我忽然想起了八十年代初,我們還在工廠當(dāng)工人,沈陽日報招考記者,記得考場在中山中學(xué)。我在走廊里急急忙忙地找教室,和小青走了個頂頭碰,我倆打個招呼就都閃身不見了。
也是1981年,也是在考場,再一次相遇了。這次考試結(jié)果,我倆都進(jìn)了沈陽市文聯(lián)和《芒種》聯(lián)合舉辦的沈陽市短篇小說講習(xí)班。共兩個班,每班30人。但我倆不在一個班上。我和萬琦一個班,小青和我中學(xué)同學(xué)侯成良一個班。
后來,大家認(rèn)識到,東一榔西一棒的瞎撞不行,愛好文學(xué),必須有扎實的底子,就都埋頭拼文憑去了。
在京的那段日子,忙碌得很。黨存青是拍一部電視劇的合伙人,這部名為《向陽照相館》百集電視劇竟拍成了。是輕喜劇,由句號主演,當(dāng)時紅得發(fā)紫的李琦、蔡明都有戲集客串。
可把我們這些劇務(wù)制片之流忙壞了,籌服裝,借道具,馬不停蹄地整天在外面跑。
有些贊助者,真不愧是皇城根下的良民百姓,開明的很,有例為證。
我記得,黨存青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笑容可掬地在通州潞河照相館借到了一架老式照相機。就是那種一塊紅色方布在技師頭頂上一蒙,在里面搗鼓一會,然后,直起腰,笑吟吟地手握膀胱型橡皮囊,一捏一放,就照好了。把一方木板夾子仔細(xì)存好,因為,你就在那夾子里了。
那臺老式照相機跟了劇組一年多,照相館里的人從沒過問過,從沒提過什么租金吶錢的。既然拍照相館里發(fā)生的故事,有時,潞河照相館的經(jīng)理帶幾個人到片場看熱鬧,也給提提意見??墒撬麄冞B劇組盒飯都不吃,臨走時悄悄的。當(dāng)我們看到了挽留他們,就連連說:相機你們用吧,隨便用??梢婞h存青的外交魅力之一斑。
北京的通州,尤其原來叫皇木廠的那塊土地,自從蓋起了一排排別墅后,文人墨客聚居于此。早晚散步時,能見到的長頭發(fā)的畫家,剃光頭寫劇本的,如過江之鯽。他們大都是外地來的北漂,也經(jīng)常到黨存青家的兩層小別墅做客。南來北往的進(jìn)出,就是一個客棧。
黨存青好客得出格子了。在二樓大廳,還搞了個中華劇作家藝術(shù)沙龍。央視一級導(dǎo)演朱導(dǎo)經(jīng)常光顧,拍過《還珠格格》的臺灣導(dǎo)演孫培樹也站過腳。小青他自己出錢,在網(wǎng)上還籌立個網(wǎng)站。
這些個不拘小節(jié)的家伙,早晨我要喝牛奶,中午他要抿好茶,晚上更要煮咖啡。
白天還好些,靜悄悄的時候多,大咖們都在就寢。晚上,這幫夜貓子出洞了。在樓上大廳嘰嘰喳喳地沒完沒了。都叼著香煙,開著窗戶冒出的滾滾濃煙,鄰居看見也不會報火警,已見怪不怪了。因為,此處別墅區(qū),有多家窗戶都有此類現(xiàn)象經(jīng)常發(fā)生。
說實話,我是皺著眉頭忍受的。我是吸煙者都被嗆得受不了,更何況,經(jīng)常得往冰箱里充填吃的喝的貨物。
用中國俗話講:近赤則紅,近墨則黑。
印度國的民諺也說:想了解你的為人,就看看你身邊的朋友。
唐朝大詩人劉禹錫說的更好聽: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這些鴻儒大咖們的奇門遁甲,耳熏目染了黨存青。他煙抽的更兇了,晚上也學(xué)會在零晨就寢。因為,文人們都是這般過活的,他就要這種感覺。
此時,我是悔恨交加。我也隨家人一起,對小青寵慣著,事事讓著他。我說:你學(xué)學(xué)人家天天都用各種方法鍛煉身體,你也走走吧!看他上二樓也喘著粗氣,捆扎書籍時,纖細(xì)的一雙手指,抖抖地用力,還做了個蓮花指狀。我就打住了我的喋喋不休。
黨存青癡書如命。和他這輩子的交往中,愛書,讀書,購書,淘書,不是裝出來的,是骨子里固有的情結(jié)。也是我們這代人共有的通病。因為,在“讀書無用”的年代,我們干渴的心靈,多么需要知識泉露的澆灌?,F(xiàn)在,有書看了,能不珍惜么?
他對愛好寫作者的無私幫助和提攜,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求回報,付出許多。只要是關(guān)乎寫作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我就潑過冷水,掛那么多頭銜累不累啊。他就用我倆都熟識的詩人王維亮的筆名:一笑了之回復(fù)我。
他的一生就為一個夢想:當(dāng)一名作家。他就為這個目標(biāo)而活。
2013年8月,他的第一本《黨存青短篇小說選》出版了。還成了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他沉寂多年的地下溶泉噴發(fā)了,他拼了,他癡顛了,手中的筆停不下來了。
五年里,他又迅速地出了四本書。五年里,他的足跡踏遍祖國的大江南北。
他成功了。正如知他懂他的女兒婷婷所說,我父親實現(xiàn)了他的人生目標(biāo),可在最輝煌的黃金寫作期間,卻睡著了,過早地掀開那席門簾。
2014年五月春天的一個傍晚,細(xì)雨濛濛。寬甸黃椅山的腳下,一條湍急的小河擋住了我們和平作協(xié)采風(fēng)團(tuán)的行進(jìn)。萬琦老師挽起褲腿,大義凜然地蹚到對岸,林雨荷也跌跌撞撞地過去了。未到腿肚深的河水,歡快地向低洼處跑去。河里掛滿青苔的河卵石,清晰可辯。
黨存青腳穿錚亮的皮鞋,不跺慢騰騰的方步了,小心翼翼地在尋找下腳處。來回走了幾趟,看只有我沒過河,竟大大方方地對我說:大哥,你沒過到對岸,是不是要背我過河,我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話沒說完,就軟綿綿地扒到我的后背上了。
我光腳踩著溜滑的河石,背著小青,吃力地蹚河。在河中幾次趔趨,險些坐到河里。李同峰主席在對岸大聲鼓勵我:汶川挺住!文祥挺住!汶川挺??!文祥挺住!
那天是五月十二日,是四川汶川大地震六周年。
我背著黨存青的這個日子,是記住記牢了。
現(xiàn)在,他暖乎乎的身體再也貼不到我的后背了,兄弟倆甜絲絲的情意再也感受不到了!
嗚呼!小青老弟!哀哉!老弟小青!
到了對岸,他假裝睡著了,遲遲不從我的后背下來。他父親去世了已兩年多,他在兄背上體會久違的父愛吧。
我們兄弟二人,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大家走進(jìn)了玫瑰莊園。
他就又跺起了穩(wěn)健的方步,讓我陪他到山下逛逛。
寂靜的黃椅山,以其獨特的火山地貌而聞名,是地質(zhì)史上第四紀(jì)火山噴發(fā)的玄武巖堆積的遺跡,是罕見的天然火山博物館。
他望著濕漉漉地火山群,喃喃自語:我查過資料,它們形成于10余萬年前。人啊,這輩子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是多么地短暫蒼白??!連蜉蝣都不如。所以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活好眼前的每一分鐘。
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紅樓夢》咱們讀的遍數(shù)還是少啊,曹公用白話講了不少深奧的人生哲理。比如《好了歌》《葬花詞》。應(yīng)多看幾遍啊。我點頭應(yīng)許接著話題說下去,太陽給萬物陽光,水,空氣,給予一切生命所需要的東西,從沒要求回報自己,只有奉獻(xiàn)。所以沒有生死之說,是永恒存在的。大地也是一樣,人們把地球搞得遍體鱗傷,地母還是默默地忍受著,及時地給你吃喝,供你穿。所以,大地對生物來說是永存的。有了欲望,想開花結(jié)果,就應(yīng)該準(zhǔn)備有落葉枯萎的結(jié)局。人類,動物植物也是一樣,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謝幕的那個時辰。好在生命還有傳宗接代的本事,才生生不息。
他昂起頭說:我很贊同李清照的兩句話,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范仲淹也說得好:不為物喜,不為己悲!
我說:列寧同志說的更好,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長青。我生命中的肚子咕咕叫了,還是去喂喂它吧。你的名子可以用牛胃來解釋,存著青草,可以倒嚼啊。所以,你不急于填肚子。
我倆說笑著向有吃喝的莊園走去。
姓黨的,對我來說,已成慣常。我母親姓黨,去她河北老家,幾個莊子里的人都姓黨??晌挠褌冇行┖闷?,就贈送黨存青一個頭銜:黨媽媽。
既然大伙叫媽媽了,他就忙碌起來,張羅羅地給大家做了不少事情,各種頭銜一大筐。
做媽媽的總是愛叨咕的,黨存青有時不免愛叨咕幾句。在家里面,我們總覺得他沒長大,都慣著他,寵著他。所以,在親人面前愛發(fā)點小脾氣。他的熬夜,他的嗜煙,他的拼著命地寫,大伙勸說了N遍數(shù),他都一笑了之,還是率性而為。
我們有些文友也是在玩命地寫作,不顧身體,不顧親人們的勸說。愛惜一下自己吧,為家人,也是為文學(xué)。
還是蘇東坡對生與死的問題說的透徹,回答了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憂慮: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小青老弟在今年的正月初九睡著了,在茫茫的那邊,還在做著文學(xué)夢!
好在黨存青用生命寫成的書還在眼前,我們就時常讀讀吧。他的音容笑貌,和他的名子一樣,永存長青!
2018年3月1日,正月十四。
文祥寫于沈陽祥云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