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家鄉(xiāng)的米酒。
　　 上初中時，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夠吃，種的蔬菜自給有余。屋后緊靠河邊一塊自留田，是隆起的旱地。一早一晚，父親領(lǐng)著哥哥和我，刨泥挑土，半個月把旱地翻成水田，約有三分，狹長成帶狀，平整，灌水，種上糯稻。第一年生田肥瘦，收成少。到第二年，生田變成熟田，割麥后又深翻，施足底肥，插上糯稻，秋后足足收了二百斤。父親望著場上黃橙橙的糯稻谷，抓起一把吹掉灰塵，揀幾粒送進(jìn)口嘎嘣一下，咂咂嘴對母親說，可以軋米哉，等天氣好，做百十斤糯米酒。種田人，也想抿抿小酒，日子過得有點(diǎn)兒樂趣。
　　 農(nóng)歷十月天，釀酒好時節(jié)。
　　 那晚，天氣不冷不熱。母親把油燈擱在灶臺，拾掇好灶，拿來蒸籠、籠布，擦拭干凈團(tuán)匾。我到豬棚搬出樹柴、豆箕，放在灶后。一應(yīng)具全，她撈起浸泡的糯米放進(jìn)淘籮，端到水棧淘凈漉干，返回倒進(jìn)籠匣，絲瓜筋墊好鍋沿，加滿清水，籠匣上鍋。我在灶后引火點(diǎn)燃豆箕，架上樹柴，灶膛旺起來，噼噼啪啪，紅紅的火舌舔在漆黑的鍋底。蒸粢飯用硬火，樹柴最好；稻草火軟，一旦熄火重生，粢飯容易蒸夾生，影向酒品。燒火，馬虎不得。樹柴耐燃，不用常添，趁機(jī)看小說。她生怕我著迷，忘記添柴，反復(fù)提醒。
　　 水開沸騰，蒸氣氤氳。小半個時辰，一籠粢飯蒸好，倒進(jìn)團(tuán)匾叉開，散熱。接著，二籠，三籠。第三籠時，另一口鍋也開火，燒燙缸水。燙缸是父親的事。每年釀酒，母親只蒸粢飯不碰缸，各道工序不插手。父親有話在先，女人碰缸撞了酒神釀酒不靈，這是規(guī)矩。母親樂得省心。這會兒，他把野菊花，連帶枝條扎好放入水中。水燒滾，菊香淡淡飄逸。開水舀進(jìn)提桶，拎到墻角落，倒入一口缸，浸泡半小時，缸體周身燙熱，舀掉，擦干。這時，粢飯已冷卻，他把兩斤白色的酒曲丸子用搟面杖碾壓成粉末，每籠粢飯放進(jìn)缸，均勻撒上一層。弄停當(dāng)，注入兩桶清水，作為搭漿水，亦是原漿酒。他彎下腰雙手插進(jìn)粢飯里，慢慢抄拌，將酒曲抄均勻，不結(jié)團(tuán)、不發(fā)膩為好。最后一大把酒曲握在手里，伸入缸底，慢慢松開上提，出水面剛好漏完，累得渾身是汗。不是釀酒，而是釀造一家人的好日子。那神情，那背影，印在我年少的心頭。
　　 酒曲是娘姨父家的。娘姨父是個勤儉又善算計的人，做得一手好酒，種得一手好菜。有一次，他賣菜路過家，拿進(jìn)來一布袋湯圓般大小的灑曲丸子，跟母親說，今年做得少，你家用剩的，幫著賣掉。那時酒曲買賣只能私下交易。鄰居家釀酒，大多用他的酒曲。他家房前屋后種滿開著粉色、紫色花朵的酒藥草，用來做酒曲。一年后，我家屋后也開遍酒藥花。
　　 父親拌好酒料，按上稻草蓋，用破棉被把酒缸包扎嚴(yán)實(shí)，又用稻草堆成焐窩。溫度悠關(guān)酒品，既讓粢飯完全發(fā)酵，又不過度。否則，溫度過高，出現(xiàn)焐缸酸，上不了席；溫度偏低，發(fā)酵不完全，成漿糊狀。有年做酒，香味遲遲不出，揭蓋一看，已成糊狀。父親怪母親粢飯沒蒸好，母親則說他酒缸沒包實(shí)。你一言我一語，掙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得用葡萄糖瓶灌滿開水，放在酒缸中間，增溫補(bǔ)救，延長時間，救得一缸酒。
　　 今年父親特別當(dāng)心，不到三天就聞到酒香。晚飯時，母親說，酒香了，舀一碗嘗嘗？父親搖頭，香味不夠濃，等過今夜吧。果然經(jīng)驗(yàn)老到，不出所料，第二天早晨，滿屋子酒香。我起床時，他已開窗通風(fēng)，解下缸體棉被，掀蓋察看，粢飯成酒釀，邊緣卷起，與缸體分離，用手輕輕一搭，酒釀左右晃動。他舀一勺抿一口說，好了，讓它靜養(yǎng)。
　　 一周過去了，父親提三桶清水注入。通常，一百斤糯米釀兩百斤酒。他喜歡酒味重，水兌得少。一缸新酒，在父親呵護(hù)下，在酒窩靜養(yǎng)二十日，出落得色澤清冽，醇香濃郁。他小心將酒漉出，灌入酒甏，投放一撮紅花，用筍殼和泥將甏口封好，搬到墻角。這是頭酒，質(zhì)地好。等到春節(jié)，撩開面紗，招待客人。人稱十月白，上口香，后勁足。老娘舅貪酒，回回醉倒在家門口。
　　 父親平日喝二道酒。頭酒漉干，酒糟再沖水，停放一月漉出。口感固然差點(diǎn)，但成色酒香還在，只是沒了后勁。他田間干活回來，母親從飯鍋里端出酒糟蒸帶魚頭，還有湯罐里溫好的新酒。他啾的呷一口，喝進(jìn)去的全是樂，渾身疲憊釋放殆盡。瞧那愜意的樣兒，哥哥和我端起他的酒碗，你嘗一口，我嘗一口，喝傻了一家人。
　　 初一午后，回到老家，走在陌上，兩邊已不再是舊模樣，小清河填掉了，那片糯稻田也沒有啦！留下的，只是心頭蒸煮的縷縷酒香。天幕沉沉，地氣蕭蕭，又像要下雪。此時，我多么想：
　　 晚來天欲雪，與父共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