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冬妹的愿望(小說)
“這是最后一頓餃子了?!倍迷谛睦锓磸偷匕的钪?。
今天,她起了個大早,冒著大雪去菜場買了一百塊錢的羊肉,并請賣肉的師傅加工成肉餡。這羊肉餡的餃子冬妹一共就沒包過幾次,只在某個重要或者特別日子里才會包一點來吃,于是包羊肉餃子成了冬妹獨有的慶祝儀式??墒墙裉毂臼且粋€平常而普通的日子,既不是誰的生日,也沒有值得慶祝的事情,但冬妹卻打定了主意要把今天變得特別一點,哪怕這所謂的特別僅僅只是對自己而言。為什么是今天?其實這事究竟要放在哪一天,冬妹已想了許久。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是她始終下不了決心。直到后來一想到這事就讓她腦袋瓜子疼,于是便索性不想了。她對自己說,今年哪一天下雪就哪一天吧。
冬妹一邊看著窗外緩緩飄落的雪花,一邊坐在廚房的飯桌邊不緊不忙地將調好味的羊肉餡放進餃皮里,接著兩手相對用拇指和食指同時對壓,一個飽滿玲瓏的餃子便包成了。順著竹匾的邊已整整齊齊碼好了兩圈餃子,它們在冬妹眼里像一個個養(yǎng)得肥肥的小白豬縮著頭擠在一起。這使她想起過去在農村的日子,那時候家里養(yǎng)了幾頭豬,喂豬是冬妹每天必做的事情。豬養(yǎng)大了家里人當然會賣掉,然后再買幾個小豬仔來,如此反復,所以冬妹一年到頭幾乎天天要跟豬打交道。
那時的冬妹特別不喜歡干養(yǎng)豬的活,倒不是怕辛苦,只是覺得每次喂食清掃之后身上總有那么一點臭臭的。再加上隨著年齡地增長,冬妹也像所有女孩一樣愛個漂亮、愛個干凈,所以這臭味就成了冬妹最不能接受的事。
可是冬妹的父親是個半瞎子,母親常身癱在床上。全家的生活重擔壓在哥哥一人身上。父母沒指望冬妹能有什么樣的大出息,只是希望她可以分擔家里的一些活。這樣的生活讓冬妹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進城。因為進城就不用養(yǎng)豬了,不養(yǎng)豬就沒有臭味了。
冬妹讀完初中便閑在家里,那時她的哥哥剛娶媳婦。嫂子人很好,既沒有嫌棄老人,也沒有嫌家里窮,總之冬妹的哥哥算娶到了一個好女人。包羊肉餃子就是嫂子教冬妹的,羊肉對于冬妹一家來說是一種平時不吃,也吃不起的肉食,所以嫂子也只在特別重大的日子里才包一點。冬妹記得第一次吃羊肉餃子是在父親六十大壽的那天。家里沒能力為父親請客辦酒席,所以慶祝的方式只是嫂子給家里五口人包了一頓羊肉餃子。今天冬妹也正用這羊肉餃子來紀念這個與眾不同的日子,而這個日子一生也只有一次。
“媽!媽……”冬妹的兒子高揚在房間里大聲地喊著。
冬妹聽見忙起身,將沾滿面粉的手在水籠頭下胡亂地沖了沖,便向兒子的房間跑去,她邊跑邊將濕答答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
“揚揚,什么事?”冬妹推門問。
“媽,我喊你好半天了?!眱鹤勇裨沟?。
“我在包餃子,沒聽見!”冬妹見兒子要下床,猜著他是想去廁所,于是將兒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頭。
“媽,你哪能背動我呀,你把拐杖遞給我就行了。都跟你講那好多次了,別把拐杖放得那么遠?!?br />
“哎喲,你的屋子小,床都挨著門框了。拐杖再放床邊,要是倒了將門抵住就麻煩了。”冬妹總是害怕兒子的屋門打不開。
高揚接過拐杖吃力地將身體撐起來,他還不能熟練地使用拐杖,所以動作顯得僵硬且笨拙。
“不會抵住門的,你盡瞎想。”高揚小心地向前挪動,冬妹跟在他的身后。
“我讓你住南面那間大屋,你又不肯?!?br />
“你的脊柱不好,特別怕冷,我怎么能讓你住這間北屋呢?!备邠P覺得這事已經討論過多次,實在不想舊話重提,于是態(tài)度不僅強硬還帶著點粗魯。
冬妹原本是一個高個子的女人,一米七的身高加上扁平的身材從背后看過去像個男人。今年她才五十歲,按說并不算老,但因患了強直性脊柱炎脊背如今佝僂得像把彎刀,這也使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高揚的身高也就一米七多一丁點,在男人中算矮的,但比起他的爸爸高正壯已經是很大的突破了。冬妹微微抬著額頭看著兒子的后腦勺,臉上露出苦澀的微笑。
說起高正壯,這個與自己名字極不相符的男人,冬妹是又愛又恨。高正壯,既不高也不壯,個頭特小,只有一米五五。他雖不是侏儒,但是瘦弱與矮小還是成為人們眼中另一類的殘疾。冬妹會嫁給高正壯,除了月老那根紅線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外,更重要的是冬妹一心想成為城里人,而高正壯過了四十壯年仍是單身。于是在冬妹二十歲那年,經同村人外加或近或遠的朋友介紹,認識了高正壯并與他成了親。
人家妻子在丈夫身邊是小鳥依人,而他們夫妻站一起卻像是母大蟲與武大郎,橫豎不像一家人。好在高正壯很疼冬妹,冬妹跟著這個小個子男人雖然過得并不富裕,但比起自己在農村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冬妹結婚的那天,嫂子也給她包了一頓羊肉餃子。
冬妹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外等兒子,丈夫的照片正好掛在對面的墻上。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念叨:“老高呀,你這死鬼,你等著噢,吃完今天這頓餃子我就去找你了。你跑得賊快,早早地把我和孩子丟下。你快活了,我可是累慘嘍。今天我就去找你了,分開十幾年了,只怕見了面,你也認不得我了。我現在老了,丑了,還駝了,你恐怕要嫌棄嘍?!?br />
包完餃子,冬妹躲進房間悄悄地給兒媳發(fā)了一條短信。她背著兒子這么做已不知多少次了。因為依高揚的犟脾氣是不會讓她這么做的,尤其不愿意自己的母親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個跟自己吵翻后離家的女人。兒媳離家出走差不多有五個月,冬妹總是時不時地給兒媳發(fā)條信息。起初冬妹是直接撥打兒媳的手機,可是從來沒有打通過,這讓冬妹無法將心里的話一吐為快,這想說沒說成的話成了一根看不見的絞索套在冬妹的脖子上,終究成了一種精神折磨。后來,冬妹學會了發(fā)短信,于是一有空閑她就給兒媳發(fā)上一條,同樣是石沉大海,同樣是有去無回,但她依舊照發(fā)不誤。短信的內容永遠是那幾句,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天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還是早點回家一家人在一起的好,等等之類的。不過今天冬妹加了一句,高揚的手術費馬上就會有了。
高揚的腿需要手術費二十萬,冬妹籌不出這筆錢,看著兒子的病就這樣一日又一日的拖下去,她受不了。冬妹懷孕時只有一個愿望,就是生下的孩子別像丈夫那樣的體格就行。老天有眼,冬妹的愿望實現了??墒乾F在孩子都成年了,也順順利利地結了婚,卻飛來橫禍。這突發(fā)的疾病醫(yī)生表示只要做手術就可以康復??墒鞘中g費在哪呢?冬妹為這事是吃不下,睡不著。她一直覺得老天對自己不薄。在農村時,她的愿望是嫁到城里去,這不是實現了嗎?后來希望生個健康的男孩,也如愿了。她對自己說這個最后一個愿望,只要兒子的腿能重新站起來,以后再無所求。再說一生只求三個愿望應該也不算多吧。但是這么久了,這最后的愿望卻遲遲沒有實現。
鍋里的水已經沸騰了好一會兒,水蒸氣將廚房籠在一團濃白的霧氣里。冬妹木愣愣站在鍋旁看著水咕嚕咕嚕地翻滾,手捧著竹匾,久久地不把餃子下進鍋里。她的內心突然開始有了些掙扎、猶豫,清早起來看見大雪時的興奮和決然被這沸水沖跑了。她隔著霧蒙蒙的水汽看著生活了三十年的家,不舍和緊張變成了陣陣酸水從胃里一直翻到口腔里,那是一種讓她忍不住要脹出淚水的惡心和痙攣。她將煤氣灶的火關掉,放下竹匾,又掏出了手機。發(fā)出去的短信依舊沒有回復。
她又寫了一條:“媳婦,我走后,你記得要去領保險哦。我前兩天已經把保險單找出來了?!卑戳税l(fā)送,短信變成了一個綠色的小信封飛了出去。
雪一直在下,積了厚厚的一層,看上去蓬松而溫暖。冬妹一點都不覺得雪天天寒,反而覺得這雪美得不行。所有堅硬的東西也一同變得軟軟地、綿綿地、柔柔地,好像老天也在為自己做著最后的準備。
“媽!干嘛開著窗戶,雪都飄進來了!”兒子坐在床上,手扒著門框,探出腦袋。
冬妹晃過神,看見自己扶在窗框上的手已凍得通紅,上面還閃爍著一些晶瑩剔透的小雪花。很快地小雪花就變成了小水珠順著皮膚的皺褶散開了。這時的手在雪水的浸潤下變了細潤而光滑,就好像是一雙少女的手。冬妹看著抿嘴笑了,也更加堅定起來,似乎不會再有什么會讓她害怕,讓她躊躇。
餃子煮好,她端了兩盤放在兒子床上的小托架上跟兒子一起吃。
兒子咬了一口,抬眼露出驚訝的眼神。冬妹對著他笑了笑。兩人沒有說話,已知道對方的想說的內容。
高揚吃完餃子,問:“媽,你今天怎么舍得的?”
“今天下雪了嘛?”
“下雪就吃這么好的餃子?你終于想開舍得花錢了?”
“怎么節(jié)省也省出手術費來呀。”
“手術不做了,這天下不能走的人多了,這半年我也想通了?!?br />
“胡說,那些人是沒得救了,你是可以治好的。等媽吃完這碗餃子,手術費就有了?!?br />
“媽,你今天是怎么了,也學會開玩笑了。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你自己的藥有沒有吃?”
冬妹含含糊糊點頭稱吃過藥了,其實自兒子生病需要手術費后她就把藥停了。這半年的藥停下來,她的脊柱是一天比一天疼得厲害。她心想誰讓自己向老天許的愿多呢?老天也不能一點代價也不要呀,或許自己的病就是心愿的代價吧。
傍晚時分,雪終于停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顯得干凈,刺眼,詭秘。不知是因為下了雪還是因為天色近晚,外面異常安靜。平時多多少少可以聽見大街上汽車穿行的聲音,可今天卻一點也聽不到。連院子里整天喵喵叫的小貓兒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切都靜得出奇,好像所有人一起坐在即將開幕的戲院里,個個屏住呼吸正襟危坐翹首以盼,枯等帷幕拉開。
冬妹把存折,保險單,一串鑰匙整齊地放在床頭柜上,又換了一身較新的衣裳。她又拿起手機給兒媳發(fā)信息。她寫道:“媳婦,我走了,你可要回來呀,揚揚一人在家可不行呀。你們倆好好地過下去。我跟孩子爸會保佑你們的。你可一定記得領保險呀,那可是二十萬呀。”
短信發(fā)出后,冬妹攥著手機等了一會兒,她希望兒媳可以回個音信過來,表個態(tài)什么的,好讓自己放心??墒蔷瓦@樣坐等著,眼看就天黑了。冬妹覺得不能再等了,她不想黑天上路,她怕黑。而且天黑以后,雪也不再顯得那么白、那么美了。隨著天色漸暗,雪開始呈現出灰白的色調,這都不是冬妹喜歡的。
冬妹站在陽臺上,用手抹了抹欄桿上像白綿糖似的又細又滑的雪,向樓下望去,一樓的地面和花臺全消失了,僅有向四周無限延展的皚皚白雪。冬妹滿意極了,縱身一躍,跳下了樓。
高揚聽見窗外轟得一聲,渾身一顫本能地跳下床,可人卻像無線的木偶重重地跤在地上,床邊的拐杖也被帶倒,抵住了房門。他在地上邊爬邊撕聲哭喊:“媽,不要呀……”
冬妹仰面躺在雪地里,兩眼望著自己跳下來的地方,仿佛間看見兒子已站那里向自己笑著揮手。
手機終于發(fā)出了嘟嘟的聲音,那是短信的提示信。它從冬妹的口袋里掉了出來,落在雪地上響個不停,可是冬妹拿不到了,她聽見了聲音,知道是兒媳發(fā)來的,于是放心地合上眼睛,笑著上路了。
手機一直在地上的響著,屏幕上顯示著:“媽,你別干傻事呀。自殺,保險是不賠的。再說那保險早過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