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小黃牛，我出生在尋甸縣，大竹箐山上的一個漢族人家。這家人非常貧窮，還記得剛從母體身上降生的那一剎那，我四肢柔軟無力，抖抖索索的站不穩(wěn)，剛倒在地上，身上瞬間就糊滿了臟兮兮的豬糞。冷風(fēng)嗖嗖地從山坳里刮來，加上滿身潮濕的糞便，使我越發(fā)冷得瑟瑟發(fā)抖。剛出生就有一個難忘的悲哀……
　　 我和我娘一直被主人圈養(yǎng)在豬圈里，我非常討厭那些丑陋又懶惰的蠢豬，整天只會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再拉一些沒用且臭氣熏天的稀屎，把整個豬圈都污染得骯臟無比，臭氣熏天。無數(shù)的蒼蠅圍著我們打轉(zhuǎn)，一天到晚下來，任憑我們把尾巴趕酸了，蒼蠅還是圍著我們不肯離去。豬圈里根本沒有一分鐘是干爽的，就連我們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我們也只能無奈地睡在骯臟潮濕的豬糞里。我最不愿意夜間睡覺了，由于豬圈太潮濕，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深夜里，山上的冷風(fēng)囂張地狂吼著，無孔不入地從墻縫里灌入，整個豬圈就感覺墜入冰窖一般。我會感到無比的寒冷，瑟縮在母親的懷里，還是冷得難以入眠。夜晚對我來說就是噩夢。
　　 為了不被餓死，我們也只能在豬槽里和豬們搶著吃，因為五六個黑皮豬和我們在一起搶吃食物。每次，我們還沒吃到幾口，豬槽里的食物就被豬們搶光了。我娘經(jīng)常都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全身瘦精精的，沒一點(diǎn)肉感。
　　 因為饑餓，娘的奶水不足，才導(dǎo)致我也是瘦精精的，整個看起來沒一點(diǎn)精氣神。無論我怎么用力地吮吸著母親的奶頭，也吸不出我渴望的甘甜乳汁。越是吸不出奶水，我越饑餓，更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吮吸著，揪扯著。有時候甚至把母親的幾只奶頭吸得生疼紅腫，嘴里也沒有吸到一點(diǎn)乳汁。吸得奶頭萬分生痛，母親就會用她那沾滿豬屎的后蹄踢我的小腦袋一下，也僅僅是輕輕的就這么一下。我知道母親是愛我的，但是她也是沒有辦法，就好像我也是餓得沒有辦法。
　　 我每一次一聽到那些黑皮的蠢豬尖著嗓子朝主人叫喚食物，我就非常的煩悶，用極其厭惡又鄙視的眼光瞅著他們，自言自語的哀嘆著“一群就知道吃的蠢豬。吃一些，再拉一些，污染環(huán)境，有意思嗎？”哎！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命運(yùn)轉(zhuǎn)折的機(jī)會來了。這個貧窮的漢族人家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因為學(xué)費(fèi)的原因，我和我娘還有那群討厭的黑皮蠢豬都被主人趕著到鄉(xiāng)村的集市上去賣。
　　 我們?nèi)砗凉M豬糞和牛糞，包括那群蠢豬更是沒有一片皮毛是干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全身很舒服。我興奮得一蹦一跳的跟在母親身邊。穿行在熱鬧的集市上，我感到無比的新鮮和刺激，忘記了以往的郁悶和不快，也忘記了全身糊滿臟兮兮且臭烘烘的糞便。我娘被主人用一截黑乎乎臟兮兮的的麻繩拴著頭，然后牽著走在熱鬧紛雜的大街上，我就這樣瘦精精的一路跟著母親走。那群蠢豬卻一蹦一跳的，擠擠攮攮的，時不時的還叫喚幾聲，在擁擠的集市上不知羞恥的嚎叫著。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丑陋，也聞不到全身臭烘烘的糞便。又或許，他們天生的就“自我感覺良好”吧！
　　 我就這樣滿懷心事的一路到了牲口市場。在變賣牲口的集市里，有馬、有牛、有豬還有羊，甚至還有狗和貓。有兩頭老黃牛安靜又認(rèn)真地咀嚼著稻草。靠近路邊的那頭黃牛高高地抬著頭，正伸著脖子用大舌頭去勾樹上的葉子；有一匹黑馬焦躁不安地撅著前踢，嘶叫著；有一群羊東張西望咩咩地叫著，似乎不適應(yīng)這個陌生又嘈雜的環(huán)境。
　　 大家都各忙各的，都沒注意到我們的到來，或者說都沒空閑搭理我們，似乎都不關(guān)心命運(yùn)的安排，也不在意下一個主人會是誰。對待自己未來的命運(yùn)，似乎都顯得麻木不仁。
　　 唯獨(dú)我和他們不一樣，我非常擔(dān)心和在意。我害怕又重新回到臭氣熏天的豬圈里，害怕再和那群蠢豬繼續(xù)生活在一起。每當(dāng)有人過來向主人討價還價時，我都顯得非常激動，但還是裝出一副很斯文的樣子，溫順且乖巧地站在母親身邊。
　　 第一個顧客說嫌我們太瘦了也太臟了，還說小牛顯得沒有精氣神。最終生意沒有談成。我知道他說的小牛就是我，我就是小黃牛。我怎么就沒有精氣神了？我不就是因為餓得慌嗎？要是讓我喝足了奶水，看我有沒有精神？沒精神才怪，好一個沒有眼光的家伙，完全是一雙勢力眼，這樣的主人我也懶得喜歡……我的情緒一下子表現(xiàn)得非常煩躁不安，更多的是抱怨和生氣。
　　 此刻，母親就用她那慈祥的目光瞅瞅我，似乎看懂我的心思。然后用她那不算寬厚且粗糙的舌頭溫柔地舔舔我的頭，再舔舔我的脊背。我能感覺到從她舌頭間傳遞給我溫暖和愛撫，她就這樣安撫著我的情緒，意思是讓我稍安勿躁。慢慢的，我的情緒也平靜了一些。但是我又渴又餓，不顧有其他牲口的目光，蹭到母親的胯下，貪婪地吮吸著母親少量的奶水。從山上一路趕來，母親的奶水已經(jīng)攢了一點(diǎn)點(diǎn)了。我渴望主人和顧客交易成功，我必須吸足了奶水才顯得有精神。這一次，任憑我怎么用力揪扯和吮吸著母親的奶頭，母親也不再用她那沾滿豬糞的后蹄踢我的小腦袋了?？粗晃矣昧ξ们嘧霞t腫的奶頭，我清楚而且確定母親的奶頭被我吸得生疼，但是她卻只是寬容而又慈祥地望著我。
　　 還不到晌午時分，我和我娘就被一個帶著白帽子的中年男人看中了。一番討價還價之后，主人和中年男人就交易成功了。就在交易成功的同時，我娘又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說這男人是回族，回族人家是不養(yǎng)豬的，所以我不用擔(dān)心會和那些蠢豬們生活在一起。聽到這個好消息，我興奮得在牲口市場歡快地蹦跳著。就連我娘臉上也有了些許的高興。不！是滿臉的幸福！
　　 臨走時，我假裝善意地看一眼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那幾頭黑皮蠢豬。他們還沒有被買走，交頭接耳地肯吃著地上的泥土和草根。我很得意且自豪地昂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我才不會關(guān)心他們會被什么人買走，我只關(guān)心我和我娘以后的幸福生活。呵呵，再也不用跟他們有交情了。
　　 因為那一截黑乎乎的麻繩要還給原先的主人。我娘被這個戴白帽子的男主人，重新用一根干凈嶄新的白色呢絨索拴住，最終牽著離開牲口市場。一路上，我歡快地蹦蹦跳跳的跟在我娘身后。聞著田野里蠶豆和和麥子的馨香，每一個細(xì)胞都表現(xiàn)得無比的興奮和快樂。路過池塘邊，池塘里的水倒影著我們的影子。此刻，我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樣子，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自己的樣子。其實(shí)我不應(yīng)該叫小黃牛，我應(yīng)該叫小花牛，因為我身上摻雜著點(diǎn)點(diǎn)白色的皮毛，只是被骯臟的豬糞掩蓋了，尤其是腦門上那一塊心形狀的白色皮毛，還有一雙掩蓋在長長睫毛下的大眼睛，顯得靈慧又有神，我還沒有長出角來，圓圓的腦袋顯得嬌俏又可愛。
　　 我和我娘被新主人關(guān)在一個黑屋子里，從屋頂上撒下點(diǎn)點(diǎn)亮光，勉強(qiáng)可以看清楚屋子里的擺設(shè)。牛圈里撒著厚厚的柔軟稻草，干凈又舒適。勤快的主婦給我們?nèi)恿艘恍┣嗖葸M(jìn)來，母親興奮地奔過去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母親知道，只有多吃青草我的奶水才會更多更甘醇。
　　 晚上，母親的肚子圓鼓鼓的，都是青草吃多了撐的。奶水也很快漲滿了，我也吃得飽飽的。我們懶洋洋地躺在干凈柔軟又舒適的稻草上，聞著吃剩下的青草香味，心想這就是我們向往的幸福生活吧！
　　 星期五的傍晚時分，上初中的男孩回來了。他興奮地奔地進(jìn)黑屋子里，打開燈，看看我們，嘴里歡快地嚷嚷著說：“好可愛的小花牛??！”然后掏出手機(jī)對著我啪啪啪的拍照，說是要上傳到網(wǎng)上讓同學(xué)們看看。在閃光燈下，我嬌羞地躲在母親身后。最后，男孩子邊關(guān)上門邊和主婦說：“媽，這菜牛太瘦了，要給它們多加料。”
　　 我膽怯地問母親，“什么是菜牛？”母親沉默著，但是我卻清楚地看到她眼里飄過兩朵愁云。我故意表現(xiàn)出輕松的口吻說，“娘，我們現(xiàn)在很好了，吃得好，睡得好，我們再也不用和那群蠢豬搶著吃了。您還愁什么??？”
　　 母親的目光反復(fù)是悠悠地看著遠(yuǎn)方，思緒也變得飄渺。她告訴我很多新鮮事——我爺爺是生產(chǎn)隊的禿尾巴大花牛，虎背熊腰，魁梧彪悍，打起架來一點(diǎn)都不含糊，是當(dāng)時整個生產(chǎn)隊最得力的大耕牛。她說還是生產(chǎn)隊的時候好，大家散放在一起，一起吃，一起干活，雖然日子很苦，但卻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我好奇地問母親怎么會知道這些，她告訴我說她很小的時候有點(diǎn)記憶，她的童年是最幸?？鞓返?。也是最難忘的。
　　 夜深了，母親低下頭萬般憐愛地舔著我的背脊說，“我可憐的肉疙瘩，要是你永遠(yuǎn)都長不大就好了?！蔽也粷M地說“怎么可能呢?我要長得跟我爺爺一樣，虎背熊腰，彪悍結(jié)實(shí)，做一頭光榮的大耕牛?！痹诋?dāng)時，我的確不明白母親話里的意思。只是不解地繼續(xù)追問“為什么爺爺他們可以散放著，而我們卻要整天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煩悶死了。”我娘很無奈地說“因為那時候到處都是牧場和山地，還會有一些孩子去放牛。而現(xiàn)在的世道變了，山地面積早已被開采和征用，再加上現(xiàn)在的孩子整天忙著讀書學(xué)習(xí)，哪有空閑時間去放牛啊。”
　　 這一夜，我和我娘都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入眠了。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半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我娘的身體也長胖了，不吃東西也是渾身圓鼓鼓的，金黃色的皮毛也光滑油亮。我也胖了而且長高了一些，全身精神抖擻?；蛟S，這就是幸福吧！
　　 好景不長，幸福時光永遠(yuǎn)都是短暫的。
　　 這天拂曉，我娘被男主人牽走了。離開時，她默默地，依依不舍地回頭看我一眼，我看到她眼里有淚。但是不明白為什么，只是感覺內(nèi)心一陣莫名的驚恐。接著我也被強(qiáng)行拴在一根結(jié)實(shí)的圓柱子上，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娘牽去哪里？我驚慌失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娘，“哞哞！哞哞……”。我能夠感覺到我娘在遠(yuǎn)處無聲地回應(yīng)我。聲音顯得凄哀和沙啞。直到我嗓子喊啞了我娘也沒有回來。任憑我怎么掙扎，繩索依然無情地牢牢拴著我的脖頸。掙扎掉的只是我脖頸上的一些皮毛，繩子勒得我的脖頸生痛。
　　 直到中午時分，我從黑屋子里聞到了一股讓我惡心的血腥味。我小心翼翼地往門縫里瞅去。我驚恐地看到了有兩大腿牛肉端端正正地懸掛在梁上。雖然被他們剝?nèi)チ似っ俏胰匀淮_定這就是我娘。我娘的軀體正被幾個中年男子一刀一刀地分割著。我娘的頭顱無力地攤在地上，眼睛還仍然大睜著，半截舌頭耷拉在地上，沾染了一些泥，看似很痛苦的樣子。切口處血肉模糊一片，就連耳朵上也沾滿了鮮血。我不知道我的淚水什么時候打濕了我的臉，嗓子似乎有被撕裂般的疼痛。但我仍然啞著嗓音一遍一遍的呼喚著我娘，我更希望把她喚醒，叫活?！斑柽?！哞哞……”聲音單調(diào)而又凄婉的重復(fù)著。
　　 血——紅色，一個令我恐怖而又厭惡的顏色，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一連幾天，我不吃不喝，精疲力竭地站著或躺著。稍微有點(diǎn)力氣了就不停地呼喚著我娘。此刻，我才知道為什么我娘的眼里會有兩片愁云，她應(yīng)該感覺到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訴我。難怪她會說希望我永遠(yuǎn)也長不大，長大了是要被主人宰殺的。想到這里我更加驚恐害怕，籌劃著有一天逃離這里……
　　 終于有一天機(jī)會來了，我被主人牽去河邊吃草。我無力地瞅著倒影在河水里病焉憔悴的我。突然，腦袋里靈光一閃……我假裝顯得很平靜，賣力地吃著青草，吃飽了才有足夠的力氣和精力逃跑。
　　 就在一剎那間，我掙脫了主人的繩索，沿著河道沒命奔跑著。我不知道我該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該跑向哪里，只是沒命地狂奔著。滿眼都是莊稼地，滿眼都是人。我聽到主人在后面大聲地朝路人喊“幫我攔住它！”。然后就會有人在前面攔截我，我也就不客氣地用頭頂去，用腳踢去。尤其是穿紅衣服的人，我最討厭紅色，更憎恨穿紅衣服的人。看到穿紅衣服的人就往死里頂。一路上我殺紅了眼，踐踏了很多莊稼，也打傷了很多人。
　　 最終，還是被人群圍堵了，就連交警都出動了。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時，我停下了，我實(shí)在跑不動了，沒有一絲力氣掙扎和反抗。
　　 幾天后，我又被主人牢牢地拴著往熱鬧的集市上走去
　　 集市看上去和上回差不多，天氣晴朗，陽光很刺眼，弄得我淚水漣漣。忽然懷念起那幾頭黑皮豬了，它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