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在人間】爆米花(征文散文)
一
周末下午,我回鄉(xiāng)下老家。剛到村口下車,不遠(yuǎn)就看見村里大坪場上圍著一大圈子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里“嘎噔”一下,這莫非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了?便疾步走去看看究竟。突然,聽見“嘭!”的一聲響,一陣包谷花香味伴隨一股青煙迎面撲來。
哦,是炸包谷花!聞著陣陣的包谷花香,把我的思緒帶到童年的時光。
孩提時,我們農(nóng)村正處于物資匱乏,溫飽不濟的年代,沒有什么零食,只有包谷花才是孩子們都喜歡的又比較容易得到的一種零食。在那個年代,炸包谷花場地不僅成為村里一道靚麗風(fēng)景線,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包谷花則成了孩子們共同追逐的美食,因此,往往也是孩子們扎堆的地方。我至今還時不時在村頭的老樟樹下、村中的大坪場上尋找那不可磨滅的記憶。
那時每年入冬,總有個老漢,挑著炸包谷花機器進村子,選擇比較寬的坪場或在某家的院壩,卸下?lián)?,支起燒火爐,拖著長腔吆喝:“炸——包谷花啰!炸——包谷花啰!兩毛錢一鍋?!币謸P頓挫的聲音在村子上空蕩漾著。村子里的一扇扇木門隨著一陣陣的吆喝聲,“吱呀吱呀”地響著開了起來,三三兩兩的大人和小孩子從門洞里走出來。
大人一手抱著一撮箕金黃的包谷,一手拿個竹篩或竹籃子之類,小孩抱著包谷核或者柴塊子,間或拿些破布亂鞋之類廢品擠到老漢跟前。老漢邊接著包谷邊喊到:“別擠別擠,一個一個來,不會落哪家的。”喊歸喊,擠還是照樣擠,誰家都想先打。老漢只顧忙著生火加柴,這時候我們總是樂意去幫忙做生火加柴這件事。因為不僅可以換取老人的好感,還可以放心去撿散落在地上的包谷花而不被其他人訓(xùn)斥。生火加柴的事情有我們幾個小孩做了,老漢便可抽出身來用一個搪瓷茶缸從撮箕里舀出一茶缸包谷,放入一個漆黑的鐵盆,撒上一勺砂糖后倒進葫蘆樣的鐵鍋里。這鐵鍋一頭為搖把,搖把上裝有一個氣壓表,中間為橢圓柱狀,另一頭為滾柱狀,有鍋蓋、機頭螺桿和閥門。包谷倒進后,蓋好鍋蓋,用工具擰緊機頭螺桿密封,放在燃燒著的火爐上。老漢一手搖著爆米花機,一手在往火爐里加包谷核或者柴塊子,葫蘆樣的鐵鍋在熊熊的爐火上面不停地翻滾著。老漢一邊和大人們攀談,一邊注視氣壓表,看氣壓到點了,就把鐵鍋從火爐上拿下來,放在一個鐵架子上,把滾柱狀的那一頭放進一個用竹蔑片編好口的舊麻袋口。大聲吼到:“小孩走開點,會炸著你們!”再環(huán)視一眼周圍,確定鐵鍋附近沒人時,才用套筒掰開閥門扣子,只聽“嘭”的一聲,鍋里的包谷花沖進黑黑的麻袋里,一股濃香的包谷花味撲鼻而來。
每一次開鍋是最熱鬧的時刻。小孩們擔(dān)心被機器炸到,總是雙手蒙住耳朵,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用眼睛斜斜瞟著機器,為了搶到最多從麻袋口散落出來的包谷花,又慢慢靠地靠的很近很近。響聲過后,小孩子們發(fā)瘋般地向前沖,哄搶著散落在地上的包谷花,不管干凈不干凈了,撿到就往嘴里塞。
二
不是每一家都去炸包谷花的,要么是因為家里沒有包谷(玉米),要么是舍不得炸包谷花需要的幾毛錢,要么是家里既沒有玉米也沒有錢。記得有一年,村里來了個炸包谷花的,剛在村中空曠的曬谷坪架起火爐,我們一群流著鼻涕的孩子就圍成一圈。幾鍋炸過后,鄰居家一個小孩因身材瘦小和膽小,一直沒搶到散落的包谷花,站在一旁看著我們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粗蓱z,每次搶到都送他一兩顆。有次他看到爐邊有個包谷花,趁大伙不注意,便伸著頭撅著屁股去撿,不想屁股被踢了一腳,孩子們在一旁“咯咯”地笑著。孩子抬頭一看,是自家的娘,便淚水鼻涕嘩嘩哭道:“人家都炸包谷花沒有給我炸?”嘴里那顆黑漆漆的包谷花還不舍得吐出。他老娘揪著他耳朵吼:“回家吃飯才是,這些不能當(dāng)飯的!”小孩抽著鼻涕,低著頭跟著他娘回家了,這就是舍不得幾毛錢的那種家庭。
沒多久,又有一個小女孩提著一小袋包谷,手上拿著些破布亂鞋,從人群擠到火爐邊來,開口便對老人說:“多放點糖,這些廢舊東西不夠再回家拿給你!”老人不理會她,只顧往鍋里倒包谷,放糖,蓋鍋,擰緊,把鍋放在爐上。正轉(zhuǎn)轉(zhuǎn),倒轉(zhuǎn)轉(zhuǎn),不急不忙,有條不紊搖著鍋??粗鸷蛞训?,老人扔掉煙頭,操起鍋子,伸進黑黑的袋子里。女孩子們捂著耳朵,男孩們準(zhǔn)備搶炸出去的苞谷花。那小孩女站在里面,盯著老人,護著袋子。真是人窮遭欺,當(dāng)“嘭!”的一聲包谷花炸開后,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悄悄地把捆在袋子底部的繩子解開了,包谷花撒了一地。“搶?。 毙『円挥慷蠐斓厣系陌然?,嘴里塞滿了,衣服口袋也塞滿了。那小女孩“哇”的一聲哭了,怎么護都無濟于事。老人笑了笑說:“回家再弄點包谷,不要您錢,再給您炸一鍋。”小女孩也不回話,拿著空袋子走了。
三
炸包谷花的場景也有充滿著歡樂的時候,有些客氣的主家也常常抓起一兩手炸好的苞谷花散給在場的孩子們,“吃吧,吃吧,吃完再炸?!蹦菆雒媸嵌嗝礋崆?,多么豪爽!
大人們把炸好的包谷花用竹篩或竹籃子端回家,拿出一部分給全家人吃,剩下的先用布袋裝下,再套上一個薄膜口袋,放在土壇子里保存,以當(dāng)作自家的日常零食,常常是一大袋一大袋地收著,個把禮拜都沒能吃完。
用包谷花招待串門的鄰居,是我們農(nóng)村常見的事兒。那時的農(nóng)村還沒有電,寒冷的冬夜就顯得更加寂寞而漫長。間或是有月光的夜晚,小孩們便吆三喊四地跑出家門去玩躲貓貓、模仿解放軍打仗之內(nèi)的游戲;大人們則三三兩兩地站在路邊閑聊著農(nóng)事。但如果天氣不好,鄰里間便相邀去某一家烤火談天說地,以打發(fā)睡覺前那段清冷的時光。主家就會拿出平時備好的樹蔸之類的疙瘩柴,把火燒得旺旺的,油燈都不需要拔得太亮?;鹂永锏娜_架上,燒著一鍋開水直冒氣。大人小孩們圍著火坑重復(fù)聽著老人講古今戲文、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稀奇怪事。這些故事一遍遍聽來,聽多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直到午夜時分,小孩子開始打呵欠的時候,主家婦女便從土壇里舀出包谷花,盛在碗里,讓大家吃。頓時孩子興奮的叫聲,融進屋里響著的酥脆聲音里。
四
遺憾的是,這曾經(jīng)是鄉(xiāng)下那一代孩子們最愛的包谷花與我們已漸行漸遠(yuǎn)了?,F(xiàn)在吃到那些加了冰糖甚至奶油的包谷花時,卻沒有了當(dāng)年的那種滋味,也沒有當(dāng)年那么興奮,唯一安慰自己的還是停留在內(nèi)心深處那段記憶。
當(dāng)我們走進人圈里,看到這個炸包谷花的老人大約六十多歲,身材微胖,頭頂?shù)念^發(fā)謝得差不多,只留幾縷白發(fā)貼在光禿禿的頭頂上。穿著一件油膩膩的、黑不溜秋的長衫外套,裹著薄薄的棉衣,看上去很是精煉、蠻有精神的。乘著炸包谷花人少時,便蹲在他身旁邊順便與他攀談起來。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叼著煙,手沒停地轉(zhuǎn)著炸包谷花的鐵鍋,轉(zhuǎn)著臉對我說,他從事炸包谷花行當(dāng)已經(jīng)三四十年了。原來他家里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貧困戶,二十七八還沒有成家,自從學(xué)得這門手藝后,利用農(nóng)閑時間走村串戶炸包谷花,慢慢富了起來,攢下錢來結(jié)婚生子。現(xiàn)在兒女們都學(xué)業(yè)有成,都在城里做事。他本該可以享福,可他如今又撿起放了二十多年的機器,冬天走村串戶炸包谷花,每天炸二十鍋左右,每鍋收幾元錢,一個月還掙一兩千元貼補家用。他還說盡管炸包谷花是累活臟活,收入不高,但是,只要有人愛吃,就得有人干?,F(xiàn)在不靠它來找錢,只是傳承這個手藝。
說的多好??!是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工種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只有勤懶善惡美丑之別,靠踏實勞動致富,何樂而不為呢?何況還是一門傳統(tǒng)手藝。
我邊走回家邊想,我要為炸包谷花的人點個贊:沒有你們的勤勞,哪有孩子們的心花怒放?沒有你們的年年奔波,哪有兒女們的衣食無憂?沒有你們的傳承,哪有這門傳統(tǒng)手藝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