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袁枚《隨園詩話》的幾點心得(賞析)
(一)改詩難于作詩
原文摘錄:改詩難于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于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所謂“富于萬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
一點心得: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作詩須憑靈感,所謂“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也,靈感一來,泉涌一般,勢不可擋,一揮而就,何等酣暢淋漓!
到了興會已過,大局已定之后,再想改詩,靈感早已遠(yuǎn)遁矣,無跡可尋了,此時倘若有一二字于心不安,一時之間想要改得稱心如意,談何容易!越是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焦急之下文思越是堵塞不暢,往往是無果而終,這說明刻意去追求往往達不到預(yù)期的效果。此時不妨?xí)簳r作罷,隔上一兩月,或許偶然間某一處場景忽然觸動了情懷,靈感不期而至,往往有意外的收獲。
劉彥和所謂“富于萬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洋洋灑灑能作萬篇者,有時候卻被一個字困住了,仿佛一舟可以暢行于大河江海萬頃波濤之上,卻被一條淺淺的小溪所阻,進之不得,這句話可謂是道出了改詩的酸甜苦辣??!
“踏破鐵蹄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改詩和作詩一樣同樣要憑借靈感,倘若缺乏靈感,不妨?xí)簳r先放一放。刻意去找靈感,靈感往往會躲著你,倘若放松心態(tài),無意間靈感卻往往會不請自來,詩也自然改成了。倘若沒有靈感而強改強求,倉促之間往往會弄巧成拙。
(二)詩貴深意
原文摘錄: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杭州俞蒼石秀才《觀繩伎》云:“一線騰身險復(fù)安,往來不厭幾回看。笑他著腳寬平者,行路如何尚說難?”又“云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fù)春”,皆在意義可思。嚴(yán)冬友壯年不仕,《韋曲看桃花》云:“憑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紅云盡處無。”
一點心得:有的詩我們讀了一遍就不想再看第二遍了,而有的詩卻讓人百看不厭,越嚼越有味道,究竟為何有如此天壤之別?其中原因自然因詩而異,但毋庸置疑的是,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在于詩有無“言外之意”。袁枚認(rèn)為:“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如果詩寫得太直白了,太露了,詩的含義唯恐別人不知道而全部道盡,毫無令讀者想象的余地,毫無令人回味思索之處,試問這樣毫無嚼頭的詩怎能有吸引力,又怎能產(chǎn)生如美妙的歌聲般“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藝術(shù)效果?
袁枚在此處列舉了三處“意義可思”的詩句,所選的雖然不是什么名家名篇,但卻別有一番情趣,很耐人咀嚼。如其二“云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fù)春”,夜晚云開霧散,天色晴朗,但畢竟與早上不相同,菊花盡管在秋天吐露芬芳,卻辜負(fù)了美好的春光。詩句背后蘊藉著深刻的哲理,讀后不禁引人深思。
其實早在袁枚之前的我國很多古代文藝?yán)碚摷叶加蓄愃频挠^點,都力倡詩貴在含蓄有深意。南北朝劉勰說:“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此處的“隱”指的是含蓄,而“文外之重旨者也”指的就是言外之意。宋朝的梅圣俞說:詩“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其中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不已。其他類似的表述如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蘇東坡的“言有盡而意無窮”、沈德潛的“弦外音,味外味”等等也都強調(diào)了詩貴含蓄,貴在言外之意。
(三)詩難事也
原文摘錄: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fù)改正之。隔數(shù)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贝藬?shù)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余《續(xù)詩品》有云:“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br />
一點心得:“詩難事也”,一首詩從初稿到最后定稿,要經(jīng)歷一個非常艱辛的過程,倘若把作詩當(dāng)成一件隨隨便便、輕而易舉的事情,寫出來的詩則往往是“陋”詩,所謂“陋”者,淺陋粗劣也。是不是每一首詩初稿之后都有必要進行修改?在何種情況寫可以不改,而且斷不能改?袁枚認(rèn)為:“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亦有生金,一鑄而定”,所謂天機,天賦的靈機也;所謂生金,天生的純金也。此種情況下自然“斷不可改”,一改反而失去了靈性,讓本來的純金摻進雜質(zhì)了。
但像這樣“亦有生金,一鑄而定”的天賦與靈機畢竟還是比較少見的,一般情況下詩寫成初稿之后還是很有必要進行修改的,而改詩的過程正如唐子西所云,須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反復(fù)推敲,字斟句酌,“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袁枚的一首題為《遣興》的詩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愛好由來著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br />
古往今來流傳著許多詩壇大家改詩的佳話,“推敲”二字的出處即來自唐代詩人賈島,在《題李凝幽居》一詩中,經(jīng)過反復(fù)琢磨,賈島最終把“推”改為“敲”,終成“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的千古佳句。他在談到自己吟詩作對的艱辛?xí)r,還專門寫了一首五言絕句:“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br />
與其隨隨便便寫上十首詩,還不如認(rèn)認(rèn)真作好一首詩,正所謂“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要提高詩歌的寫作水平,主要靠的不是數(shù)量,而是質(zhì)量。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付出了艱辛的汗水,方能取得真正的收獲。當(dāng)經(jīng)過幾番苦思冥想之后,終于如愿以償?shù)玫搅朔Q心如意的佳句時,心中那份激動與喜悅之情若非親歷者是無法體會得到的,而通過不斷的修正,寫作境界也隨之不斷升華,寫作水平自然也不斷得到提升,正所謂“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也。
(四)不能評第一
原文摘要:人或問余以本朝詩誰為第一,余轉(zhuǎn)問其人:《三百篇》以何首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曉之曰: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音律風(fēng)趣,能動人心目者,即為佳詩;無所為第一、第二也。
一點體會:有人問袁枚本朝的是詩誰能坐第一把交椅,袁枚反問道:“詩經(jīng)三百篇哪一首能排第一?”那個人答不上來,袁枚認(rèn)為:“詩如天生花卉,春蘭秋菊,各有一時之秀,不容人為軒輊”,詩就好比天然的花卉,如春蘭秋菊,各自有一時的動人風(fēng)韻,是不需要人為論高低的。
袁枚認(rèn)為真正的佳詩應(yīng)該是“音律風(fēng)趣,能動人心目者”,既講究音律的和諧風(fēng)雅,又能打動人心的,就可以稱得上是佳詩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佳作無不是外在美與內(nèi)在美的完美統(tǒng)一,這樣的優(yōu)秀詩篇很值得我們?nèi)ゼ?xì)細(xì)品味,而究竟誰第一,誰第二,又何必去枉費口舌之爭?
而令人喟嘆的是,袁枚所處的時代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但時至今日,詩壇上對古代或現(xiàn)代、當(dāng)代作家誰第一,誰第二的爭論依然時有耳聞,某些名家、出版社也對此津津樂道,爭相發(fā)布所謂權(quán)威的排行榜。我們在鑒賞詩歌的過程中應(yīng)該看重什么,看輕什么?袁枚所言的“音律風(fēng)趣,能動人心目者”的觀點很值得我們深思。我們應(yīng)該看重的是詩歌本身的品質(zhì),究竟是不是佳詩需要靜下心來,用我們的真情去感受,用我們的心靈去判斷,而不是被人牽著鼻子走,過多地去關(guān)注、在意一些名家、出版社羅列的的之最、必讀之類的排行榜。
(五)頌不如雅,雅不如風(fēng)
原文摘要:常寧歐永孝序江賓谷之詩曰:“《三百篇》,《頌》不如《雅》,《雅》不如《風(fēng)》。何也?《雅》、《頌》,人籟也,地籟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至十五《國風(fēng)》,則皆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渡袝费裕涸娧灾?。《史記》曰:詩以達意。若《國風(fēng)》者,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
一點心得:眾所周知,《詩經(jīng)》又稱《詩三百》,是中國漢族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詩歌總集,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大約五百多年的詩歌,“風(fēng)、雅、頌”是按音樂的不同對《詩經(jīng)》的分類。常寧歐永孝為江賓谷的詩作序說:“在《三百篇》中,《頌》不如《雅》,《雅》不如《風(fēng)》”,他認(rèn)為《雅》、《頌》是人籟,地籟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飾之詞,內(nèi)容多歌功頌德,辭藻多修飾華麗,感情多矯揉造作。而《風(fēng)》是勞動人民、思親婦人、嫻靜女子、聰明可愛的牧童脫口而出寫成的,多半是經(jīng)過潤色后的民間歌謠,雖不能算天籟,但卻是與天籟有相通之處的,因為詩行間流露的是自然樸實,毫無造作的真情實感,最易引起讀者的共鳴,正因為如此,《風(fēng)》自問世以來一直煥發(fā)著蓬勃的生命活力,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
“《尚書》言:詩言志?!妒酚洝吩唬涸娨赃_意。若《國風(fēng)》者,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像《國風(fēng)》這樣的詩,真正可以說得上是既言志且達意的,袁枚借歐永孝之口對《國風(fēng)》予以了高度的評價,他的觀點對于我們今天的詩詞創(chuàng)作仍然帶來深刻的啟迪:真正打動人心的,真正煥發(fā)著生命力的優(yōu)秀作品,往往是自然流露心聲、毫不造作的文字,而這些生動活潑的文字歷來在民間有著極為廣博而豐富的內(nèi)涵,卻往往遭到上層社會的輕視與鄙夷,斥之為不入主流的“下里巴人”,同時歷來又為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所排斥,正因為如此,在民間原本煥發(fā)著生命活力的的文字卻如同掩埋于層層砂礫之中的珍珠一般,無法閃爍其應(yīng)有的光芒,好在歷來許多詩詞大家獨具慧眼,往往善于從中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
如著名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作為婉約詞派的優(yōu)秀代表,她的詞情致高雅,秀韻天成,卻又往往平易淺近,風(fēng)格清新,明白如話,善用俚語入詞,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李易安體”。李清照詞中這些明白如話、清晰自然的語言隨處可見,如《永遇樂》中的結(jié)語“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聲聲慢》中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行香子》中的“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等句,皆“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清代詞人彭孫遹《金粟詞話》),這些“淺俗之語”既無典故,又無辭藻,但卻準(zhǔn)確地表達了詞人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極其所由產(chǎn)生的特定情感,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和李清照同時代的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同樣也善于運用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如《鷓鴣天·戲題村舍》中的“要底都無飽便休”、“去年溪打那邊流”、《清平樂》中的“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是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等句,皆平易淺近,通俗易懂,饒有風(fēng)趣,給作品注入了新鮮活潑的生活氣息。
被袁枚盛贊“真可謂之言志而能達矣”的《國風(fēng)》,多是“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而《國風(fēng)》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不衰,有力的證明了來自民間的清新自然、活潑生動的文字所散發(fā)的無窮魅力。在進行詩詞創(chuàng)作時,如何學(xué)習(xí)借鑒富有生活氣息、生動活潑的民間語言藝術(shù),使行文流暢自然、新鮮生動,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李清照、辛棄疾等善于吸收民間語言藝術(shù)瑰寶的詩詞名家們無疑給我們帶來了諸多有益的啟迪。
(六)奇?zhèn)ヅc幽俊
原文摘要:詩雖奇?zhèn)ィ荒苋嗄ト爰?xì),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有作用人,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斂方寸,巨刃摩天,金針刺繡,一以貫之者也。余嘗規(guī)蔣心余云:“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
一點心得:“詩雖奇?zhèn)ィ荒苋嗄ト爰?xì),未免粗才。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袁枚認(rèn)為,詩歌應(yīng)兼有奇?zhèn)ヅc幽俊,奇?zhèn)ネ卣归_張了詩歌的廣度,而幽俊則揉磨入細(xì),增加了詩的深度,使得詩作更耐人咀嚼,唯有把廣度與深度巧妙結(jié)合起來,方是真正耐人尋味的佳作。細(xì)致入微的生動描寫,往往是最易引起共鳴,最打動人心的地方,若詩歌僅僅有奇?zhèn)ザ狈τ目?,如袁枚評價蔣心余的詩那樣“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則缺少了變化與靈動之感。而讀者讀到這樣的詩作時,究竟是什么感覺呢?
我以為這種感覺猶如坐在汽車上奔馳在無邊無垠、坦蕩如砥的黃土高原一般,正如現(xiàn)代作家茅盾在《白楊禮贊》中指出的:“這時你涌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dāng)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diào)’。可不是,單調(diào),有一點兒吧?”很顯然,真正令人怦然心動、耐人尋味的佳作,如果僅僅靠宏大的氣勢而“氣壓九州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開始或許令人感覺雄壯豪邁,但細(xì)讀之卻顯得單調(diào)乏味,沒有什么嚼頭。
古往今來的詩林,兼有奇?zhèn)ヅc幽俊的佳作比比皆是,比如詩仙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以下以《夢》簡稱)一詩。這首記夢詩意境奇特而雄偉,充滿瑰麗絢爛的色彩,是李白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之一,毋庸置疑這首詩的意象是十分奇?zhèn)サ?,但?xì)細(xì)品之,并不是一味的奇幻與雄偉,正如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價《夢》“詩境雖奇,脈理極細(xì)”。全詩緊緊圍繞著“夢游天姥”,又細(xì)分為夢因、夢游、夢悟三大部分,可謂是層層深入,層層轉(zhuǎn)換,愈轉(zhuǎn)愈奇。詩中所描繪的夢游過程中的種種奇景并非籠統(tǒng)的大略的概括,而是進行了生動的、細(xì)致的刻畫,構(gòu)思精密,栩栩如生,亦幻亦真,增添了詩歌的藝術(shù)感染力。如在“夢游”的高潮部分,經(jīng)過層層渲染之后仙人出場的神奇時刻:“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仙人的形象描繪得生動而細(xì)致,讓讀者頓生如臨其境之感,仿佛也隨著詩人一起夢游令人驚嘆的仙境。正由于李白的《夢》詩雄渾豪邁、想象奇幻,且“脈理極細(xì)”,充分展現(xiàn)了詩仙駕馭詩歌藝術(shù)的高超水平,因此使得這首詩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