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女鞋匠
老王剛離婚,心情不大好,周末哥兒幾個說約他出來喝茶。一到茶吧,幾個哥們已經到齊。愛說的小李一見我就笑了,他說你老人家高壽了?把大爺的唐裝褂子穿來了吧?我說你見過這么帥的大爺嗎?不管什么裝?只要穿著舒服,只要哥喜歡。小李低頭拱手道,行,你是我哥,是我親哥還不行嗎?
老王夸張地皺著眉毛說,真沒法兒,吃一百個豆不嫌腥,和龍哥貧嘴,你什么時候討過便宜,何況龍哥這身行頭多瀟灑?。∵@白色真絲的料子又涼快又吸汗,懂嗎你?老王這話我受用,心里美滋滋的。
沉穩(wěn)的華子一直沒說話,他戴一副和他的小臉完全不搭的大近視鏡,我們都叫他眼鏡。眼鏡一邊偷笑一邊從上到下的打量著我,最后竟推了推眼鏡,低下頭來看我的鞋。我說你錢掉地下啦?他卻一本正經的說,你這圓口鞋不錯,脫下來我試試。我說鞋也能隨便試嗎?我有腳氣的。我說你們今天是來喝茶地嗎?不是約好損我地吧?
眼鏡卻像沒聽見一樣,依舊自顧自地說,我看像皮底的,你脫下來我看看。我也真服了這秀才的執(zhí)著,沒辦法,我便脫了一只給他。他拿在手上,捏捏邦,彎彎底,摸摸皮面,又翻翻里兒。邊看還邊叨嘮,嗯,真不錯,真皮的,這面兒是頭層軟牛皮,前尖后跟無硬襯,柔軟透氣,這皮大底厚而不硬,穿著舒服吧哥?到底是賣過鞋的,識貨。
我一把奪過鞋子,稀奇你說。眼鏡的話引起了那兩位的好奇,還沒等我穿,小李又搶了過去,他說我看看。然后又傳給老王,老王說這鞋穿上啥感覺?我說一個字兒——爽!這只鞋圍著桌子轉了一圈才回到我腳上。
眼鏡呷了口茶說,龍哥從哪里淘的?給兄弟我淘一雙。另兩位也附和道,對,我們一人來一雙。我沒說話,端起茶來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才放下杯子說,哥幾個倒是識貨,只是你們沒看出來,這是一雙手工鞋嗎?
眼鏡說手工鞋??!這手藝可真好。我說你們看這雙鞋的手藝好,還沒見更好的。我媳婦麗麗你們都知道,那穿戴可不是一般的挑剔。什么東西能入她法眼不易。她有一雙鏤花的短靴,和我這鞋出自一人之手。皮面是湖藍色的小牛皮,在外側腳踝的位置居然鏤出一簇蘭花。我見過一些鏤花的靴子,還沒見過把蘭花鏤在靴子上的,而且結構巧妙,穿在腳上栩栩如生。剛好麗麗有件湖藍色的短旗袍,配上這靴子真是天做之合,麗麗簡直把這靴子視若至寶。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麗麗穿上這一身,宛若翠湖的樣子。
手藝這么好,一定是個老師傅吧?老王的話把我從神游中拉回來。我說,錯!這個師傅不但不老,還是個美女。小李一聽美女,馬上興奮,他說在哪里?我也去訂一雙。另兩個人也盯著我,表示贊同。我卻嘆了口氣,可惜她人已不在這里了,眾位享受不到了。幾個人有點失望,我忽然想起件事來,便轉頭對眼鏡說,你不是喜歡寫文章嗎?這女人有點故事,你看你能不能用上?一說有故事,眼鏡便來了精神,隔著眼鏡我都能看到他眼中放光。
我看了看老王說,你能不能別老抻著個苦瓜臉,跟全世界都欠你錢似的,不就離個婚嗎?同樣是單身,你聽聽人家女人是怎么過的。
我又喝了一口茶,思索一下才開口說,這得從五年前的冬天說起。那次麗麗要出差,這婆娘臨陣才磨槍,走之前的晚上才發(fā)現(xiàn),她的高筒靴后跟開線了,她急得滿地轉圈。小李又急著插嘴道,不就一雙鞋嗎?再買一雙不就完了。我哈哈一笑,我也是這么說的,麗麗說兩千塊,拿來我去買。小李聽了一吐舌頭。
我說兩千塊扔了可惜,還是先修一下吧。麗麗說怎么修啊,這個位置縫了明線,我這鞋就連地攤貨都不如了,還能穿嗎?我也沒了主意。忽然麗麗一拍大腿說,瞧我這記性,咋把我同學給忘了呢?走,你跟我去一趟,看我同學能不能修。我說我咋沒聽說過,你還有個修鞋的同學呢?麗麗說我同學都干啥,還得你批準怎么地?我無語。
小李大笑,讓你損我,就得讓嫂子收拾你。
我們打車來到步行街口,下車又向里走了一截,麗麗帶我進了一間有著一扇大玻璃窗的鞋店。首先入眼的便是對面和左面墻的鞋架,上面擺滿了各樣的鞋子。右面是一排長沙發(fā),靠窗的位置有一張辦公桌,一個女人坐在后面正寫著什么,看到我們進來忙起身繞了出來。她一臉驚喜的說,呀!公主駕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女人三十幾歲的樣子,和大多中年女人一樣,臉色略顯蒼白,但一點不影響她的美。我很少見這個年齡的人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眼神干凈的像個女學生,輪廓分明的嘴唇又透出一絲倔強。一頭深咖啡色的長發(fā),在一側編了個松松散散的麻花辮子,額前的碎發(fā)呈S型垂在臉側,使她精致的面容顯得更加生動。黑色高領衫,黑色包裙,臂上搭著一條織著灰色花紋的大紅披肩。我心里狐疑,這是這里的女主人嗎?不知麗麗的同學是何德行,一個修鞋匠竟娶到這么個美人。
麗麗說好吧,給你個恕罪的機會。給你找點活兒,我等著穿,說著便拿出靴子。女人這時注意到麗麗身后的我,忙問麗麗,這位是?麗麗看都沒看我一眼說,我跟班的,龍哥。女人莞爾一笑說,公主就是公主,跟班的都這么帥。麗麗說我哪里還是什么公主,這爺倆簡直就是我主公,我現(xiàn)在就一女仆。女人嘻嘻一笑說,你這女仆也太囂張了吧?說著得體的伸出手來,一邊握手一邊說,龍哥好,我叫夢云。
她給我們每人泡了杯茶,然后才拿過麗麗的靴子說,你們先坐吧,我看看。她看到靴子破的地方皺了皺眉才向著麗麗說,這矯情的人,鞋壞的都矯情,這個位置你都能穿破,我也是醉了。我心里暗笑,這惡人自有惡人磨,不過這美女損人都是柔聲細語的,怎么也不沾惡人的邊啊。麗麗卻一臉討好的笑,啊,我考考你這大師級別的水平。我驚奇的問麗麗,她修?麗麗瞪了我一眼,難到你修???我雖閉了嘴,卻仍不可置信。
夢云已取了披肩放到椅子上,進里屋系了條藏藍花的圍裙,捧著一個工具盒子出來。她在小凳子上坐下來,把靴子要翻開,用小剪刀把里子的線縫剪斷,用手輕輕撕開,然后在主跟上刷上汽油,動作熟練麻利。我這才想起剛才握手時,她那看起來白嫩的小手,握起來手掌竟是糙的,我終于相信她確實是會修鞋的。她嫻熟的穿針引線,這時主跟已經軟了,她把皮面剝離,然后尋著原來的針孔,用倒針把開線的地方縫了起來。剪了線又把主跟刷上膠、貼平,然后才把里子縫起來。里子縫好我以為完事兒了,她卻找來個鞋楦塞到靴子里,再用小錘子把線縫敲平。她說你們倆在這坐,我去里屋烤一下。我好奇心起,便說我能參觀一下嗎?夢云說不嫌臟就進來吧。
我和麗麗都跟了進去??磥磉@里屋才是她工作的地方,幾節(jié)貨架擺滿鞋楦子,皮子,縫紉機,打磨機,本就不大的屋里擠的滿滿的。夢云在一個方形的工作臺前坐下,工作臺上方吊著碘鎢燈,她把靴子放在碘鎢燈下烤著。然后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繃楦。她用鉗子夾住鞋邦的邊,拉的時候一定是用些力道,我看見她每次都抿緊嘴唇。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釘子,其余三指張開,像盛開的蘭花。當鉗子用力釘下去的時候,我的心總是一顫,萬一鉗子一偏,打在那細嫩的手指上怎么辦?顯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她下手不但準,還有點狠勁,每顆釘一下就好。釘幾顆釘,她又來翻動一下麗麗的靴子。
我看過人們描寫女人吸煙時蘭花指的優(yōu)雅,夢云一手按著鞋楦,一手握著鉗子,顯然與優(yōu)雅不搭。望著她那雙看上去柔美的手,我想象她拿繡花針的樣子,至少這雙手應該是握筆的。她不化妝,只涂點淡淡的唇彩。我一直認為,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有風韻的卻很少,又漂亮又有風韻的才是女人中的極品。眼前這位極品女人,怎么看也應該劃在文藝女神的隊伍里。
麗麗說你和那人怎么樣了?真的就分了?夢云眉毛輕蹙,苦笑了一下說,不分怎么辦,我也不能只顧自己,我那一家人怎么辦?麗麗說你這輩子就這樣,顧這個顧那個,別人沒顧好,自己也沒顧上。夢云卻云淡風輕的一笑說,我就這么大本事怎么辦?倒是麗麗滿腹愁悵的嘆著氣。我聽的一頭霧水,卻又不好插嘴。
繃完楦,夢云關了點鎢燈,她說再冷一會兒就好了。她拿出一只男鞋底交給麗麗說,你看看這鞋底有什么不一樣?麗麗翻了幾個個說,這不就一鞋底嗎?哪有什么不一樣。我說我看看,那是一只男士單鞋的鞋底,有個兩厘米厚的鞋跟。我也沒看出什么,就說你把另一只拿來我看一下。夢云拿來另一只,我對比著看了半天,終于發(fā)現(xiàn)后拿來這只,鞋跟是光亮無痕的,而原來那只鞋跟,中間有非常細微的一道橫紋,我握著橫紋下面的部分左右一扭,居然被我從里側扭開了。下層中間鑲著一塊小鏡子。夢云見我發(fā)現(xiàn)了秘密,向我一豎大拇指說,還是龍哥心細,看來,我做的還不夠完美啊。麗麗說你閑的???這穿在腳上照不到腳,照臉也太遠了吧?我也迷惑不解。夢云神秘一笑說,這世上歪才太多了,這是賭大錢的人穿的,你們沒想到吧?前幾天一個男人拿來一雙樣鞋,讓我照著做說多給錢。我說你不是可以敲他一筆了。麗麗也說,是啊,掙錢的機會來了。夢云卻淡然一笑說,我沒收。那是用來害人的,他發(fā)牌的時候一掃鞋底就看到別人的牌了,這和出老千有什么區(qū)別,我才不會助紂為虐。麗麗說你這不是做了?夢云說,我好奇,想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做出來的。麗麗說你怎么還是上學時的脾氣。有錢不掙,你不做,別人還不是要做。夢云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小李突然一拍桌子,我被嚇得停了話頭。我說你發(fā)什么神經?小李氣呼呼的說,我說我怎么牌多好都要輸呢,想必是牌桌上有人使鬼呀!老王冷冷一笑說,耍錢鬼耍錢鬼,你以為你聰明,再精明的人最終都要被鬼進去的。
又是啪的一聲,眼鏡在那也一拍桌子,他說你們攪和什么?讓龍哥接著講。
我喝了口茶,穩(wěn)定一下情緒才接著講。
我問夢云,你整天擺弄這些膠和汽油,這味道你受得了嗎?夢云嘆口氣說,我現(xiàn)在習慣了,但這味道一般人還真受不了,所以我想招個人都不好招,這些氣味聞久了確實對人不好。我說怎么不做點別的生意?夢云苦笑一下,沒辦法,誰讓我喜歡呢!我的鞋都是量腳而做的,每個人的腳都有自己的特點,做的鞋就是要符合腳的特點,這和流水線做出來的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做出來的鞋好看又合腳,才算完美。她又嘆口氣,她說現(xiàn)在做這行的越來越少了,想招個徒弟都不容易,這個氣味不說,單就這么干巴巴地坐在這里,一般年輕人都受不了。衣不差寸,鞋不差絲,沒點耐性、不細心的人做不了這個,我真怕將來這門手藝也會漫漫地消失了。
出了里屋,夢云幫麗麗把靴子裝進口袋。我掃了一眼桌上的草紙,我說這是你設計的靴子嗎?麗麗聽了我的話也把目光投向那張紙,她盯著看一下,又把它捧起來看,她說好漂亮的靴子啊。那是一雙有點小尖頭的短靴,側面有一叢盛開的蘭花。夢云問好看嗎?麗麗說好看,真好看。
回來的路上,麗麗一直悶悶不樂。我說你這同學這么漂亮,修鞋真是可惜了。誰知麗麗馬上大怒,她說長的漂亮不漂亮和職業(yè)有什么關系?只有高貴和卑微的靈魂,沒有高貴和卑微的職業(yè)。我說你替你同學難過,拿我撒什么氣,我又沒有看低她的意思。要說麗麗可愛就在這兒,臉比天變的還快。一聽我的解釋竟撲哧笑了,但笑容只維持一瞬便又嘆氣說,確實是有點屈才了。我馬上附和,對,我就是那個意思。我說她現(xiàn)在單身嗎?麗麗說你忘了嗎?她老公兩年前病逝了,治病時我們還拿了錢呢。我說原來就是她老公???嫁四川的那個。麗麗又長嘆一聲,唉!蒼天不公??!你說我這同學上學時就是班上的班花才女,能寫詩會畫畫,高考就以兩分之差落榜,因為家里窮,她不忍心拖累家里,便沒再重讀。家里父母又天天爭吵,她想自己有個家便草草嫁了,哪知那個男人坑蒙拐騙啥都干,沒辦法,她就一個人帶著兒子離開。這一過就十年,后來網上認識四川的這個老公,本以為此生找到了真愛,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可是,好日子才過五年,老公得了絕癥,又留下一個三歲的兒子。麗麗說到這眼圈也紅了。我慨嘆,真是自古紅顏多磨難??!
麗麗接著說,這不去年夢云回來看她媽,和她初中的同學聚了一下,剛好當中有個離婚的男生,對她窮追不舍。她說她還有賬沒還,公婆也不能一點不管,男方說那都不是問題。大家便幫夢云湊了點錢,開了這家鞋店。結果到談婚論嫁的時候,男方卻說,她的賬不必還,人家知道她老公得的絕癥,肯定借的時候就沒想要了。孩子可以接來養(yǎng),但老人和他沒什么關系,他說到哪里說也輪不到他來管。夢云說賬是她開口借的,當時說不管老公怎么樣,錢她都會還的,不管人家是不是看她面子,她答應還就要還,如果都這樣不還人錢,那有困難的人誰還敢來幫!她說老人雖然在法律上和她沒關系,可她喊了爸媽的,在感情上那也是父母,他們只這么一個兒子,我不管怎么辦?夢云說那我們分手吧,是我沒想那么多,你要是和我在一起,確實負擔太多了。我說夢云未必還要去四川啊?麗麗說她還在猶豫,雖說她有弟、妹照顧母親,畢竟她的親人都在這里。當年千里迢迢的離開東北去四川,可是為了那一個人,而今那個人已不在了。
夏天時,夢云讓婆婆帶著小兒子來了,呆了有半個月吧,送走婆婆,夢云的心情便不大好,她本打算如果婆婆適應這里的生活,她就接他們到這里來,可婆婆根本就不習慣,人老了更是故土難離。夢云又想兒子,每次打了電話都要哭很久。
小李說,干嘛不把孩子留下?我說你怎么和我一樣沒大腦,我當初這樣說的時候,夢云說那怎么行,兩個老人兒子沒了,再讓孫子離開,他們還有個什么奔頭。就這樣,轉過年一開春,夢云便回了四川。走之前,她給我和麗麗做了這兩雙鞋。到四川后,她手里的錢全部還了賬。后來又去了南方打工,老人在家?guī)Ш⒆?,她還清了老公治病欠下的帳,這兩年又修了房子,日子過的也有模有樣。夢云說她再存點錢就不打工了,回家陪兒子讀書,再開家鞋店。
我的故事講完了,沒有掌聲,我低頭喝茶。許久眼鏡才說,你這故事太精簡,這女人的半生就夠寫個長篇了。我說我又不是說書的,一盞茶功夫,我能給你講個長篇???有本事你寫給我看。眼鏡說你等著,我就寫給你看。
小李長嘆道:真是個不幸的女人?。∥艺f那是在你眼里,每個人的生活理念不同,對生活的感受便不同。夢云和麗麗聊天時,從不悲觀,從不報怨。她總說他們一家多么和氣,兒子多么聰明懂事,聽起來都是幸福的感覺。她總是說她是幸運的,經過那么多磨難,她依然擁有最真的親情,最純的友情,也曾刻骨銘心的愛過,她的人生沒有遺憾。
老王問,這么多年,她就一直一個人?
我說是啊,夢云說她的情況太復雜了。她不乞求,也不放棄,就順其自然吧,你若盛開,清風自來,也許某年的某一天,她還會遇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