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十年樹木(散文)
在我的記憶深處有一棵樹,它的名字叫成長。人們常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遠方到底有多遠,我不知道。故鄉(xiāng)卻近在眼前,我時常追著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云奔跑,故鄉(xiāng)的一切都在記憶中縈繞著。其實,我一直都未離開過故鄉(xiāng),但是故鄉(xiāng)卻與我漸行漸遠了。在我生長的土地上,有我最想念的人——我的祖父母。他們都已經離我遠去了,我回到故鄉(xiāng)再也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有我家門前的那棵大榆樹依然枝繁葉茂,向我訴說著難以忘懷的陳年往事……
這棵大榆樹是祖父親手栽的。我記事時它已經有碗口粗細了。年幼的我經常在樹根下的泥土里挖蚯蚓。翻開地上的石塊,在陰暗潮濕的土里縱橫交錯著蚯蚓的洞穴。我和小伙伴拿著樹枝沿洞穴挖土,直到看見蚯蚓伸著修長的脖子,露出圓滾滾的身軀。我們用細樹枝挑起蚯蚓,然后用一根金黃的稻草將它系著,拎在手里玩。蚯蚓扭動著肥膩細長的身軀,引得小雞跟著我們屁股后面拼命地追。
小時候,家中兄弟姐妹三人,我是不被父母喜歡的一個孩子。原因其實也很簡單,不是因為我調皮淘氣,也不是因為我笨手笨腳不會干活,而是我生下來幾個月就因病被祖父母抱回家撫養(yǎng)了。從這以后,我和父母之間自然就像隔了一層膜,變得感情生分疏遠了。于是,在我的家里,我成了連父母都不待見的孩子。我們犯了同樣的錯誤,父母打罵責罰的總是我一個人。在我受了委屈的時候,我就會抱著我家門前的榆樹哭泣,嘴里喊著爺爺。祖父的心和我是連在一起的,他聽到我的哭喊聲,無論多遠,甚至赤著腳在地里干活,都會跑回來安慰我,給我擦眼淚,拉著我的手去他家里吃飯。我的父母根本不理我,他們還一個勁兒地對祖父說:“別管他,讓他抱著樹哭吧!”祖父卻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氣憤地說:“我知道你們不喜歡他,他就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然后,祖父回過頭來,牽著我的小手和藹地對我說:“孩子,跟爺爺回家去吧。”
我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始終不送我去學校報名。他們讓我跟著他們的后面放鴨子。雖然我當時的年齡只有七八歲,但是個頭要比同齡的孩子高。我手里拿著一根放鴨子的小竹竿,竹竿的末梢系著一把破舊的蒲扇。放鴨子其實很辛苦,日曬雨淋,還要腿腳靈活。因為我年齡小,有時候跑不過鴨子,讓它們跑進了稻田吃人家的稻穗。此時,父親就會大聲呵斥責罵我,甚至用放鴨子的竹竿朝我當頭就打。我只能一邊哭泣一邊奔跑著去趕鴨子。
祖父見我父親總不讓我去學校上學,他心里就著急起來了。祖父再三要求父親送我去學校上學,可是父親總用我年齡還小,書讀不好為理由,拒絕送我去學校讀書。這樣又過了三年,我已經十歲了。父親在祖父母的一再堅持下,終于答應送我去學校上學了。從此,我便踏上了坎坷的求學之路。
每天早晨上學前,我都要牽著我們家的那頭老牛去田野里放牛。牛兒在田埂上悠閑地吃草,牛尾巴左右搖擺,拍打著身上的蒼蠅。我有時候看著一望無際的青青稻田發(fā)呆;有時候抬頭望著藍天白云幻想;更多的時候我會隨身帶上課本坐在田埂上讀書。牛兒吃飽了,我牽著?;丶遥缓蟠掖颐γΤ赃^早飯去學校上學。
門前的榆樹下有一塊大青石。我經常坐在那塊石頭上吃飯或者讀書。榆樹陪伴著我漸漸長大了。我的童年是苦澀和孤獨的。我常常一個人站在榆樹下,一手撫摸著樹干,一手撕去枯皺的樹皮。陽光透過樹影,在地面上印出榆錢大小的光斑。微風輕拂,樹枝搖曳,光斑像從篩子里漏出的,不停地顫抖,銀光閃閃。我像看到了寶貝,對著榆樹自言自語,訴說著童年的心事。
我不知道上學讀書的孩子怕不怕開學,我是怕的。我怕開學,不是怕去學校讀書,相反我很喜歡去學校讀書,我怕的是開學父母不給錢讓我去學校報名。每到開學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沉默寡言,靜靜地坐在榆樹下的石頭上仰望星空。無論我怎么哀求,無論我用怎樣乞憐的眼神看著父母,他們全都置之不理,冷酷無情。我看著村里別的孩子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去學校報名??粗麄儚奈业纳磉呑哌^,翻著領到的新書,我心中油然升起羨慕之情。開學報名就這樣拖著,父母始終不讓我去學校報名。最后,祖父來到榆樹下嘆著氣對我說:“孩子,別著急,我去和你父親說說。實在不行,我給你出一半學費吧。你要發(fā)憤讀書,為我爭口氣??!”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涌了出來,滴在光著的腳面上。就這樣,在祖父母的幫助下,我刻苦學習,堅持上完了初中,順利考取了黃麓師范學校。
當我最后一次站在榆樹下的時候,它已經枝繁葉茂,長成參天大樹了。我撫摸著皴裂的樹皮,仰望著蔥郁稠密的枝葉,一種剪不斷的惆悵從我的心底涌起。記憶的閘門像潮水般打開了,奔騰不息,心潮澎湃。就讓我再撫摸一下這棵大榆樹的枝干吧;讓我再抱一抱它粗壯挺拔的腰吧;讓我俯在它的耳畔傾訴衷腸吧。電鋸聲嗡嗡地響起,母親請來了伐木工人,她要將這棵陪伴我成長的大榆樹賣掉了。
這棵祖父親手栽的榆樹,經過了幾十年的風吹雨打,終于長成了棟梁之才。現(xiàn)在,它卻被無情地砍伐了。那鋸齒切割的疼痛啊,只有我心里知道!白色的木屑和綠色樹汁是它的骨肉和鮮血。那一道道成長的年輪仿佛是永不磨滅的記憶深深地烙印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