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三娘(小說)
三娘死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惶惶的。
總覺得三娘的死我是有責任的。
那年,我十一歲,上了初一。上學的地方在離家約五六里地的鄉(xiāng)上。每天中午就這樣來回跑上十幾里路匆匆吃完飯再匆匆去上學。日復一日,天天如此。
三娘站在街上見我便喊,民娃子,放學了給三娘捎上幾粒止痛片,藥店你知道吧,回來三娘給你錢。三娘依舊捂著心口,她時常就這樣,看著讓人難受。
我答應著,捏了捏口袋的兩毛錢。原先也捎過,一毛錢五片。可我就是貪玩,總是忘了,再說,藥店離學校還有半里路的樣子,就總是遲疑,結果每回回來路上才覺得后悔,咋向三娘交代呢。一連好多日子都如此,因此,怕遇著三娘,怕她問。
可還是被三娘撞著了。
三娘說,民娃子,止痛片給三娘捎了么?
我支吾著。
今天別忘了,三娘胃疼,三娘依舊捂著肚子,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說。
記住了,我怯怯地回答。
當然三娘也有不痛的時候,她總是捏著一支紙煙,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說著自己的當年,大家是從她的片言只語中知道她的過去的。人們也有聽厭了的時候,快嘴六嬸便說,你都說的耳朵起繭了,能不能說點新鮮的,說說你當年跟那個連長的風流史。眾人呵呵笑,就是就是。三娘卻緘默了,幽幽的抽著煙,不再說話,也不爭辯。三娘的身世很有故事,只是極少人知道。
這是我后來從娘嘴里知道的。
三娘的老家在四川瞳南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娘大名叫李文秀,乳名叫秀秀,家里還算殷實,父親做些小買賣,有十來畝水田。因此秀秀的童年雖然值兵荒馬亂,但有母親在家里照料著,倒也無憂無慮。十歲那年有了個弟弟,爹和娘對她的關注似乎少了些。十四歲的她已出落成一個身材窈窕,面容嬌美的姑娘。那年,潼南成立了縣立中學,她便嚷著要去上學,上過幾年私塾的她不甘于此。父母開始不同意,然而耐不住她的叫嚷,終于如愿以償。三年的學習讓她更加婀娜端莊,也更加聰穎了。
十七歲那年中學畢業(yè)了,秀秀想去重慶讀高中,父親卻萬不答應,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上了三年夠了,還要上那么多干什么?秀秀很失落,覺得自己一輩子完了,和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早早嫁個人家,度此一生。
這當兒卻有人來提親。
事情還得從開畢業(yè)典禮會那天說起。三年將滿,學校開畢業(yè)典禮,由于是第一屆招男女生同校,和以往只招男生大不同,因此來了不少社會名達、教育界領導。秀秀是三十名優(yōu)秀畢業(yè)生之一,給她頒獎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只聽念的是什么工商聯(lián)副主席什么的,秀秀不大懂。那人直直的看著她,秀秀羞澀地低下頭,她不敢看,這人眼睛甚是怕人,那人遞過證書,還捏著她的手握了握,秀秀感覺到,那只手不想放的樣子,她嚇得趕緊抽回來。那人笑嘻嘻地說了句恭喜文秀小姐,秀秀感到如刺在身般的不舒服,從主席臺下來后才覺得輕松了許多。
秀秀哪里會想到這人從此惦上了她,也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這人叫趙伯仁,開辦了個輪渡公司,在重慶也有生意,是潼南的名流。前年剛死了上房,四十多歲,第一眼瞧見秀秀就被秀秀豐滿的身材和聰慧的眼神吸引,回來后便夜不能寐,一心要將秀秀續(xù)過來。幾經(jīng)打聽才知道秀秀的家和家里的情況,便著媒婆過了來。
秀秀一聽說媒的,嘴里咕噥我不嫁,跑到屋外的小河邊,獨自對小河想著心事。爹娘起初也是百般推脫,可媒婆三番五次的登門,說得天花亂轉??粗雷由习谆ɑǖ你y元,爹便漸漸變了臉色,說女子總要嫁人的,嫁誰不一樣。秀秀沒想到連爹也站在了另一邊,她絕望了。她想到了死或者逃。死,她想跳門前的河,門前的河每年都要帶走一兩個人,可今年天旱,水很淺,只能埋過膝蓋,這樣跳下去,死不了還惹得一身閑話和笑話。逃,逃到哪里?重慶,重慶認識誰呀?秀秀只知道重慶成都,成都只聽說,還不知去哪里坐車呢。重慶的車是有的,縣上每天發(fā)一班。
爹私下答應了那個老家伙,秀秀從家里漸多的彩禮隱隱感覺出來。知道自己農(nóng)歷8月8日就要出嫁的日子是娘悄悄透露給她的,娘也很無奈,在家里爹說了算。
秀秀知道自己只有兩條路,她選擇了逃。
秀秀四點鐘就起了床,整理好床鋪,望了望里面的屋子,她心里陣陣酸楚,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回來,她跪在爹娘房子門口,磕了三個頭,毅然的悄悄地溜出了門。
天還黑咕隆冬的,秀秀家離城里還有七八里地,秀秀是一路小跑著進了城里。到車站時,已有好些人在等車了。天也漸漸亮了起來,她鉆到墻旮旯角上,生怕被人認出來。六點鐘車子來了,人們大包小包擁著擠著上了車,秀秀是被擠進去的,有限的幾個座位很快被占了,秀秀就在這一群異味的男男女女中站著。車子一路搖搖晃晃在山路中穿行,她只覺得站得腿都麻了,中間下了兩次車上了兩次廁所,在渾渾噩噩中終于有人喊到了,又被人群推搡著下了車,望著這座意想中的城市,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在這里停留,聽說姓趙的在重慶還有公司,她生怕被抓回去,她知道爹收了人家彩禮,終究瞞不住。
秀秀覺得重慶也似乎不安全,她要走的更遠一點。好在秀秀前些日子賣爹娘編的竹筐私下留了一些,此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她的肚子早響了半天,在火燒店買了個燒餅一邊漫無目的地走一邊想著該去哪里。
秀秀邊吃邊走,她經(jīng)過一輛卡車時突然聽見駕駛室內(nèi)倆人在說話。一個的聲音,咱們再不需要啥東西了吧,該齊了吧?另一個聲音,夠了,咱們得趕緊出發(fā),這兒離達州還遠著呢!
達州是北面的一個城市,秀秀在課堂上聽老師講過。她此時漫無目的,何不就去達州呢,她起了念頭,便瞅瞅四下無人,攀沿著鉆進了卡車罩著的篷布下。
她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出,可隨著顛簸車子的轟轟聲逐漸松弛了下來,眼睛也適應了,透過篷布縫隙射進的光,她看清里面全是箱子,上面寫著罐頭餅干火腿香煙毛巾什么的。
秀秀蜷縮在紙箱邊上,警覺地聽著車前兩人的說話聲。一路隨著卡車地顛簸,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起碼有三四個鐘頭吧,秀秀有些餓,早上只吃了個燒餅,可是車上的東西她卻絲毫不敢動,裹了裹衣服,咽了咽唾沫。
車前傳來聲音,秀秀豎起耳朵。
快到了吧,連長,估計是司機。
終于快到了,停車吧,放個水,另一個的聲音。
車子熄了火,此時秀秀有些害怕,風將帆布吹得鼓起來,車一停,帆布松軟地塌下來,秀秀輕輕拉動帆布,怕被發(fā)現(xiàn)。
一陣男人撒尿的聲音,一個人說,連長,車上不會鉆了老鼠吧,我看見帆布動呢。
那個喚作連長的聲音,咋會呢,你看花了眼吧。
秀秀聽見這話,越發(fā)害怕,想找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悉悉索索。只聽一人喊,誰,快出來。隨著是拉槍栓的聲音,再不出來就開槍了。
秀秀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反倒冷靜了,她掀開帆布,露出了頭。
一個低個子的估計是那個司機喊,你是什么人?
另一個魁梧身材的人說,別介,是個學生。說完收了槍。攙扶著秀秀下了車。低個子說,蠻秀氣么,還真是個學生,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怎么上的車?
高個子軍官擺擺手,示意小個子去拿些餅干和水來,小個子很快拿了過來。那個被喚作連長的打開餅干遞給秀秀。姑娘,餓了吧,先吃點??粗@個當官的沒有惡意,秀秀是真餓了,大口吃了起來。
慢點,慢點,喝點水,那人遞過水壺。
秀秀吃罷,不等問,自己就說了自己怎樣逃婚,自己怎樣瞞著父母逃出家,看見他倆說達州就爬上了車的經(jīng)過。兩人聽得如醉如癡。
那個當官的充滿愛憐地問,秀秀,你現(xiàn)在準備咋辦?準備留在達州還是回重慶,你有啥打算。秀秀一臉茫然,說我也不知道。邊說邊絞著自己的長發(fā),很糾結的樣子。
那就先到達州再說吧,走,咱們出發(fā),那個當官的一擺手,三個人站起來。
秀秀被請進了駕駛室,和連長并排坐在了駕駛樓的右側座位上,顯得有點擠,一股男人的味道撲鼻而來,秀秀有些羞澀有些慌亂,心怦怦跳著。
車子到了達州,又到了營地時,卻不見了部隊的蹤影,一個士兵迎了上來,敬了個禮說,連長,你終于回來了。部隊接到緊急命令,開拔西安,副連長帶隊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走了一天半,讓我等您回來。
秀秀望著被稱作連長的剛坐在身邊的這個男人,一直她都沒敢直眼看,此時覺得這是一位英俊魁梧一臉正氣的人,她心中的男人不就是這個樣子么。想到這她臉紅了,好在沒人注意她。
連長讓那個當兵的上車廂,然后轉過身慈祥和藹地說,秀秀,我的部隊已走了,我現(xiàn)在要去趕部隊,你怎么辦?達州有親戚嗎?
秀秀搖搖頭,很失落的樣子。
要不,跟我去西安,我老家就是西安的,西安正好有我叔父留下的一院房,你愿意的話就跟我走。不過不勉強,你自己決定。
秀秀此時心里快速翻轉,卻沒有注意,眼淚迸了出來,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沒有親戚,我真不知道。
這個男人忽然大聲說,走,跟我到西安,有我趙長安吃的喝的,就有你一口飯吃。說完拉著秀秀的胳膊不由分說上了駕駛室。秀秀此時彷佛有一股力量在驅使,她沒有選擇,而此時跟著這個男人就是選擇。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從此就和這個男人搭上了,此后不管如何,她不后悔,也后悔不得,有了主意,心兒反而歡快了。秀秀放下了所有的身心,像一只鳥兒,臉上蕩漾著少女的笑顏。
兩個人一路說著自己的趣事,三個人一路歡聲笑語,秀秀完全沒有了那時的驚恐和茫然。
通過一路言談,秀秀知道了這個被稱作連長的人叫趙長安,是西安跟前長安縣人,叔父是市議員,年初去了南京,在粉巷留了一所四合院,讓趙長安看著,可趙長安是個軍人,東調(diào)西守,大門一直鐵將軍把門。如今要回西安了,趙長安也很高興。
車子是傍晚進的城,進了永寧門,先到了粉巷,開到一所宅門前停了下來。趙長安在門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鑰匙,捅了幾下,門開了,幾個人進到了院子,院子不大,照碑后有一棵很粗的白果樹,樹上繁密的葉子嘩嘩地響著。趙長安指著樹說,這棵樹很久了,叔父說有近千年了,比房子早多了。樹旁有一眼壓水井,壓水井旁有一個小菜園長滿了荒草,偶爾看見幾顆青菜。右邊是兩間廂房,后面是廳房,左邊也是一排廂房,趙長安說一間是廚房,一間是住房。
右?guī)渴且婚g大間套著一小間,趙長安領著秀秀進了屋里說,這里一應俱全,只是落了灰塵,你自己看著收拾一下,這兒就是你的家了,別認生,我要去報到卸貨了,你收拾完休息。
說完趙長安就走了,秀秀關上門。她此時充滿好奇和陌生感,在這個和家鄉(xiāng)相隔千里的城市,恍若做夢一樣,有些不安,有些喜悅。
秀秀打了一盆水,抹桌子擦柜子,掃地掃床,屋里屋外都收拾了一遍。收拾完這些,秀秀有些餓,她又收拾了廚房,找了一些米,她跑到壓水井旁的菜園子在荒草叢里尋了一些青菜和野菜,淘干凈了,炒上一盤涼調(diào)一盤,打米飯吃。
飯好了仍不見趙長安回來,她心里有些著急,卻也無奈,只好坐在桌子前發(fā)愣,想這如夢的行程,想過去想未來,不覺著睡著了。
一陣敲門聲驚醒了秀秀,她趕緊去開門,趙長安風撲塵塵進了來,說,你還沒睡呀,本來我睡在軍營,怕你擔心,便回了來。
進了屋,秀秀拍打著趙長安身上的灰塵,說菜都涼了,我去熱熱。趙長安看著飯菜,望著秀秀說,不用不用,你辛苦了,坐了那么長時間車,早累了吧,還做飯,等我干啥,傻丫頭,來,一起吃。
雖然有些涼,可秀秀覺得這是這幾天吃的最可口的飯菜了,趙長安也吃得很香的樣子。邊吃邊說,我們連被編入西安警備司令部特務營,住在止園附近,離這兒也不太遠。趙長安說了很多,秀秀也聽不懂,只知道此時西安的最大官是張學良和楊虎城。趙長安說,城里很復雜,有國民黨、共產(chǎn)黨、軍統(tǒng)、中統(tǒng)、東北派系、楊派系、甚至日本間諜。
約莫凌晨三時,趙長安說要走,回軍營住。秀秀說這時候還回,屋里幾間房呢。趙長安深情地望了望秀秀,說,我回軍營明早就不用跑了,你也早些睡吧。
送走趙長安,秀秀躺在床上,卻一時難眠,她知道,趙長安知她一個人,不方便住這里,秀秀心眼里覺得這人真是個好人。
趙長安每天下午黃昏準時回來,順便帶些需要的東西,秀秀每到這個時候也是最興奮的時候,她早早做好飯,等著這個男人。
日子很快,漸漸的都快一個月了。一天趙長安回來高興地說,秀秀,今天好好做幾個菜,我升了,現(xiàn)在是副營長,呵呵,今晚喝一盅,也高興下。
晚上來了幾個人,他們都很興奮,推杯交盞,其中一個叫王峰的,灰布灰衫,像個學究。
他們聲音很低,卻熱情洋溢地交談著。秀秀聽不懂,便在一邊凳子上納鞋墊,時不時過來給添添水。
從這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幾個人聚在家里,討論著事情,有熟悉的,常常也有新面孔。反正每次幾乎都有趙長安和王鋒。耳音多了,秀秀聽他們說陜北的紅軍還有長安的游擊隊什么的,她雖不懂,但是知道這些人在說重要的大事情,有時還讓秀秀開開門,看看外面有沒有可疑的人,秀秀很興奮,他們把自己不當外人,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