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青銅龍爵
　　 午后的太陽像噴著烈焰的火球，將古玩街蒸得一如正在上汽的籠屜。從劉一眼古玩店出來，趙越感覺自己就像剛出屜的包子，渾身上下每個褶子里都冒著熱汽。
　　 趙越下意識地望了望天，無端地想尋找太陽，卻被林立的玻璃高墻反射的強光晃花了眼。他閉著眼晃了晃頭，那些密布于額頭上的汗水便雨點般橫飛出去。趙越嘴里罵著老天，心里也嫉恨著店主劉一眼。那個不知死活的吝嗇鬼店主，大熱天里竟然寧肯搖蒲扇也不開空調(diào)。
　　 劉一眼干瘦，六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倭瓜臉，大光頭，長著一雙大小不太勻稱的爛邊眼，禿眉，蒜鼻，嘴里鑲著兩顆金牙。由于他總大眼睜小眼閉地打量手上的古玩，且眼光毒辣，看貨從不走眼，圈內(nèi)人士因此送了他“劉一眼”這么個大號，而他的真名，反倒沒幾人知曉。劉一眼雖然吝嗇，但在古玩街的名頭卻異常響亮。
　　 七月的午后，天熱得死人，可劉一眼卻放著好好的空調(diào)不開，使勁地?fù)u著一把破得不成樣子的蒲扇。老頭兒把那把破蒲扇當(dāng)個寶貝，他身旁一個肥得跟頭豬似的胖子想借用一用，竟遭到他的一再拒絕。
　　 趙越對這老頭沒一點好感，甚至覺得他店里的全部古董都算不上啥古董，只有眼前這老怪物才是天字第一號古董。讓趙越對劉一眼產(chǎn)生惡感的主要原因，當(dāng)然不是他不肯開空調(diào)，而是被他視為寶貝的龍爵，這老頭竟說是贗品，只肯出兩百塊錢收購，一塊也不肯多給?！靶』镒?，你別不服氣，我劉一眼說你這是贗品，你就是問遍整個古玩街，也絕沒人敢說是真品！我劉一眼給你開價兩百塊，別人要肯高出一塊，你就回來打我兩百記耳光！”看著劉一眼那兩片破嘴皮子一張一翕的，趙越真想摳一把稀泥將它糊上，兩百塊？還不夠這一趟進城的車費和食宿開銷，老子就是拿回家當(dāng)夜壺也不賣給你這老怪物！
　　 趙越心中憤然，卻又無可奈何，只剩得滿心苦笑。
　　 趙越是臨江縣回龍鎮(zhèn)小學(xué)的副校長，中師畢業(yè)，自考完成了大學(xué)本科學(xué)業(yè)，從教已有十年，今年二十九歲，先后換了九個女朋友，第九任女友酈莉昨天剛與他就分手問題達(dá)成共識。現(xiàn)在他依舊單身，屬典型的未婚大齡男青年。
　　 趙越是個目標(biāo)主義者，每一天的每一分鐘都在為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目標(biāo)而奮斗著。參加工作之后，他只用半年的時間即實現(xiàn)了由村小學(xué)調(diào)往中心小學(xué)任教的年度目標(biāo)，用了兩年時間實現(xiàn)了由普通教師升為教導(dǎo)主任的三年目標(biāo)，又用了兩年時間實現(xiàn)了升副校長的五年目標(biāo)?，F(xiàn)在他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上回龍鎮(zhèn)小學(xué)的校長。老校長李長林馬上就退了，他必須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biāo)，趙越把自己好不容易爭來的大房子跟同事的小房子做了交換，換得三萬塊差價，一萬用于跑前跑后的車船食宿費用，兩萬走了縣教育局傅局長的后門。可惜不走運，傅局長十天前因為經(jīng)濟問題被雙規(guī)了，趙越投進去的錢全打了水漂。因為換房子事前沒向酈莉請示，事后也沒向她匯報，酈莉覺得自己作為趙越女朋友的身份和地位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尊重，一氣之下就跟趙越拜拜了。趙越落了個人財兩空，換做一般人，可能早就知難而退了，可他決不輕言退卻。跑關(guān)系需要錢，暫時又求借無門，他便想把他父親臨死前留給他的龍爵拿到省城來賣了救急。
　　 龍爵是一件青銅酒器，遍身銅綠，全高二十厘米，口寬十八厘米，三腳，侈口，兩柱，和常見的西周早期青銅酒爵造型一般無二。它之所以被趙越稱作龍爵，是因為爵身飾有九條張牙舞爪的龍紋浮雕。九龍或騰躍，或飛翔，踏云霧，步罡斗，龍身互糾，纏成一團，波翻浪涌，龍鱗滾滾。龍爵造型奇特，做工精美，就算它是贗品，也有相當(dāng)高的欣賞價值。唯一遺憾的是，龍爵的一條腿曾經(jīng)斷過，雖用膠水粘上了，但裂紋卻十分顯眼。
　　 趙越父親到死都沒說明龍爵的來歷，只說這可能是無價之寶。趙越來省城前上網(wǎng)查了查，了解到西周早期的爵、角一類青銅飲酒器的拍賣價錢大概在十萬左右，心想我也不一定非要賣個十萬八萬，能有個五六萬就夠了，還了借同學(xué)歐樂的兩萬，剩下個三四萬，回去跑新局長的關(guān)系也就差不多了?？扇f沒想到，古玩街眾口尊崇的劉一眼，竟說他這青銅器是贗品，他能不生氣嗎？
　　 在古玩街，你的東西要是被劉一眼判了死刑，其它古玩店主沒人敢說不字的?？哨w越卻不甘心，反倒在心里冷笑，劉一眼算個什么蛐蛐兒？一個連空調(diào)都舍不得開放的老怪物而已，老子偏不信這個邪！
　　 因為不信這個邪，趙越從劉一眼店里出來，又進了幾家店鋪，可回答他的都是同一句話：“咱們這條古玩街，眼哥不接的，就沒第二人敢接！”
　　 趙越有些發(fā)愁了，錢沒籌到，要是就這么回去，那今年當(dāng)上校長的目標(biāo)肯定就實現(xiàn)不了了。不行，無論怎樣，我都得弄個三兩萬塊才回去！趙越心里給自己下著死命令。
　　 在省城，唯一能幫趙越籌到上萬元錢款的人，只有歐樂。
　　 歐樂是趙越的中師同學(xué)，是真正的鐵哥們。歐樂的哥哥歐悅在省城開了個叫作“華遠(yuǎn)”的服裝公司，公司經(jīng)營得還不錯。因為管理缺人手，歐樂中師畢業(yè)后沒有從教，直接去了華遠(yuǎn)。他哥和嫂子前年不幸死于一場車禍，他因此有幸成了華遠(yuǎn)的老總。當(dāng)初為了買學(xué)校的福利房，趙越向歐樂借了兩萬，原本以為兩三年就能還上，可到現(xiàn)在都五年了，還款卻依然沒排上日程，害得他都怕敢見歐樂了。倒不是趙越不想還歐樂的錢，實在是教書匠太窮，沒能力還。趙越原本想這次賣了龍爵就將歐樂的錢還上，好好和他喝一杯，可沒想到，老爹臨死前神秘兮兮交給他的龍爵，竟然是個贗品。舊賬未還，哪好意思再添新帳？趙越直接否定了找歐樂借錢的想法。
　　 可是，不找歐樂借錢，還能找誰借去呢？
　　 趙越滿心沮喪，漫無目的地來到街口，看著紅綠燈交替亮起，突然間有了主意。
　　
　　 02.碰瓷成功
　　 趙越四肢伸展成一個“大”字，死翹翹地趴在一輛乳白色寶馬的車頭上，一動也不動。在汽車撞上他之前，趙越反應(yīng)神速，一轉(zhuǎn)身，一飛撲，便先聲奪人地趴在了車頭上。除了聽得手中皮包與車頭相撞發(fā)出的一聲脆響，以及寶馬緊急制動的刺耳聲音，趙越腦子里幾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寶馬車停了，從車?yán)锾聜€驚慌失措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皮膚白皙，嫩得跟羊脂似的；身段勻稱，一身頗具氣質(zhì)的職業(yè)裝襯托得她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該平的地方平，沒有一處不合適，沒有一處不恰當(dāng)。
　　 “先生，你、你沒事吧？”女人看著趙越，害怕地問。
　　 趙越此時左臉正貼在滾燙的車蓋上，右臉朝天，雙眼翻白。女人見他痛苦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齜牙咧嘴了半天，沒有回答，便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臉，想看個仔細(xì)。
　　 被一個漂亮女人湊得如此近地看，趙越的恐懼感消失了大半，心想我可不能輕動。這么一想，趙越趕緊閉上眼睛。事實上，汽車在撞上他之前，女人已經(jīng)采取了緊急制動，不是汽車撞上了他，而是他反應(yīng)神速爬上了人家的汽車上。
　　 女人看他這情形，猛地退后兩步，顯然被嚇了一大跳，但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松了口氣，再次問道：“先生，你沒事吧？”
　　 “你看我這樣，能、能沒事嗎？”趙越極盡痛苦之能事。
　　 “那我送你上醫(yī)院檢查去，好嗎？”女人哪里知道趙越心里打什么算盤，只想著盡自己的本分，趕快送他到醫(yī)院。
　　 “這、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哈，我、我可沒逼你！”趙越賴在車蓋上不動。
　　 女人見趙越不能動，伸手便來扶他的胳膊，要把他架上車去。
　　 這時，車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車后也跟了一長溜汽車，一個勁地鳴喇叭。遠(yuǎn)處，有兩個交警像，正急著往這邊趕。
　　 女人慢慢將趙越扶下車頭，送進了后排，“你坐好了，我馬上送你上醫(yī)院去！”
　　 女人啟動了汽車，在兩個交警即將趕到時，揚塵去了。
　　 趙越坐在后座上拉開了皮包的拉鏈，飛快地從皮包里取出裹著龍爵的紅色綢緞包裹來，不停地捏著，給他的龍爵搞起了隔衣按摩。
　　 在實施碰瓷前，趙越已經(jīng)把龍爵那條有道裂紋的腿給掰了下來。
　　 “那是什么？”女人從后視鏡里看見趙越的動作，奇怪地問。
　　 趙越的手突然停住了，做出一副痛苦狀，“美女，你可害死我了！”
　　 “怎么啦？”女人一臉的茫然。
　　 “你撞壞我的寶貝了！”趙越說著，解開包裹，一手拿著個斷了一腳的龍飾青銅酒爵，一手拿著半截斷腳，一臉的沮喪。
　　 “嘎——”在刺耳的剎車聲里，寶馬停了下來，女人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趙越手里的寶貝，一字一句地道：“趙、趙先生，你、你可別訛我！”
　　 女人雙手接過龍爵，正了身子，像是在仔細(xì)研究，好半天才問：“你打算要多少？”
　　 “你看著給吧！”趙越輕松地說。
　　 “你把東西給我，我給你五十萬，行嗎？”女人回過頭來，強笑著說。
　　 “你說什么？”趙越差點沒暈死過去，狠狠地抽了口涼氣，我的個神啊，開寶馬的女人就是大方，一開口就答應(yīng)給我五十萬！我這是在做夢還是在坐飛機呀？
　　 “五十萬，你把東西給我！”女人再說了一遍，聽聲音顯得很是凝重。
　　 “你、你先把東西給我，讓我想想！”趙越聰明過頭，猛然意識到他的這個東西絕不可能是劉一眼所說的贗品。
　　 “先生，你這東西的腳吧，原本就是斷的，是行家精心修補上去的。由于保管不善，加上剛才的撞擊，因此脫落了。不過，我還是愿意花大價錢買下你這東西，算是我對撞了你的誠心補償！”女人啟動了汽車，因為她再次看見了交警，趙越也聽到了車后一長串喇叭聲，這里好像不是停車的地方。
　　 “我剛從古玩街出來，大名鼎鼎的劉一眼肯給我一百萬，我都沒出手！”
　　 “是嗎？他肯出這么高的價？”女人冷笑問。
　　 “當(dāng)然！你要不信，可以回去問一問！”趙越理直氣壯，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底氣。
　　 “不用了！”女人淡淡地道，“五十萬，頂多這個數(shù)！”
　　 女人順手遞給趙越一張名片說，“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電話。考慮成熟了，你給我個電話就是！”
　　 趙越正為自己的糊涂惱火，見女人竟如此善解人意，忙接過名片，見上面精美地印刷著“梁若詩”三個大字，和一大串頭銜，不由笑道：“香港洪泰集團駐內(nèi)地公司總經(jīng)理？哎喲，失敬，失敬，原來是香港同胞！”
　　 “不敢當(dāng)，一個生意人而已！”女人淺笑了笑，淡淡地道，“趙先生有聯(lián)系電話嗎？咱們也算梁山好漢不撞不相識了，交個朋友怎么樣？”
　　 “有啊有??！”趙越見梁若詩動問，哪肯放過機會？
　　 “那等會兒你抄一個給我?！?br />　　 “為什么要等？我這就抄給你！”趙越忙去皮包里摸了紙筆，沙沙沙，便寫了個紙條，恭敬地遞了上去。
　　
　　 03.失而復(fù)得
　　 蹲在大街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趙越的腸子都快悔青了。
　　 因為梁若詩“慧眼識寶”，趙越說自己無大礙，不需要去醫(yī)院了，就讓梁若詩停車，在半途下了車。沒想到梁若詩的寶馬剛離開，他手中的皮包便給飛車賊奪走了。
　　 飛車賊一共三人，開車的是個胖子。趙越可以肯定，那個肥得跟豬一樣的胖子就是劉一眼店里那個人，另兩人個子偏瘦，都光著膀子，左臂上刺著骷髏紋身，一看就不像干正經(jīng)營生的家伙。
　　 趙越發(fā)瘋地追趕摩托，卻哪里追得上。早知道會被飛車賊盯上，當(dāng)初梁若詩出五十萬時，真該爽快答應(yīng)。
　　 急中生智，他按照梁若詩留給他的名片上的手機號打了過去，讓她幫忙追那三個飛車賊。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一輛乳白色寶馬逆向而行，駛到了趙越面前，車窗緩緩搖下，露出了梁若詩那燦若春花的笑臉，“趙先生，皮包我已經(jīng)幫你追回來了！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前面調(diào)頭?！?br />　　 聽得梁若詩那天籟般的聲音，趙越差點沒哭出來，這世上還真有大好人，梁若詩就是！
　　 “上車吧，看你熱的！”寶馬很快便調(diào)頭過來，停在了街邊。梁若詩頭探出車窗，笑臉盈盈，目光有如一泓清水，這“清水”將趙越從頭到腳澆了個通體舒爽。
　　 “謝謝！謝謝！”趙越朝梁若詩感激地直抱拳，迫不及待地上了車。
　　 “趙先生，怎么回事？”梁若詩拿著包看趙越忙著抖衣服，含笑問。
　　 “意外！絕對的意外！”趙越尷尬地說。
　　 “你以為是意外嗎？”梁若詩頗有深意地問。
　　 “當(dāng)然！”
　　 “呵呵！”梁若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將皮包遞給趙越說：“這回你可收好了，可再不要出意外了！要不是我冒著出車禍的危險逼停那輛摩托，又從小練過跆拳道，你這東西可就回不來了！”
　　 “謝謝！謝謝梁總！梁總請放心，以后再不會了！”趙越奪似的接過皮包，“呼”的一聲拉開了拉鏈，伸手便要檢查包里的物件。
　　 “仔細(xì)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少什么?！?br />　　 聽梁若詩這么說，趙越禁不住一陣臉熱，呆了一呆，伸進皮包里的手停了下來，尷尬地說：“我不是要檢查，是拿紙巾揩汗水！”
　　 “你還是好好檢查一下?！?br />　　 “呵呵，有什么好檢查的？”趙越表現(xiàn)得很慷慨，很不在乎的樣子，“呼”地一聲拉合皮包，放棄了檢查。其實，他早順手將皮包里的東西捏了幾捏，不用再細(xì)細(xì)檢查了。還好，包里那話兒硬硬的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