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仿佛從未愛過(微型小說)
該死的防盜網(wǎng)!
我從夢中驚醒,口干舌燥,剛撐起身子起來想倒水喝,光著的左腳便觸碰到飄窗防盜網(wǎng)冰涼的金屬,酒也醒了大半,這才知道自己昨晚酒后迷迷糊糊地并未睡到床上去。我在心里罵了一句,遂又躺回飄窗的窗臺上。
難道,秋夜非得用這般暴怒的雨來沖刷一切熾熱的語言嗎?我“嘩”地將窗簾拉開,夜的黑暗模糊了窗外所有建筑的輪廓,只有夜雨滴落于屋檐瓦當?shù)穆曇粼谇么蛑ぁR恢回埐戎鴿皲蹁醯拇u瓦,往另一個屋頂邁開腳步。我瞪大眼睛,努力讓自己從剛才的夢境中擺脫出來,回到現(xiàn)實。
小區(qū)是仿古建筑,小北說這里暮氣太重,讓人透不過氣來,于是她便在高中畢業(yè)后的九月去了離家很遠的河南讀大學。小北出去后的第二天,我就和善分房間睡了,睡到了小北先前住的有飄窗的房間。
隱約可見的夜色中,我再次打量了這個房間。房間的西墻壁上掛著小北的照片,她清秀的臉龐、高挑的身材,都像極了年輕時的我。而眉眼之間若隱若現(xiàn)的冷漠,則與善一模一樣。房間里的家具很簡單,書桌、書柜和衣櫥,再就是一張單人床了。床上依然是小北喜歡的薰衣草圖案的被褥與床單,淺淡如煙的紫色。
我在這個房間里顯然是不合時宜的,鬢間的白發(fā)、眼角的細紋,以及日漸發(fā)福變形的身材、因與善長時間冷戰(zhàn)而郁結(jié)的揮之不去的戾氣都與這里格格不入。只有房間內(nèi)原木材質(zhì)的飄窗窗臺,可以掩隱我的老之將至。這樣的老之將至在善的眼中會是怎樣的糟糕?我不敢去面對,如同不敢面對這個房間里所有昭示著年輕與漂亮的東西一樣。我寧愿蜷在窗臺,與善一墻之隔。
我揉了揉發(fā)脹疼痛的太陽穴,突然又聽見了敲擊鍵盤的聲音。我猛地坐起,瞬間的眩暈引起一陣緊似一陣的反胃,卻只是干嘔了幾次作罷。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昨晚一個人喝了多少酒,只得弓著腰頹然地抱膝,心里一陣荒蕪。
伸手打開壁燈,不遠處書桌上一只空紅酒瓶的光漸漸析出,一張名片被壓在瓶底。我突然想起什么來了,急忙赤足走到書桌前拿起了名片?!靶睦碜稍儙?李敏”,我定睛看著名片上這幾個深藍色的字,雨夜的寧靜,已經(jīng)被心底由此勾勒出來的昨日的傾訴與勸慰而掠奪。我將名片的邊緣用力劃向手心,手心上出現(xiàn)了一道發(fā)白的痕跡,又漸漸恢復了原狀。窗外的秋風在耳畔刮出嘩然聲響,我不禁笑出聲來,眼里噙著淚。
“能說出你的故事嗎?”
李敏端坐在咨詢室的椅子上,她的臉上有干凈的、職業(yè)性的微笑,眼睛隨時準備著看向另一種人生。
我把李敏想像成一面鏡子,能夠看得到自己的焦慮。當我張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二十年的婚姻,我依然是一無所有。仿佛從未愛過。
“你……你能抱抱我嗎?”
一個小時的心理疏導結(jié)束后,我扶著椅背站起身來,囁嚅著對這位溫和地接納了我的咨詢師說道。
李敏稍有遲疑,隨即離開椅子走了過來。她站立在我的面前,身體前傾著張開雙臂,輕輕摟住了我的雙肩,保持著不易察覺的距離。
“在這個秋天離開之前,你要學會離開自己所有不好的情緒。”
她湊近我的右耳,氣息聲尖銳地刺破了我心底一些薄情易碎的東西。這薄情易碎的東西在我的心底,同時也藏在我隨身攜帶的包里。
那是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前幾天善將它放在小北的書桌上,已經(jīng)簽了字。紙張因被摩挲太多而皺巴巴的,我試著將一些痕跡撫平,卻怎么也無法恢復原狀。
“媽,我都上大學了,你和我爸就別硬湊合了,讓人看著難受?!?br />
原來小北早就知道這件事,我都來不及顫抖,事情似乎就已成定局。
雨夜中,鍵盤的敲擊聲異常清晰,似曾相識,并透著興奮的節(jié)奏。我猛地回憶起剛才,剛才在黑暗中我的視線透過房間的墻壁看見善藏在另一個明凈的窗內(nèi)。他敲擊著鍵盤,沒有開燈。電腦屏幕的光反射到他的臉上,使得他的臉看上去顯得非常詭異。他在笑,在輕言軟語,但不是對我。我破墻而入,憤怒地三下兩下將他的電腦撕扯成為碎片。他來不及收回笑容,仿佛是一個被取走了喉嚨的木偶,面對著憤怒的我只能把話埋在心里,帶著僵硬的笑容。這笑容原是給剛才電腦里的我看不見,卻又確實存在著的某一個人的。我看著他,落寞忤在心口。失望、孤獨。蒼老的身體變得愈來愈小,有接近絕望的輕。
“不可理喻!”
善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qū)⒁暰€抬高,于是我便存在于他的視線之外了,仿佛不存在。他又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迅速將電腦恢復了原狀。我上前搖撼著他的雙肩,我扯起嗓子,努力嘶喊,但聲音始終無法從口中擠出,原來此刻我并沒有被給予說話的權(quán)力,原來我只能在心理咨詢師李敏的鼓勵下方可說出自己的憂傷。
我在無聲的嘶喊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小北房間的飄窗窗臺上。書桌上一張名片的份量在我的心里愈來愈沉,冰涼的防盜網(wǎng)外,雨夜中漸瘦的秋風正在練習抽刀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