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永遠耕耘的父親(散文)
所以要寫我的父親,是因為我對不起他。
并不是說我不孝順,1982年秋,我離開家到周口師院進修。乘“十一”,又請了幾天假,我急著往家里趕。秋收正忙,家中只有兩位老人。日落時分到家,門上依然掛著鐵將軍。匆匆趕到灌河岸邊自家花生地,只見父母仍在扒著花生。地里已經(jīng)少有人影。河邊的風(fēng)很大,可能是風(fēng)吹的,淚水一下子濕了我的眼睛?;ㄉ丈蟻?,假期也過完了。臨去學(xué)校的頭天晚上,我跟父親說:“爹,等我畢業(yè),咱就不種這累死人的地了?!蹦菚r我真想說的是“狗日的土地”,但害怕父親罵我,所以沒敢出口。
父親說:“那咋行!”
那時我們家極缺勞力。姐姐們早已出閣,哥嫂在部隊,為保衛(wèi)祖國,也為建設(shè)他們自己的小家園貢獻著,奮斗著,弟弟尚在讀高中。家中的活計原本依靠在當(dāng)?shù)貙W(xué)校教書的我,沒想到,我又考取了進修。六個人的土地,就這樣扔給了父母。
實在點說,那時干活,確實感到累;落后點說,當(dāng)時對包產(chǎn)到戶還有點想不通呢!
這一年,父親已經(jīng)68歲。但他仿佛永不疲倦,日未抬頭即起,星星滿天才歸。在田中,扶犁時,插秧時,收割時;在場上,打簾時,揚場時,曬谷時,他總是樂呵呵地笑,仿佛擦一把汗,吸一支煙,辛苦和勞累就抹去了,消散了。
父親就這么活著,快樂而健康地活著。
可我扔掉土地的念頭始終沒有打消。兩年之后的秋天,我被分到石佛高中任教。跟父親談過幾次扔掉土地的事,都沒談成。談多了,父親就提高了聲音說:“你哪是扔地呢,你是不想讓我活了!”
此年秋天,弟弟考入河南省警察專科學(xué)校,而我所在的學(xué)校遠在四十里之外。十多畝田地里的活計愈發(fā)沒人幫手了。
1986年春天的一個星期六,具體日期我已忘記了,但我記得,那天下著第一場春雨?;氐郊視r,天已黑盡。但我的父親仍在田里干活。找到他時,父親還在起墑,褲腿高卷著。雖是春天,仍然裹著冬寒。我說:“爹,冷??!”父親說:“冷啥,還熱呢!”但那一刻,我的心被不孝凍得發(fā)紫,我下定決心要把這折磨我的土地給扔嘍。
找隊長,找有勞力的農(nóng)戶,一切談妥后,我才將這事告訴父親。當(dāng)時,父親被一口煙嗆得好久才緩過氣來,他指著我,嘴唇抖了半天,才吼出一句話:“孬種,你個孬種!你,你是不想讓我活了!”父親一蹦起來,出了門。
父親找了隊長,找了接種我家田地的農(nóng)戶。但因為他們給我咬過牙,都據(jù)理不答應(yīng),他們都對父親說:“孩子們都好了,你該享享福了。”
父親沒能要回地來,很灰暗地說:“沒活干,享啥福!”
父親的背不久就佝僂下來,腳步開始拖沓。人們忙活的時候,他總要到田間轉(zhuǎn)悠。到了夏秋,看到一家又一家往屋里運糧食,父親的目光里滿是欣羨。
不久,父親得上了奇怪的病,延醫(yī)吃藥,總不見效。他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垮下去。87年春天,我們盼望著父親能夠好起來,可一切希望都成為了泡影。父親在病床上輾轉(zhuǎn)掙扎到六月。
那一天下著大雨。七點半,我從學(xué)校冒雨回到家,堂哥急切地對我說:“二叔不行了,就在等你?!蔽遗艿酱睬埃プ「赣H枯瘦如柴的手。父親的嘴分明很用力地囁嚅了兩下,他那依然充滿慈祥和叮嚀的眼睛滾出兩顆清淚,然后戀戀不舍地合上……我淚如泉涌。
爹——,咋會這樣?
父親去世已經(jīng)二十四個年頭了。當(dāng)我從一個青年,帶著無數(shù)疲憊,在人世間,滾成中年,即將滾入老年,當(dāng)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只有勞動才能生活的時候,有一天深夜,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站在窗前,遙望外面深邃的夜空,我突然明白,父親臨去時,嘴唇翕動,其實仍在告訴我兩個字:勞動!
當(dāng)我明白這一切之后,我才覺得,我真正是個不孝之子。父親因為勞動,才活得快樂而健康。而我,美其名曰,為了讓父親享福;而心理上,何嘗不是為了自己那虛榮的面子,甚至還有自己逃避勞動的思想在作怪,竟然不顧父親的心情,拋棄了他勞動創(chuàng)造的園地,武斷地剝奪了父親勞動的權(quán)利,掐滅了他所有收獲的希望和幸福,把他拘禁在不能勞動、沒有夢想、絕無收獲的天地里,讓他的思想、意志和精神再也沒有了活力,進而一天天枯萎下去。
在父親墳前,我該長歌當(dāng)哭,還是該痛定思痛?
父親去時,家中還剩余有他播種收獲起的兩千多斤稻谷。父親去時,他自己播種收獲的稻谷還沒有吃完!
父親的稻谷我們將一輩輩地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