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痕跡】風吹不散你的樣子(散文)
一、歲月更迭,改不了你的模樣
我的夢還在你溫暖的懷抱沉睡,風沙就模糊了眼中的淚。我一聲一聲將你深情地呼喚,你輕輕拍著我說,別哭,別哭,我的寶貝……
記憶中的外婆是慈祥的,就像畫像中慈悲的觀世音菩薩一樣,面相總是那么平和溫暖。歲月雖然在她的額頭刻上了深深的印痕,但她的皮膚依然那么細膩光滑,仿佛被月光潤澤了一般。她眼窩深陷,目光深邃如海,在她的眼里,我仿佛能看到一條悠長的路,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盡頭,然后消失在一片虛空的渺渺無涯中。她的顴骨微隆,高挺而筆直的鼻子像山的脊梁,鼻尖微勾,如突兀于海上的危崖,顯得沒牙的嘴更癟。咀嚼了太多生活的苦難,她的牙齒早已落盡。
七十幾歲的外婆頭發(fā)依然梳得齊齊整整,黑白相間的發(fā)絲每一根都泛著亮光,服服貼貼地束于腦后,挽起一個髻,用發(fā)簪固定住。起先,我以為外婆的頭發(fā)并不長。有一天,外婆做完了家務(wù),舀了一臉盆水放在方凳上,準備洗頭。我剛巧從外面回來,看見外婆將平日束起的長發(fā)散開,瀑布一樣的長發(fā)自頭頂傾瀉下來,漫過腰際,發(fā)梢竟然抵達腿彎,足有一米多長。我不由得在心里驚叫“哇,哇,我什么時候能有這么長的頭發(fā)!”
外婆將頭發(fā)托著放入水盆中,用手輕輕地將頭發(fā)一段一段地潤濕、浸透,然后再將頭部低垂放入水中,一只手朝頭上撩著水,另一只手慢慢梳理著發(fā)絲,讓清水潤澤頭上每一寸肌膚。繼而再用雙手自上而下認真地搓洗著緞子一般光滑的發(fā)絲。
頭發(fā)洗凈,外婆再用毛巾將頭發(fā)上的水揉搓干。她抽開一個精致的雕花木匣,拿出那把老舊的桃木梳子細細地梳理著頭發(fā)。然后將梳理順的頭發(fā)編起,盤在腦后,挽成一個如來蓮花寶頂般的髻,把一根銀質(zhì)的簪子插在發(fā)間。
我看得呆了,已過古稀之年的外婆竟依然把頭發(fā)梳得那么精致。
外婆的衣衫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穿在身上沒有一個褶皺。她常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斜襟衣服,雙排的紐扣盤成蘭花狀或云朵狀,沿著領(lǐng)口向腰際斜下去。寬松肥大的褲子,一條繡著暗花的黑腰帶纏縛兩圈束在腰間。褲腳用寸寬的黑布打著綁腿,黑布一圈沿著一圈旋轉(zhuǎn)纏繞,松緊適度地將褲腳束上。一雙小腳,不大不小地放在掩著鞋口的黑面白底布鞋里。
二、塵路太長,沿著你的腳印會走多遠
外婆早已遲暮,走路卻依然穩(wěn)健。她手里拿著個長桿旱煙袋,雙手背在身后,走起路來,腰間系著那個裝煙絲的布口袋,會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晃蕩。煙口袋上繡著粉色的梅花,晃蕩起來就像一樹梅枝在風中搖曳。
外婆出門的時候,我便小尾巴一樣跟在身后。不為什么,就是喜歡她走一步我黏一步。路人看見相問,外婆便說“她就是個跟腳星,不帶著還不賴唧半天!”也正是她的這種“最喜小兒無賴”,讓人感受到童年是那么自在快樂!
記憶中我小時候右肘特別容易脫臼,和小孩一起玩的時候,誰稍微用力一拉我的手,右肘便滑脫了。外婆背上耷拉著手臂的我,腳底如風一般趕往幾里外一個會治脫臼的王奶奶家。她半分不想耽擱,痛在我身,疼在她心。
到了王奶奶家,外婆進了屋一邊和王奶奶說著麻煩叨擾了的客氣話,一邊把我放在王奶奶炕上坐好。那時王奶奶家門楣上時常放著一把葵花籽。王奶奶嘴里和外婆講著不要客氣,隨手從門楣上邊抓一把瓜子過來放在我的身邊,“這是專門給你小家伙的,別人可沒有喲。”外婆讓我謝過王奶奶,又替我把一粒一粒瓜子瓤剝好,放到炕上。我用左手捻起瓜子,一粒一粒放到嘴里,細細地嚼著,慢慢地品著那瓜子的香味沿著小嘴巴鉆到鼻孔里的感覺。王奶奶雙手一上一下地搭在我的右肘,一邊慢慢捋著,一邊慢聲細語地問我瓜子香不香啊。待我笑瞇瞇地揚起笑臉說“瓜子香”的時候,王奶奶趁時配合著雙手一抖,只聽“咔噠”一聲,我脫臼的右肘復(fù)原了。外婆讓我輕輕活動一下右胳膊試試。嘿,神了,剛才還不能動的右肘,現(xiàn)在一點不疼了。
過了兩三天,外婆在籃子里撿些雞蛋,上面放上她繡好的手帕或者做好的布鞋,帶著我去給王奶奶致謝。是外婆,在我還是孩提的時候就教我學會感恩。感謝生命中每一個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的人,是他們的愛,護佑我一生周全。
下雨天我走路不穩(wěn),路面稍稍有個小坡,我的鞋底就像安了滑板一樣順著坡滑。外婆讓媽媽給我納鞋底的時候,把針腳疏密錯開,腳掌和腳跟部位密實,腳心處間距疏些。這樣,下雨時我一只腳滑向斜坡時,另外一只腳用力把自己釘在土地上,再使全身力量傾斜到這只腳上,鞋底增強了摩擦的阻力,就能止住下滑摔倒的可能。
冬天大風雪的天氣,呼嘯的西北風像鼓起的帆蓬,兜著我倒退著,大有架著我扶搖直上九重天的架勢。身邊的小伙伴會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衣服,不讓我被風刮走。出門之前外婆總會囑咐她們幾句,刮大風時抓住寶寶的衣服,千萬別抓胳膊。
記得一次聽見伯母和奶奶偷著說,二掌柜家這個不大說話,像個小啞巴一樣。瘦得跟一粒稗籽似的,風一吹就干了。走路又沒腳后跟,八成怕站不住,早晚還不得扔了。
我去問媽媽,我可是那個被扔掉的小孩么?媽媽說不是。那我是哪來的?媽媽哄我,說我是雪地里刨出來的。我笨拙地拿著鎬頭去雪地刨過,雪地里根本沒有小孩。我跑去問外婆,姥姥姥姥,我是哪來的?媽媽說我是雪地刨出來的,我用鎬頭刨了,還用小煤鍬翻了半天,可雪地里沒有我。外婆非常認真地說,你是天上下來的呀,你來的時候,天上飄下六瓣的雪花,你一落地,滿室花香。所以你爸給你起的大名叫“花”呀。我仰起頭看看天,那么高,我是怎么下來的?到如今,我都覺得雪花紛紛飄落的時候,我會在雪中嗅到百花的芬芳氣息。
夏天外婆去菜地時,我躺在地頭仰望著藍天,不知這飄過的云彩哪一朵上面站著小孩。“小女孩不要仰面躺著,不雅觀,要側(cè)身?!蓖馄旁诓说刂虚g吩咐道。
我雖然聽不懂她平日里所說的那些“行不搖裙,笑不露齒”,還有“食不言,寢不語”什么的,但我想大概就是走路不要穿裙子和笑的時候不露牙齒吧。所以我便不穿裙子,笑的時候也是嘴角和兩腮稍動,微微一笑。至于“食不言,寢不語”她說這個我完全可以做到,我本來就不喜歡說話。
我將頭枕在自己右手臂上,偏臉兒看著天,天藍得像大海,白云就如海上的帆,我等著看哪一朵云彩小船的甲板上會立著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孩。時間久了,太陽曬得手臂像被刺毛蟲蟄了一樣,火辣辣的疼。我一遍一遍催促外婆回家,說太陽曬手臂疼。外婆被我磨得不耐煩了,便說上一句,“三伏天哪有不曬的,怕曬,穿棉襖曬不透。”
外婆說的只是一句笑話,我卻當真。跑回家翻開媽媽的柜子找棉襖。翻了半天,沒翻到??赡軏寢尫旁诒婚w上面吧,被閣太高,我夠不到,于是只好把柜子里的秋衣拿出來穿上。果然,太陽曬不到手臂,可秋衣卻捂得我滿頭大汗。無論外婆怎么哄,我就是不肯把秋衣脫下來。外婆想起這件事跟媽媽說時就會笑。在她眼里,我的傻也是可愛的。
我喜歡跟外婆睡,喜歡她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哼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有個乖寶寶……”或者,把我放在她溫暖的背上,一邊搖晃著在屋中走來走去,一邊念著“人之初,性本善……”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將要睡去,她才把我輕輕放到枕頭上,還不忘把我的紅肚兜向下拉一拉蓋住肚臍。我的肚臍怕風,冷風一吹肚子會疼。至今我都不會忘記外婆的叮囑,再熱的天也要把肚臍蓋上。
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生命中沒有一個人會陪你走到永久,所以我們會逐漸學會收起眼淚,把曾經(jīng)的溫暖仔細珍藏,或在某一刻拿出來細細翻撿慢慢回味。
外婆是在我十歲那年閏六月十三離開人世的。老人家因胃病而逝。
外婆牙口不好,咀嚼食物都是用牙床磨。青玉米下來的時候,我會學著媽的樣子,用菜刀把玉米粒切碎,放到外婆碗里。外婆用小勺盛了,放到?jīng)]牙的嘴里,閉上嘴唇,牙床腮幫配合慢慢蠕動一會,再咽下去。吃肉的時候,我把瘦肉撕成一條一條細細的絲,再把肉絲用刀切成碎丁放在藍邊大瓷碗里,端給外婆。如此一來,她嚼起來會省事很多。數(shù)十年來,她不知默默地咽下多少生活中的艱辛。
那時家中房梁上吊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放著爸媽買回來的餅干。外婆胃不舒服時,用她的長煙桿把籃子摘下來,拿一塊餅干掰碎放到嘴里含一會,讓口中的津液把餅干泡軟,不用嚼,就能咽下去。只有我和外婆在家的時候,外婆會把餅干給我兩塊。我閉上嘴搖著頭,爸爸媽媽說那些餅干是給姥姥的我不能吃。外婆看著我,一聲嘆息,“姥姥年歲大了,吃那些好東西有啥用。你們小孩吃了還能長點肉,你看你凈挑食,都快瘦成餅干了?!蔽椅嬷煨?,想象著我成餅干人的樣子。外婆也笑,沒牙的下巴亂顫,然后,那些餅干多數(shù)都被外婆塞在我的小嘴巴里。
外婆要午睡前,總喜歡抽一袋煙。她的煙袋桿有一米多長,黑底,描著暗紅色云朵花紋,綠翡翠煙嘴,銅質(zhì)煙袋鍋。她盤膝坐在炕頭,把煙桿拿起來,煙嘴一邊夾在腋窩里。兩手解開煙絲口袋上打著雙吉祥扣的絲線繩。我湊上小手,把煙絲里的煙梗挑出去。捏起一點煙絲幫她按在煙袋鍋,按上一層,用拇指手指肚壓一壓,感覺壓實了,再按上一層煙絲。填一層,壓一層,直到把煙袋鍋裝滿。外婆怕我手勁小,我裝完了煙她再用拇指用力按下,確信煙絲已經(jīng)裝實之后,她才把煙嘴含在口里。我從煙口袋的二層格里拿出帶打火石的撥輪火機,打著火,用手護著火苗湊到煙袋鍋里的煙絲上。外婆吧嗒兩下嘴用力一吸,火苗一顫一顫地就將煙絲慢慢點燃。緊接著她再用力吸一大口,微瞇著眼,將煙含在嘴里一會,再“噗——”地慢慢把煙霧吐在空中。煙霧聚成一團,繼而在升騰中徐徐化作煙圈,慢慢擴散,漸漸擴散開去,直到消失。人生的萬千煩惱便也隨著煙霧消散。如此吞吐之間,她醉醺醺,倚在枕頭上睡去。我亦昏昏然將小臉拱進她的臂彎里入夢。
多少年后,我依然忘不了那種感覺,忘不了外婆臂彎里的妥帖與安然。
時常,夜里幽夢忽還鄉(xiāng),縈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