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母親的“壞”脾氣(散文)
下班回到家已是傍晚7點,看到手機上有母親的未接來電,想到頭天晚上母親輸液的事,急忙回撥了過去。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洪亮的嗓音,說今天來得早,已經(jīng)輸上了液,叫我不用過去。我說我在家也沒事,過去看看。母親的聲音便有些急:又沒啥大毛病,就是輸輸液,你過來干啥?在家吃飯吧!我說堅決去,母親這才妥協(xié)下來,說:來就來吧!
母親是父親騎電動車帶著去社區(qū)醫(yī)院輸液的,已經(jīng)去了兩天卻并沒有告訴我,她總說孩子們上班忙,自己能處理的事就不去打擾孩子。等我第二天晚飯后去家里不見他們,打電話才知去了醫(yī)院。母親的肺里有炎癥,咳嗽了很久一直不見好,于是去醫(yī)院做了CT等一系列檢查,確定并無大礙。但咳嗽卻似深山里頑固不化的堅冰,總給身體帶來絲絲寒意,故而這才決定去輸液。
在我從小到大的記憶里,父母雙親幾乎是不曾輸過液住過院的。我伺候過骨折和手術(shù)后的婆婆,為她病床上喂過飯,為她端過屎倒過尿,也被同病房的人誤以為是她女兒。但這些我不曾為我的父母做過。父母的健康是兒女們的最大福氣,也是每一個做兒女的永遠祈禱的心愿。想到年近古稀、頭發(fā)花白的父親騎著電動車帶著同樣年近古稀、頭發(fā)花白的母親去輸液,盡管母親并無大礙,盡管父親時常這樣帶著母親出門去溜達,還是感覺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兒。于是,趕緊在路上買了簡單的飯食帶上,直奔社區(qū)醫(yī)院……
病房里只有父母二人,母親的右手扎著針,吊瓶里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地敲擊著病房里的寧靜,父親坐在一旁守護著母親,像精心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也像母親的勤務(wù)員,隨時準備接受任何調(diào)遣。父母看到我來,雖嘴上說著又跑來干啥,沒啥事不用來之類的話,但我看到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分明又開出了明媚的花兒來。坐在一起說話時,母親依然時不時地帶出幾分貌似慍怒的神情,也會低聲責備幾句,但轉(zhuǎn)眼就又笑成了燦爛的陽光,一如往常,她的臉時常就像盛夏的天氣一樣變幻莫測,看似晴著,瞬間就能浮上陰云,但是一陣暖風吹來,又會立刻多云轉(zhuǎn)晴。因此,母親常說自己是小孩兒脾氣。
母親在娘家排行老小,養(yǎng)成小孩兒脾氣也不為過。母親與父親感情極好,一生恩愛和睦,在父親面前,母親就像一個柔弱而堅強的小女生,接受著父親的體貼和照顧,又女漢子一樣堅強地承受著生活的重壓。小時候在老家,父親在外工作,家里地里的活基本都要靠母親來完成。當時母親還是村小的任課老師,白天要上課,晚上要批改作業(yè),還得掛記著地里的莊稼,還要一個人照顧三個年幼的孩子。夏初時節(jié),大太陽像個火爐一樣在頭頂烤得大地幾欲冒煙,白亮亮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地里的谷子、棉花、大豆需要間苗、除草、田間管理,母親利用空閑時間一頭扎進地里,常常一干就過了晌。鄉(xiāng)村的夏日午飯,村人們都喜歡在自家敞開著門的陰涼過道里或在門前的樹蔭下吃,街道上因此全都飄蕩著飯菜的香味。母親從地里回來時,人們大多已吃過了飯在歇晌,見到汗流浹背曬得黝黑的母親,都會關(guān)切地說著類似的話:“柳老師從地里才回來?看這大晌午熱的,快回家歇著吧?!边@句話不斷被人重復著,飄過了母親走過的整條街道。在村人眼里,母親教風嚴謹,很受大家尊敬,每每路遇都會熱情地打招呼。
這樣的生活一天天在延續(xù),地里的活忙不過來時,母親還會請人來幫忙。而學校的課一天也不能停,學生們求知的眼神又牽拽著母親的心,我們還小,弟弟除了扔給奶奶幫忙帶以外,很多時候我也需肩負起看護重任。母親在這一系列事情面前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因而對于我們貫常的調(diào)皮惹事來說,好脾氣可謂是無從談起。我打小好動,別人一季穿壞一雙鞋子,我至少要穿壞兩雙,別人用本子和筆都很省,我一轉(zhuǎn)眼就不知放到了哪兒,衣服更是不是磨破了洞就是掛破了口,這些添亂的事常常讓母親頭疼。有一次母親正要去公社開會,我卻在和伙伴們跑著玩時一個踉蹌栽倒在地,將額頭磕出了一個血口子。母親一見,氣不打一處來,一頓訓斥使本就疼痛的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是我的傷口讓母親心疼了,也許是我的哭讓她心軟了,母親趕緊領(lǐng)著我到村醫(yī)家里給血口子上了消炎藥,然后疼愛地拍著我的肩安慰我,直到我的哽咽聲漸漸平息,她才趕緊起身去開會。
小時候我最渴望的事,是能像別的小伙伴那樣得到母親一聲“兒”的輕喚。我們當?shù)氐牧曀资牵还苣泻⑴?,“兒”是父母長輩對他們最親昵的愛稱,叫時不帶名字,直接喚作“兒”,或說成“俺兒”“兒耶”。一聲稱喚能讓人感受到濃得化不開的慈祥和疼愛,頓時心底便漾起幸福的漣漪。但我深深渴望的這聲“兒”,母親從來沒有叫過,母親習慣于稱呼我們的小名,也不善于說那些疼愛親昵的話語。母親的愛就像是深埋在地底下的煤層,你看不到它的溫暖,卻能感受到它蘊含的光亮與熱度。記得母親說過的最讓我記憶猶新的一句話,就是兒時在夜里困倦入睡之際,耳邊恍惚響起的那句“孩子跑一天累壞了!”,就是這句看似平凡樸實的話,卻讓我常常在睡夢里都帶著幸福的笑,它帶給我的溫暖感覺沒齒難忘,盡管我依舊從未享受過那聲飽含了最濃母愛的“兒”。
打小母親對我們的教育方式就獨樹一幟。記得有次我從一條陡坡上往下跑,由于慣性使然,沒能及時收住腳而摔在了坡下,雙腿膝蓋一時間血肉模糊。母親慌忙從后面趕上來,一把將我扶起,卻并沒有說出那聲我渴盼了很久的“兒”。母親查看了一下我的傷口,輕輕為我吹去了粘在出血面上的灰塵,看著哭成了淚人的我說:你看戰(zhàn)斗片里的解放軍英雄,胳膊腿斷了、腸子都出來了還堅持和敵人周旋作戰(zhàn),甚至付出了生命,你破這點皮出這點血算啥,跟人家英雄比差遠了。這招非常管用,我一聽,英雄主義氣概立刻被調(diào)動了起來,果然就屏住哭泣,咬著牙再也不抽泣一聲了。作為教師,母親深諳育人之道,不溺愛護短,也不簡單粗暴,她給予我們的,是滿滿的紅色教育的正能量。
漸漸長大后,逆反的心理有時會使我們與母親對立起來,母親表現(xiàn)得有些焦躁難安,常會無故發(fā)脾氣訓人,經(jīng)常為了一點小事使家中硝煙彌漫。而當我們被她訓斥得不知所措,或者被她吵哭時,父親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上開導我們,讓我們理解母親的更年期反應(yīng),不要和母親對著干。母親得到了父親的理解,自然是心平氣和了很多,一如父親發(fā)火時母親總是極力維護和滅火一樣,他們在日復一日的共同生活當中,早已成為了珠聯(lián)璧合、舉案齊眉的合作伙伴,雖然也為家庭瑣事爭執(zhí)過,但從未互不相讓、固執(zhí)己見到彼此冷戰(zhàn)紛爭。母親雖脾氣不好,但她懂大局識大理,與父親一起吃苦受累,艱難支撐起一個家庭的瑣碎繁雜,為我們撐起一片遮陽的綠蔭??梢哉f,沒有母親的付出,就沒有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
更年期過后,母親的嘮叨和壞脾氣突然就少了,變得和顏悅色了很多,家里因此也多了溫馨和睦的感覺。漸漸地我們成家立業(yè),母親又包攬了看護下一代的任務(wù)。在這個過程中,母親對外孫們的教育方式同樣有別于其他老人,母親從不寵慣他們,做錯了事,照樣如我們小時候那樣訓斥,“寶貝兒”“乖乖”這樣的愛稱更是從未從母親口中說出過,因此兩個小家伙都懼怕姥姥的“威嚴”,輕易不敢隨意造次。母親常說,小孩子就像小樹苗,只有勤于修枝剪葉才能茁壯生長直至成材,否則,就長成了歪脖樹。在姥姥這個園丁的“修剪”下,兩棵小樹各有風姿,舍去雜枝亂葉,筆直地向上生長著。
如今母親已近古稀之年,耿直率真的性格依然故我。仔細想來,其實母親從未真正跟我們動過怒、施加過長輩的壓力,她的小性子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調(diào)味劑,調(diào)劑著日常的酸甜苦辣;她的壞脾氣猶如初春時節(jié)的冷空氣,短暫停留后即被溫暖的春風化解。而她對于家庭、對于子女那些無私的付出,卻仿佛夏夜里翩然飛舞的螢火蟲,點點流螢都是我們心上永恒而璀璨深沉的光芒。
母親對我們的嚴厲,造就了我們同樣耿直率真的性格,母親對家庭細致入微的照顧,讓幾十年風雨中的親情堅不可摧。我常常從她滿頭灰白的頭發(fā)里,看到她曾經(jīng)給于我們的那些疼愛和嚴厲,從她略顯臃腫的體態(tài)里,看到歲月流轉(zhuǎn)的風霜雪雨。那些疼愛無聲,隱藏于被嚴厲包裹著的歲月年華,風霜雪雨中,母親從韶華走入暮年,由輕盈步入蹣跚。
現(xiàn)在去母親家,總能看到一幅溫馨的畫面,父母不是在爭論著柴米油鹽、家事瑣碎,而是面對大大的液晶電視,對播放的世界局勢探討得不亦樂乎,那架勢,儼然是兩位時政專家或局勢發(fā)燒友。經(jīng)歷了曾經(jīng)為生活打拼、為兒女分憂的歲月滄桑,暮年的二老更多了一些氣定神閑、淡定從容的姿態(tài)。母親的話語間偶爾依舊會帶出本色率真的小孩子脾氣,父親的儒雅和倔強也未曾更改,但正如這盛夏多姿多彩的風景一樣,各自天生的性格就是這天地間最執(zhí)著穩(wěn)固的景致。
寫到這里,手機鈴聲急促響起,是母親打來的:“玲,過來拿東西!”我問拿什么東西,母親只說一句“過來就知道了!”,然后一如往常那樣不等我接話就“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與母親家只一個單元之隔,趕緊匆匆過去。母親一改剛剛的生硬語氣,笑著讓我去吃荔枝,而后把弟弟網(wǎng)購寄來孝敬他們的幾箱“妃子笑”分與我和妹妹一人一箱。
……
母親的愛不是親昵的蜜語,它是無論我們長到多大都不曾改變的惦念,這惦念像夏日里的清風,拂過年少的記憶,拂過歲月的河床,駐留在我們盛滿感恩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