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百年砂鍋(散文)
在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城的東山腳下,有一條幾百年來以傳統(tǒng)手工制作砂鍋砂罐為主業(yè)的老街,織金縣城的老人們習慣稱之為“老東門”。
織金老東門,在城門未撤除之前,是進東城門時其右側(cè)的一條砂鍋街。
康熙五年,草木葳蕤的東山腳下,一條泥巴路又細又長。每逢下雨,路上坑坑洼洼,積成一個個小泥塘。行人穿著已浸濕的布鞋,挽著褲腿,低一腳高一腳,踏過這條泥巴鋪成的街,一次又一次。街兩旁,幾十戶人家,大多數(shù)為茅草屋,少數(shù)為青瓦板壁房。就是這樣的人家,就地取材,以泥巴制作砂鍋,換來粗茶淡飯,聊以卒歲。
趕著馬車,走出東城門,沿著一條凸凹不平的泥巴路,途經(jīng)古佛山和荷花池,一路逶迤。兩旁蒼翠欲滴的山坡簇擁著的,是通往織金桂果小瀑布的必經(jīng)之路。約六公里處,有一座無名的銀灰土山坡,光禿禿的,與周圍的青山很不協(xié)調(diào)。殊不知,這山坡,土質(zhì)為粘稠性較強且耐高溫的砂泥,是游人不屑的一瞥,卻是老東門砂鍋街老少爺們眼中的寶貝。這是天然的,是上天的恩賜,唾手可得。砂鍋街匠人們,小心翼翼地,把砂泥從這小山坡上挖出來,裝上滿滿的一馬車,哼唱著織金山歌,馬蹄聲聲、搖搖晃晃中,回到家里,開始砂鍋的制作。
砂鍋與瓷器的制作類似。須有一個作坊。砂鍋的作坊,一般選擇在茅屋或瓦房的后院。那里陰涼,干燥,寬敞些。其設(shè)備很簡單:一個火爐,一個風箱,兩個覆蓋砂鍋的大砂鍋。在地上挖一小坑作為火爐,備上火洞,再與鼓風助燃的小風箱相連。
覆蓋砂鍋的大砂鍋,要用細鋼筋或粗鐵絲彎制的簡易套子粘接上去。套子的頂部彎一個小鉤,以便于用長桿容易鉤起來。
制作砂鍋,是一部樸實無華的樂章。調(diào)拌砂泥、制作砂鍋毛坯、燒鍋和熏鍋,為制作砂鍋的四步曲。
砂鍋的毛坯,用粘性較強、耐高溫的砂泥制作。調(diào)拌砂泥時,水與泥的比例要求相當嚴格。水多泥少或泥多水少,過稀過稠,都會影響制作出來的砂鍋的質(zhì)量。
陰涼干燥的砂鍋作坊里,砂泥的芳香彌散在每一角落。一張小木板凳上,坐著看似悠閑又不失全神貫注的砂鍋匠人老王。嘴里銜著煙桿嘴,吧嗒吧嗒地吸著葉子煙的他,將調(diào)拌好的砂泥放在不停地旋轉(zhuǎn)著的制作器上。雙手保持一定姿勢和力度,與制作器旋轉(zhuǎn)的速度協(xié)調(diào)。旋轉(zhuǎn)制作器,需靠雙腳不停地蹬踩,如同蹬自行車。
砂鍋毛坯制作完成后,必須任其自然凝固。二十四小時后,強度最大時,燒出來的砂鍋才會質(zhì)地優(yōu)良,美觀,耐用。
把砂鍋毛坯放在地上的爐火上,用長桿鉤起大砂鍋將其蓋上。助燃爐火的小風箱,與補鐵鍋用的風箱一般大。拉起來很輕松,沒有拉打鐵用的大風箱那么吃力。只要沒有特殊情況,大約十分鐘,就能把砂鍋毛坯燒得通紅。用長鐵鉤將燒得通紅的砂鍋毛坯放在鋪著鋸木面的地上,再蓋上大砂鍋。以此法讓燃燒著的鋸木面熄滅后,化作青煙熏黑砂鍋。頃刻,取開。只見,燒得通紅的砂鍋,一縷縷青煙繚繞中,已變得烏黑發(fā)亮。砂鍋制作,基本結(jié)束。
清朝年間,買一口鐵鍋,價格不菲,尋常人家消費不起??λ固氐孛驳目椊?,土質(zhì)奇特,這也是砂鍋制作的起源之一。實際上,砂鍋的制作,與陶瓷的制作同出一轍。只不過,陶瓷不但原材料不容易找,而且價格也不便宜。聰慧的砂鍋街匠人們,在當時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狀況下,竟然大膽地使用當?shù)靥赜械纳澳?。在制作陶瓷方法的主旋律上,靈活地改動個別音符。沒想到,這一改動,就譜寫出頗具織金地域風貌的砂鍋樂章。
由于是就地取材,節(jié)省了購買原材料的錢,制作也不復雜,砂鍋的價格很便宜。據(jù)砂鍋街的老王介紹,他爺爺曾告訴過他,清朝光緒年間,一個銅板就能購買一個砂鍋鼎罐。解放初期,一毛錢可以夠買兩個小砂鍋。正因為制作如此簡單,價格如此便宜,砂鍋易碎等特點,砂鍋街年事較高者,三句話不離本行,說那些喜歡尋根問底者為“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句話,原本出自砂鍋街的砂鍋匠人們,沒想到成了貴州織金特有的成語。
織金砂鍋,自清朝開始,成了人們離不開的生活用具。做飯的鍋,是砂鍋,炒菜燉肉的鍋,也是砂鍋。就是煮茶熬藥的砂罐,煮豬食用的鍋,甚至夜壺,花盆,都是砂鍋街的匠人們制作的。由于對砂鍋砂罐的依賴,清朝、民國及解放初期,砂鍋街是一條頗為熱鬧的街。難怪,解放后砂鍋街被取名為“織金街”。人們對砂鍋的感恩和織金本土文化的傳承所做的貢獻,其饋贈或榮譽,顯而易見。
砂鍋普及的歲月,織金城的東南西北門,都可買到砂鍋。童年時期,在織金南門城門洞旁邊,曾見過一個外國女士,身高挺拔,皮膚白皙,金發(fā),碧眼,手拿照相機,在翻譯的引領(lǐng)下,正對著瓦房前面鋪臺上放著的砂鍋砂罐,嘀咕著什么。苗語一般,聽不懂,但又比苗語好聽。年歲增長后,頓然醒悟,那即是外語。當時,也挺納悶:這些外國人真有意思,家鄉(xiāng)城區(qū)那么多青山綠水不去照,卻對這些黑不溜秋,本地人司空見慣、不以為然的砂鍋,情有獨鐘,真是捉摸不透。經(jīng)過時光的潤染,漸漸知曉,文化不分國籍,越是凸顯民族特色和風土人情者,越能得到外國友人的青睞。
曾與母親上街買過砂鍋砂罐。買來砂鍋砂罐后,并不會直接使用,而是將其放在砂火上,放點水和面粉,用高粱桿做的飯刷子不停地把煮沸的面糊,刷至砂鍋的每一處。其目的是用面糊填充砂鍋砂罐的細孔,以此保障砂鍋砂罐獨特的優(yōu)點且不會浸水。
砂鍋街手工制作的砂鍋砂罐,由于材質(zhì)為砂泥,隔熱與絕緣功能都比較好。因此,用砂鍋砂罐做飯、炒菜、燉肉、煮茶或熬藥,不但能保持食材藥材的原汁原味及性能,而且不用抹布包裹手柄,直接伸手去抬砂鍋砂罐,也不燙手。除此之外,在那個沒有保溫瓶、冰箱的歲月,砂鍋砂罐裝的飯菜、茶水或湯藥,既能保溫,也能保質(zhì)。無論嚴寒還是酷暑,食物、茶水或湯藥放在砂鍋砂罐里兩三天,都不會變質(zhì)。尤其是用砂鍋裝的飯菜,送到田間地頭,給干活的家人吃,兩三個小時,都不會冷。
八十年代,當透著古樸美、清雅而飄逸的古箏琵琶等民樂,漸漸沉寂的時候,節(jié)奏感極強的民謠吉他彈唱,優(yōu)美的鋼琴演奏,卻時常回蕩在草坪上、寢室里或屋檐下。高品質(zhì)生活走進尋常百姓家。一切都在蛻變,一切都在接受考驗。改革開放的浪潮沖擊著神州大地的每一角落,傳統(tǒng)的手工藝逐漸被機械化、現(xiàn)代化和自動化所代替。人們用的鍋,從砂鍋變成鐵鍋,又從鐵鍋變成鋁鍋、不銹鋼鍋。砂鍋在忙碌幾百年后,漸漸淡出人們的日常生活。直到九十年代的一天,被大多數(shù)人忘卻的砂鍋,又被請出茅廬,恰似重新奏響的民樂,踏著輕盈的腳步,在眾人翹首以盼的目光中,衣袂飄飄,款款而至。
吳勇,這位既是農(nóng)科工作者,又是作家的傳奇式人物,利用砂鍋絕緣性能好、不傳熱、有細小氣孔、價格便宜等優(yōu)良特性,大膽使用鹽水瓶培植竹蓀種,再用砂鍋栽培竹蓀。竹蓀,是一種野生真菌類植物。史上未有人工栽培的事例,更別說用織金砂鍋栽培竹蓀了??墒?,不曾有過的嘗試,不可能的事情,卻被這位很多人稱為“百變吳勇”的學者,奇跡般地做成功了。
自那以后,淡出人們視線的砂鍋,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工作中。沉寂的砂鍋,仿佛沉睡多年的美人,在一往情深的輕吻中,慢慢蘇醒。原本熄滅的爐火,也被再一次點燃。興奮得徹夜未眠,忙得不亦樂乎的,要數(shù)那些世世代代相傳手藝的砂鍋匠人們。其中,最激動的,莫過于老王了。
老王初中畢業(yè)后,子承父業(yè),繼續(xù)手工制作砂鍋,維持生計。這一做,就是幾十年。
畢竟是家庭作坊制作,既無像樣的廠房進行批量生產(chǎn),也無便于運送的正規(guī)包裝,砂鍋街的砂鍋,雖然可供織金城鄉(xiāng)的人們使用,卻宛如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兒,飛不高,飛不遠,更飛不出去。直到有一天,時任織金縣長的朱永德游玩東山,途經(jīng)砂鍋街時,被這種古老的手工藝吸引。當時,朱永德縣長就鼓勵老王利用自家的房屋,建一個小型的織金砂鍋制作廠。
在當?shù)卣跋嚓P(guān)部門的支持下,織金第一家砂鍋制作廠建立。沒多久,老東門砂鍋街陸陸續(xù)續(xù)建起了十來家砂鍋制作廠。從小規(guī)模手工制作,未包裝就出售產(chǎn)品的家庭作坊,到有計劃、較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精心包裝后,才進入市場的砂鍋制作廠,是破繭重生的飛躍,更是對民間工藝的傳承,保護和創(chuàng)新。
如今,地處貴州烏蒙山區(qū)的畢節(jié)市織金縣城,其砂鍋街的砂鍋,不再局限于本土銷售——已飛出國門,成為中外民間文化交流的紐帶,深受海內(nèi)外朋友的青睞。來織金東山游玩的,途經(jīng)砂鍋街,會忍不住駐足,凝神,流連忘返。更有甚者,買幾個小巧玲瓏的砂鍋鼎罐,一是自己收藏,二是回去后送親戚朋友,聊表寸心。
久居異鄉(xiāng)的游子,每每捧著玲瓏剔透的砂鍋,細品珍饈的同時,淡淡的記憶,濃濃的鄉(xiāng)愁,如煙,如霧,揮之不散,若即若離,古樸了歲月,滄桑了流年,醺醉了情懷。
時代發(fā)展的車輪滾滾向前,許多陳舊的東西已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而那些踩下時代足跡,打造地域文化的手工藝,卻永遠熠熠生輝,馨香飄溢,為民族文化長廊增光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