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軍區(qū)總醫(yī)院座落在拉薩市北郊的色拉烏孜山麓，左側就是拉薩三大寺廟之一的色拉寺。當年拉薩的建成區(qū)面積不大，總醫(yī)院同中心城區(qū)還沒有連成一片，大約相距三公里。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總醫(yī)院，醫(yī)療大樓很有特色，鳥瞰酷似機坪上停著的一架巨型飛機。院內，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景色宜人。
　　 按照組織上的時間要求，一九七九年元旦節(jié)一過，我便告別養(yǎng)育了我六個寒暑的老部隊，奉命前往總醫(yī)院報到。送我的交通工具，是我們團派往拉薩拉主副食的老解放，順便。我們早上九點出發(fā)，本該中午過一點到達拉薩，但因汽車在途中兩次拋錨，我們到總醫(yī)院時，夜色已經降臨。總醫(yī)院的首長和機關的同志早已下班，我找誰報到？我的生活用品放哪里？司機和我午飯、晚飯都還沒吃，又冷又餓。我們正站在院內水泥路邊昏暗的燈光下犯愁時，一個與我同年入伍的老鄉(xiāng)認出了我，問過情況后，他跑步去叫來了政治處的陳干事，把我領進了已經為我準備好的寢室。
　　 我調入總醫(yī)院后，院里有了兩名新聞干事，負責全院的報道工作。領導給我們的分工是，一九六九年入伍的李干事側重做攝影報道，我側重做文字報道。我深感愜意，不禁在心里暗暗地說，我的專職新聞生涯由此開始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剛剛做了三個月，在軍內外新聞媒體上發(fā)了四十多篇文稿，算是基本進入情況，沒有想到的事便發(fā)生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剛上班，醫(yī)院母副政委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這個新聞干事真能干，你來了以后，我們醫(yī)院的報道工作變化太大了，以前是報紙電臺一年都難報道我們一次，現(xiàn)在是每個星期都報道幾次?！?br />　　 我不知道首長到底要說什么，至少不單是叫我來接受表揚的吧。
　　 母副政委喝了口水，這才托出主題，說：“院黨委準備讓你挑更重的擔子?！?br />　　 “我??？”
　　 母副政委微笑著點了點頭：“對。組織上已經同意傳染科的宋教導員回內地休假，并同意了他的轉業(yè)請求，休假回來就辦理轉業(yè)手續(xù)。因此，黨委決定派你去接替宋教導員的工作，在宋教導員辦理轉業(yè)手續(xù)之前先代理一段時間。”
　　 “母副政委，我不行！”由于情況突然，我有點急，站立起來擺著頭說。
　　 “有什么不行？”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下：“我很感謝院黨委院首長對我的信任，但我確實不行?！?br />　　 “是舍不下新聞報道工作吧？”
　　 “有這個因素，更主要的是，我才當兵六年，一下子去做一個正營職政工干部的工作，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年輕了，嫩了，是吧？你多大了？”
　　 “二十六歲?！?br />　　 “在我軍歷史上，二十六歲當師長、團長都很普遍。當然，那是戰(zhàn)爭年代，但我們就是要繼承戰(zhàn)爭年代的光榮傳統(tǒng)，大膽使用年輕人?！?br />　　 “副政委，建議選派一名軍齡稍微長一點的老干事去吧?！?br />　　 “黨委的考慮是，你有思想有朝氣，來自基層部隊，懂得怎樣帶兵，派你去更為合適?！?br />　　 “副政委，我提干以后，就沒有實實在在地帶過兵。”
　　 “不能單看這一點。從你檔案中看，你不僅當兵前就入了黨，而且在新兵連當班長就當?shù)煤艹錾?，受到嘉獎。黨委研究時，院長說了，看你走路，就很有基層部隊干部的味道?！?br />　　 “副政委，咱們是軍區(qū)的總醫(yī)院，知識分子多，干部子女多，女同志多，專業(yè)性強，同我以前的老部隊不一樣啊?！?br />　　 “憑你對這‘三多一強’的概括，就可以說明黨委沒有把你看錯?！?br />　　 “副政委，如果一定要派我去的話，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允許我兼著搞新聞報道？我真的很喜歡新聞工作，而且剛剛上路?！?br />　　 “可以呀。黨委正希望你兼做新聞報道呢。這項工作，至少目前還沒人能夠取代你。要培養(yǎng)一個秀才難啊?！?br />　　 “那我去傳染科試試吧?！?br />　　 “不是試試，要有一直干下去的思想準備。”
　　 沒辦法，共產黨人是塊磚，東西南北任黨搬，組織決定了的事，只好服從。
　　 傳染科分為三個科，傳一科主要治療痢疾，又名痢疾科，傳二科主要治療結核，又名結核科，傳三科主要治療肝炎，又名肝炎科。傳染科的住院部是一個單獨的小院，四周筑有圍墻，綠化得特別好，院內三排平房成一字形擺開，每排平房一個科，每個科有四十多個床位。傳染科的劉主任和白副主任是年過半白、同院首長一同吃中灶的醫(yī)療專家，各科的主治醫(yī)師各有其長，醫(yī)療技術都很拔尖。每個科有三十來個醫(yī)生護士，由于西藏的軍隊干部，每工作一年半要休一次假，除了休假人員和派往內地進修的人員外，各科常年在崗的醫(yī)生護士只有二十多個，人手是比較緊張的。政工干部就我一個，代理教導員兼黨支部書記。
　　 去傳染科上班的第一天，在簡短的見面會上，向我交工作的宋教導員把我介紹給大家時，由于我的年輕，引來了幾聲唏噓。宋教導員要大家鼓掌歡迎我講話時，我真不知道該講什么，無奈之下，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覺得咱醫(yī)院基層黨務工作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全部目的，就是保障醫(yī)護任務的順利完成?！钡诙涫?，“我愿意做一個同志們認可的保障部部長?！睕]想到，這簡短的兩句話，同志們卻給了我經久的掌聲，有位年輕人拉開嗓門吆喝：“講得好！”有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低聲說：“政治工作是保障？真敢講?！钡脦孜焕贤具€是擔心，一個小青年當教導員，行嗎？
　　 接下來的幾天，我對三個科的現(xiàn)狀做了基本了解?？偟闹v，三個科的醫(yī)護工作成績是主要的，但問題也不少，主要表現(xiàn)在，有的同志作風散慢，工作只求過得去不求過得硬，按戰(zhàn)爭對軍隊醫(yī)院的要求存在差距。面對科里的實際情況，征得劉主任和白副主任的同意，我主要采取了五項措施。第一，建立每日晨會制度。晨會由三個科分別召開，內容是講評頭天工作的得與失，對當天工作作出提示和要求，時間不超過二十分鐘。第二，每周半天的政治學習，除落實院里統(tǒng)一安排的內容外，增加一項新的內容，請科主任聯(lián)系實際，總結一周的醫(yī)護工作情況，肯定成績，指出問題，表揚先進，激勵后進。第三，把黨支部講評共產黨員、團支部講評共青團員在醫(yī)療護理工作中的表現(xiàn)，列為黨、團組織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高標準，嚴要求，使之更好地發(fā)揮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發(fā)揮團員的青年突擊作用。第四，每個星期四晚上，利用兩個小時的時間，根據實際需要，有的放矢地開展業(yè)務講座，分別由科里的主任、副主任和主治醫(yī)生輪流主講醫(yī)療業(yè)務，由護士長輪流主講護理業(yè)務。第五，引導醫(yī)護人員廣泛開展談心活動，增強內部團結。這幾招還真靈，在很短的時間內，那種只求過得去，不求過得硬的狀況基本消失。
　　 然而，那時候，左的桎梏還沒有打碎，好些人的思想還處在禁錮之中。我們采取的措施，引來了一些非議，說什么“傳染科用醫(yī)護工作沖擊政治學習”“黨內黨外的講評搞得醫(yī)護人員人心慌慌”，就連院長也在辦公會上嚴肅地批評傳染科自作主張，另搞一套。面對非議與批評，我主動找到院長，明確表示，如果錯了，責任完全在我個人。面對院長語重心長地再次指責，我沒做任何解釋，但在默默承受的同時，我自信沒有錯，下定決心我行我素?？上驳氖牵辛Φ氖聦嵦嫖易髁俗詈玫恼f明和證實，連續(xù)三個月，三個科的診斷準確率、治愈率和床位周轉率不但逐月提高，而且名列全院各科室前茅，“傳染科是全院最差的科”的說法銷聲匿跡了。院長主動把我叫去，笑逐顏開地說：“看來是我批評錯了，小伙子干得好！”
　　 除了希望醫(yī)護人員多學專業(yè)知識外，作為政工干部，我本能地希望他們也多學點馬列主義的東西。有一次，我在同曹醫(yī)生談心的過程中，我建議她學點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曹醫(yī)生說：“教導員，學馬列主義是你們政工干部的事?！?br />　　 我說：“不一定。曹醫(yī)生，有些病的癥狀是很相同的，作為醫(yī)生，你是怎樣做出診斷的？”
　　 “綜合分析。”
　　 “說得對。這種綜合分析是不是有個思維方式的問題，是不是需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
　　 “對，不能簡單地看現(xiàn)象，要抓本質。”
　　 “現(xiàn)象與本質，就是辯證法的一個范疇。那我們當醫(yī)生的，在工作中有沒有應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
　　 “照這么說來，真的是。教導員，你這樣教導我，我算是服了你了?！?br />　　 從此以后，曹醫(yī)生喜歡上了政治學習，按她本人的話說，“由不得不參加變成了想學習想參加?！睅啄旰螅砷L為總醫(yī)院護理部的部長。
　　 傳三科年過四旬的主治醫(yī)生老匡，由于親屬中有涉臺關系，不但一直入不了黨，而且還遭受過政治壓迫。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他三歲的小兒子同幾個小朋友在耍玩具槍時，用槍對著墻上的毛澤東主席和林彪副主席的畫像吼道：“噠噠噠，我把他們打死了！”就這話，造反派認定是匡醫(yī)生教兒子說的，硬是要把教唆犯的帽子往他頭上扣；就這話，匡醫(yī)生被批得抬不起頭。盡管如此，匡醫(yī)生沒有放棄要求入黨的堅定信念，他除滿腔熱忱地對待病人，精益求精地做好醫(yī)療工作外，每年都在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我同匡醫(yī)生談心時，我明確告訴他：“不管你兒子當時說了什么，都不能把過錯強加在你的頭上。這是第一。第二呢，共產黨的章程中并沒有規(guī)定有涉臺關系的人不能入黨。一句話，實事求是。只要你符合黨員的條件，就可以入黨。”我說完這席話，匡醫(yī)生淚水奪眶而出，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教導員，我是第一次聽到黨組織的領導對我說這種態(tài)度鮮明的話?！闭勗捯院?，我召開支委會專題研究了匡醫(yī)生要求入黨的事，并把支委會的意見，向政治處的組織干事和母副政委作了匯報。在一周后的黨支部大會上，到會的全體黨員全票同意，接收匡醫(yī)生加入中國共產黨。
　　 那些年，我們的軍隊剛從文化大革命中走出來，基本上還不存在腐敗問題，但人稱“拍馬屁”的現(xiàn)象是有的。為了改善食堂生活，總醫(yī)院的每個科室和機關各部門都有“自留地”，種有大白菜、土豆和蘿卜。一天下午，傳三科戴護士長選了兩棵特好的大白菜送到我寢室，我不在，交給了與我同住一個寢室的電影放映員小單，我回來后，當即把白菜送到了食堂，并真誠地向戴護士長說了我內心的想法。這事傳到了院長耳朵里，他對我說：“我們當領導的就應該這樣?！?br />　　 醫(yī)院里的基層政工干部，由于不懂專業(yè)技術，很少去病房，有的病人住院幾個月，都沒見過科里的教導員。我決心改變這種狀況，于是，每天我把辦公室的日常事務處理完以后，只要不參加上級的會議，我總要到三個科的所有病房去走一趟，重點看望和安慰病情較重的病人，并和病情好轉后坐在外面曬太陽的病人一起聽聽收音機，擺擺龍門陣，在廣泛接觸的過程中，直接聽取病人對醫(yī)護工作的評價，面對面地了解病人的建議和要求，發(fā)現(xiàn)問題和問題的苗頭及時解決，促進整個傳染科服務質量的提高。
　　 對醫(yī)院發(fā)生的各種新聞，我白天看在眼里，聽在耳里，想在心里，晚上“爬格子”，第二天一早便發(fā)出去。在傳染科代職六個月期間，被軍內外媒體采用稿件一百零五篇。
　　 正當在傳染科干得順風順水的時候，沒有想到的事又發(fā)生了。
　　 這天上午一上班，醫(yī)院張政委親自找我談話，他首先肯定了我在傳染科的工作，然后說：“軍區(qū)打算調你到《西藏民兵》雜志社任編輯記者，想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見，看你本人愿意不愿意去？”
　　 《西藏民兵》？沒聽說有這么個媒體呀？做專職編輯記者，怎么會是我？是怎么回事？聽張政委一說，我的腦子瞬間幾乎亂了套，好幾個問號冒了出來。我下意識鎮(zhèn)定了一下，問政委：“什么《西藏民兵》呀？”
　　 “不太清楚。我在軍區(qū)當干部處處長的時候，沒有這個單位。你自己也不了解？”
　　 “不了解，也沒有聽說過?！?br />　　 “那你認識軍區(qū)哪位首長？”
　　 “軍區(qū)首長，我一位也不認識，就是軍區(qū)干部處的同志，我也不認識?！?br />　　 “這沒關系，關鍵是你本人愿意不愿意。”
　　 “政委，我作為黨員，個人服從組織；作為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
　　 “你這個態(tài)度沒錯?，F(xiàn)在是我想聽聽你本人的意見?！?br />　　 “政委，我服從組織決定?！?br />　　 “總醫(yī)院的政工干部本身就短缺，傳染科宋教導員要轉業(yè)，我們只好安排你這個專職新聞干事去把工作接了，如果你被調走，我們不但少了一個教導員，還少了一個搞新聞報道的筆桿子。說實話，院黨委真不愿意讓你走?！?br />　　 “我聽院黨委的?！?br />　　 “如果你能明確地說不愿意去，院里就多了一條留你的理由。當然，如果軍區(qū)堅持要調你，咱們還得服從?！?br />　　 留下來繼續(xù)當教導員，這在當時整個西藏軍區(qū)范圍內，我是最年輕的，的確有發(fā)展前途，但由于耳聞目睹了許多老干部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悲哀，我對仕途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我對傳染科倒是產生了真真切切的感情，有點舍不得離開。對新聞工作，我非常熱愛，當專職記者、編輯，而且繼續(xù)穿軍裝，更是我兩全其美的追求。說真的，去還是不去，就是給我自己作主的權力，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好。我說：“政委，我個人無所謂愿意不愿意，正如您剛才所說，即使我不愿意，如果軍區(qū)下達調令，我也只能服從?！?br />　　 “你給我一個傾向性的意見?！?br />　　 我起身立正，擲地有聲地說：“政委，我是總醫(yī)院的人，醫(yī)院叫我留我就留，醫(yī)院叫我走我就走?！?br />　　 談話后的第三天，總醫(yī)院便收到了軍區(qū)的調令，當政治處干部干事把它呈送給院長、政委簽閱時，政委不太高興地說：“征求意見，我們還沒回話呢，這調令就來了?！?br />　　 說來真的不巧，在接到調令的頭天，我被診斷得了肝炎?？评锏膭⒅魅握{到四川自貢某野戰(zhàn)醫(yī)院當院長去了，白副主任對我說：“你每天深入病房，關愛病人，可能是不小心被傳染了，得靜下心來住院治療?！?br />　　 干部干事送調令到病房給我看時，特意提醒我，軍區(qū)要求過完國慶節(jié)就去軍區(qū)干部處報到。在場的白副主任說：“離報到時間只有六天了，急性肝炎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治療時間，建議教導員去報到以后，再請假回來繼續(xù)住院治療?！迸赃叺囊晃蛔o士插話說：“教導員，你不去嘛，我們舍不得你走！”干部干事說：“院領導也舍不得，沒辦法，主要是我的這位同事、你們的這位教導員太年輕有為了?！?br />　　 我向干部干事鄭重表態(tài)說：“請轉告組織，我堅決服從命令，準時報到！”
　　 幾位戰(zhàn)友離去后，我躺在病床上繼續(xù)輸液，心里想：我從老部隊調來總醫(yī)院做專職新聞干事剛好三個月，做代理教導員剛好六個月，加起來也只有九個月，這樣調來調去……然而，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命運的擺布，倒是再次感到，共產黨人真的是塊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