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清明帖(散文)
一
那年鳳江的三月一定也下過雪。
山麓被炸出一道缺口,從此通了公路。眼見百丈絕壁勢如牛頭,拔地而起,又有云霧繚繞,路過的老石匠不由暗自點頭道,此處以后就叫老君關(guān)吧。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何況與這個關(guān)口有染的還是春秋人物,劈裂的巖石仿佛平添了氣勢,鳳江人心下自然歡喜。
轉(zhuǎn)眼,幾十年便過去了。
汽車在老君關(guān)只停留了一分鐘的時間,就開向了下一座小鎮(zhèn)。一分鐘時間里,汽車帶走所卷起的塵煙,留下了旅途引起的饑渴與疲倦。在一座山的面前,幾十年與一分鐘沒什么太大區(qū)別,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走在鳳江的土地上,周身被一種荒涼包圍著,這使我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二十年的老路,二十年的往事,也都一齊傾注到心頭。見慣了十里洋場的摩天大樓,再看遠(yuǎn)處馮家堡子那高大的圍墻也不算什么了。那攻擊與瞭望的角樓依然聳立著,覆蓋了整個前廳后院。耳邊依稀回蕩著馬幫與土匪的槍聲,當(dāng)年的權(quán)勢已煙消云散,只有那堵褚黃色的圍墻頑強地挺立著,也只有那堵褚黃色的圍墻清楚,深深的院落里曾藏匿著怎樣一個刀光劍影的江湖。
三百年前,由吳、馮二氏族人親手開墾的荒山,如今已是名噪一時的明清萬畝古梯田。
——老君關(guān)盡管是一處懸崖,但并不陡峭,馬路就在這懸崖上面。石刻的欄桿外面,一樹繁花分外招搖。那花瓣紅艷艷的,宛如杜鵑,又比杜鵑花要小很多。于絕壁處登高遠(yuǎn)望,觸目是殘雪,這雪像是為群山披了一件袈裟。冷冽,肅穆,讓人懷想起雪域的陽光,處處流露著一種神性。我想,大概只有冷到這種程度,才會讓群山失言,不敢擅自脫離人間吧。
春雪還未消退,馬路牙子顯得有些泥濘。這時候一般的車輛開不進(jìn)村子里,大點的汽車底盤太低,走不了這種黃泥山路,就連小點的摩托也不行,地面盡是卡車和拖拉機留下的車轍,深長而且硬。到處都覆著薄薄一層積雪,說不定在哪就會滑一個跟頭。后半晌的山路格外寧靜。日積月累下來,這寧靜里漸漸就有了一種氣象,如同置身于一個空曠的公交車站,生命看似涌動卻沒有去處,自然也就談不上歸程。
在泥土與雪的映襯下,鄉(xiāng)村便橫在黃白之間。
干枯的樹枝上有鳥雀的巢,黑黝黝的,鳥將巢架在最高處,仿佛一個巨大的鉛球。城里的人學(xué)著鳥的做法,也喜歡把房子層層壘起。一直修到了空中,人卻依舊飛不起來。每日從大大小小的窗口里凝視著漫天殘霞,在夕光返照中回憶那些不可觸及的往事,只能是徒增傷感。
二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清明已近,一窗晚雪染白了野草們頭頂?shù)乃寄?。梨花將影子鋪滿三月。蒼穹之上,云是成團(tuán)的,像一口鐵鍋里煮沸的面疙瘩,翻滾著,密集而厚重。長長的白日里,雪一點一點來,再一點一點散。落葉被風(fēng)撕裂,很快就枯了。冰渣子趴在泥面上。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吹,雪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異常堅硬,玻璃似的,亮晶晶放著光。
不太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行路,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黃泥地,黏性極強,剛剛還粘在鞋跟,轉(zhuǎn)眼便爬上了褲腿。在水龍頭下沖,用手要費很大的勁,必須借用鞋刷的力量,才能把泥巴的痕跡洗干凈。冰涼的池水此時已成了一片黃湯,正好澆在香椿樹根底下。這附近曾有過一窩黑螞蟻巢穴的,螞蟻們經(jīng)常在此地守株待兔,等著死掉或?qū)⒁赖舻南s從樹上掉下來,然后抬回到巢里。年復(fù)一年,嘗到甜頭的螞蟻們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力氣。
黃狗安詳?shù)嘏P在柴垛前。望著人來,吠兩聲,并不動彈,把一顆頭埋進(jìn)腿肚子里。
陳家阿三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站在道上賣魚,看見我嘴上就招呼開了,稀客稀客,晚上去我家喝兩盅啊。他還是老樣子,臘月見過一回,照例穿著那件軍綠色的破棉襖。板車?yán)锏聂~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零散著幾條鯽魚,鯉魚,草魚,從陰坡經(jīng)過的老太太買了兩條周身泛著銀光的鯽魚??蓱z這么冷的天氣,他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天天熬夜打漁,錢雖然賺了一些,神態(tài)倒像個小老頭了。我對阿三說,在家歇幾天吧,三月上,那些魚也是要產(chǎn)仔的吧,肯定沒有以前的好了。阿三笑笑,把秤揚得老高,這都是從漢江河里搞來的,鮮著吶。兩條魚三斤半,二十八塊錢。找完了零錢,阿三推著車子,搖搖晃晃地走向了遠(yuǎn)處的孫家。
本想說點什么的,但還是轉(zhuǎn)過了身子。是啊,少年的玩伴,見面除了幾句簡單而客氣的寒暄,只有在閃爍的目光中隱藏著一些東西。這些年來,他為了生活已漸漸安分守己下來,而我呢,為了理想仍在四處的漂泊……我莫名地想到了魯迅先生小說中的淳樸少年閏土,繼而想到了鄉(xiāng)村千百年沉淀下來的窮苦落后,忽然生出一股無力感。我想談?wù)勄務(wù)劽虾迫?,談?wù)勂阉升g。我想談?wù)勥@世上所有的落魄之人。
幾年前,經(jīng)常會透過窗戶看遠(yuǎn)處的人家,因為地勢高的原因,總能輕易瞧見別人庭院里的景象。鄉(xiāng)下人家?guī)缀醵加凶约旱膱鲈海鹤永镳B(yǎng)著貓呀,狗呀的,院墻邊就種一些尋常果樹,桃李枇杷,或是桂花。我喜歡看別人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鬧,他們會玩很多稀奇古怪的游戲,甚至拖出幾條長板凳,就能在這十丈紅塵深處模仿一場出殯的儀式,有時看著他們假模假樣的長號,以及搖頭晃腦的跳舞,讓人覺得可笑,又有嘆息?!λ麄?nèi)绱溯p賤生死,半點不知世道的殘酷。只有在這時候,我才會覺出自己的孤單,只覺得小時候真是白過了。孩子干這樣出格的事情自然是要背著大人。大人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長長的白日。大人們都在田地里轉(zhuǎn)悠。只有我是閑人,整天在電腦前敲出一些無用的字符,然后慢慢刪掉,再繼續(xù)敲……
天寒白屋貧。清貧的生活孕育了多少野趣。這些蒙昧,是敘事的開端,也是抒情的序曲。
在鳳江住了這么多日子,聽過池中的流水聲與夜梟的哀叫,也聽過某座靈堂里道士念經(jīng)的聲音。這些聲音糅雜在一起,漸漸在我腦海里形成了一道道隱形的屏障,竟無法擺脫。想起這么多年的庸碌生涯,我忽然很想在歧路的盡頭痛哭一場。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啊。某個深夜,有山中書生漲潮來訪,曾如是跟我講道:“小子,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這些聲音都是塵世難得遇見的啊,你為何不好好珍惜呢?”張潮似乎一言點醒了夢中人,其后的數(shù)個日夜,我將其引為知己。后來又與王摩詰不期而遇,他的案頭正有一封信函,是寄給山中裴迪的。那封書信筆鋒簡潔,飄飄然若有太古之氣,從此我再不敢小覷山中之人。
每次把目光收回來,我都像帶回了一段童年。
四野一派新綠,白墻黑瓦,老屋兩三間,加上一條微斜的馬路,分明是一幅風(fēng)景極佳的水彩畫。水泥的電線桿子棱角分明,是特別舊式的四方形,透過粗獷的水泥顆粒,露出中間的凹痕。這些電線桿子盡管看上去不入眼,但也不是說倒就倒的,它們也許會倒在下一場風(fēng)里,也許會一直矗立在這兒,誰又能說得準(zhǔn)呢。這里的電線桿子格外干凈,不像城里的電線桿子那般貼滿了各式各樣的二維碼,當(dāng)然也沒有諸如重金求子、現(xiàn)金貸款、金槍不倒一類的野廣告。
一根根電線桿子低眉順眼,頭頂站著幾只麻雀,干凈中透著樸素。
有幾處山水,就有幾處田溝;有幾處田溝,就有幾處寨屋。寨屋破舊的窗戶中,傳出《十繡腔》的詞兒,那嗓音是細(xì)的,捏得老高:
就是回轉(zhuǎn)娘家門,
夫妻雙雙一同行,
我在前面走,
郎在后面跟,
不知存的什么心,
真像解差押犯人。
就是回轉(zhuǎn)娘家門,
看你總是心不定。
凳子未曾坐得熱,
已經(jīng)催我就動身……
三
清明時節(jié)的鳳江實實在在是一座空谷。村落被山遮掩著,人便看不到百里外高樓拔地的景象。望山跑死馬,遺憾中有時也帶有慶幸。出門不盡然全是好事,老輩子講人離鄉(xiāng)賤,還是守著自己的窩自在。盡管墻面早已剝落,露出了成片的泥垢。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會建造這樣的土胚房,所有的老屋都是祖?zhèn)鞯?,這時候已經(jīng)很破舊了,只有在灰燼中才會偶爾透露出隱秘的劇情。巴掌大的瓦片,有被風(fēng)吹落了的,也有被貓兒踩空了的,大雨傾盆時候自然也會漏雨,天晴就要招呼幾個后生小子,跳上房頂,將瓦片重新揀一遍。村里只有兩棟說不清年代的老屋,椽頭腐朽發(fā)黑,檐角也垮了一截,這已經(jīng)屬于危房的范疇。
我喜歡冬天里火塘的氣息,但這些有火塘的老房子拆除起來只是早晚的問題。
走進(jìn)家門,人一眼望見灶臺前的柴草,條凳上的刻痕,以及房梁下的蛛網(wǎng),心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說不上來的情愫??稍捳f回來,當(dāng)身邊人都走光了,一個人守著幾間老房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若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再大的脾氣也在時光中消磨干凈了吧。生活正在把房子變舊變老,然后慢慢輪到人身上,先是皺紋,再是白發(fā),其實房子比人存在的時間要久得多。
一磚一瓦已經(jīng)與住在里面的人融為了一體。老屋的煙熏火燎預(yù)示著人丁興旺,娃娃們像田地里的稻苗一樣,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路野蠻發(fā)育,于是破舊中也透著一種安穩(wěn)。
現(xiàn)在,村前的莊戶人家終于將新房翻修好了。
治舍蓋屋,這是頭等大事,收到邀請的組人都曾放下手里的活計前來幫忙。婦女們送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男人們先是借用施工隊的推土機推倒舊房子,搬的搬水泥,抬的抬石料,抹的抹沙子,砌的砌紅磚,貼的貼瓷片,拉的拉鋼筋,不到兩個月,一棟新式樓房就神采奕奕地在廢墟中重新站立了起來。房子一敞亮,主人臉上的表情就活躍多了,逢人便帶三分笑,來得仿佛都是親戚。碰到不管是嘴上恭維的還是打趣的,笑一回罵一回的,手里煙遞得越發(fā)勤了。人氣旺盛,外出打工孩子的婚事隨之開始被提上議程,聚集著陽光、雨水與空氣,所有美好的夢,因為一棟華屋的形成,都努力朝著明天生長著。
一座摩天大廈的崛起與一座山看起來沒什么兩樣,甚至在高處可以超越山的存在,但其中的內(nèi)涵卻截然不同。地面上的房子會因為人的關(guān)系不斷地生成,而一座山挺立的時間因為過于久遠(yuǎn),以至于我們都成為了大地上的微塵,流水中的漩渦,疏林里的毛發(fā)……
每次只要走進(jìn)這寂靜的山林,我都會生出一種短暫的逃離之感。外公外婆已經(jīng)很老了,看著仍像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衰老是一目了然的事,然而歲月已無法在那些溝壑叢生的臉上繼續(xù)增添皺紋或者劃痕。風(fēng)雨相伴七十年,這數(shù)字背后所產(chǎn)生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他們對于命運早已釋然,一臉的平靜內(nèi)斂,可一旦有個頭疼腦熱的毛病,彼此總是會莫名的掛牽。離得越近,在他們身上,我越能體察到一種大山的氣息。同他們比較,我短暫的生命歷程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但人的童年與老年其實都是敞開的。外公就靜靜地坐在藤椅上,外婆就輕輕搭著你的手,無需任何語言,往事會自動尋到源頭,生存,苦難,輾轉(zhuǎn),沉淪,安穩(wěn)……就像是站立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透過一些不經(jīng)意間的折射,你突然窺探到生命流轉(zhuǎn)的軌跡。
曾于多少日夜里沾沾自喜,自詡為先知,直至春光長逝,落花萎地,方曉已被命運殺了一個措手不及。
四
山雨欲來時,我更愿意獨自去曬樓上坐一會。頭頂是風(fēng),是霧,是云層。我會想起看過的神話片,閉上眼睛就是南天門,眼睛再睜開就是蓬萊島,就是須彌山。一切變得縹緲起來,在縹緲中,卻能夠看到更多微小的事物。黃牛是隨處可見的,尤其是炊煙剛剛醒來的時候,但已經(jīng)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幾頭了。炊煙升起,繼而變淡,暮色深處同時飛出了兩三只烏鴉與燕子,烏鴉自往山林里投去,燕子自往房梁上歇著,彼此因為各有去路,所以也就互不羨慕。黃牛們通常是成群結(jié)隊地從門前路口走過,卻從不會亂咬一口窗臺下無人看管的草垛。
鄉(xiāng)下的人體恤牛的辛勞,鄉(xiāng)下的牛也知道人的規(guī)矩。
悄悄地,春就深了,草就肥了。茅草青青,孩子就喜歡抽茅草中間的芯兒,一把一把攥在手里,這是可以吃的,去晚了就被路邊的牛們拔了頭籌。草芯雪白,像狐貍的尾巴,毛茸茸,略甜,帶有泥土的芬芳,讓人想起電視廣告里的綠箭口香糖。孩子們一個個像老牛一樣,狠狠地嚼著后槽牙,仿佛真有了牛的神態(tài)。鄉(xiāng)村的牛憨厚老實,不會介意幾個乳臭未干的孩子搶了它們的口糧,因為這東西吃多了也容易上火,嘴饞貪吃的,夜里偶爾還會流鼻血。
只有在這時候,才能想起陶淵明文章里說的話,芳草鮮美啊,真是鮮美。
下一句呢,下一句就是落英繽紛。
然后油菜花就開了。
這時候村子里上寺院的人多了。或是道觀?;蚴庆籼谩V灰猩耢`的地方,照例都要去拜一拜。鄉(xiāng)村里盛產(chǎn)神鬼故事,將各種蹊蹺巧合乃至于撲風(fēng)捉影的事情理解為這個撞了邪,那個見了鬼,屋里總貼著菩薩像。村子里的人不懂踏青這個詞,但每天都要走很遠(yuǎn)的一段路,在春日宴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油菜花開得最驚心動魄的時節(jié)正是清明前幾天,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金色仿佛融化了一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這花海便成為了招牌,游人如織,鶯歌燕舞,格外熱鬧。盡管這熱鬧是短暫的,人們在心里早已拋開了這個充滿焦慮與破碎感的時代。艷陽高照,清風(fēng)徐來的時候,忘掉憂愁,忘掉一年來的勞累,只想伶仃大醉一場。
喜歡這里的清靜,希望江山的有緣人都來坐坐。
謝謝一直記掛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