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7月13號，星期一，多云轉(zhuǎn)小雨，似乎不是個出門的好天氣啊！看著窗外的天兒，老張輕聲的嘀咕道。
　　
　　 老張，張貴陽，今年五十四歲，市地稅局副局長，已婚，妻子沈青，在教育局工作，子下一女，名叫張悅，現(xiàn)已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了。老張為人熱情，待人誠懇，是鄰里居外出了名的老實人。這天周一，照常理老張是要上班的，他卻把自己壓在箱底的西服翻了出來，在鏡子前認認真真的穿好，又仔仔細細的打扮了一番，梳妝鏡旁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張悅剛出生時的三口全家福。老張整裝時打了眼這張照片，又對著鏡子看了看現(xiàn)在的自己，變化似乎很大啊。頭發(fā)有些稀了，也花白了，還帶上眼鏡了，啤酒肚也出來了，有些油面的臉上褶子也增加了不少，看起來有點敦實的身體也不知道是肚子的負擔(dān)太重還是時間在他身上壓榨的太厲害，如今竟然有些駝背。老張輕聲的嘆了口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使勁的挺了挺將軍肚，生怕自己今兒個的打扮不夠精神，待這一切都梳理好，老張又抬起頭看了看外面的天兒，提起早就裝好的公文包，精神煥發(fā)的出門去了。
　　
　　 一出了門，見陰的天開始放霧了，老張看著剛出門就變臉兒的天，心里有些不舒服，剛打扮上的行頭總不能讓這糟蹋人的天氣壞了去，從包里取出準(zhǔn)備好的傘，抖了抖，撐了開來，打在頭上，似乎這樣有些放心了，老張闊步而去。在出門的路上老張心里一直不安，他知道今天將要會發(fā)生什么，即便這樣，不愿面對事實的他總是在揣測，揣測一份可以更改的答案。
　　
　　 于是，老張的步伐開始不由自主的慢了起來，越慢的行進反而讓他過于忐忑的心，靜了下來。也許是早晨的霧起得太早，天氣太沉悶，老張心里的沉靜突然讓他的耳朵產(chǎn)生了空鳴，繼而一道壓抑又粗重的喘息聲如驚雷乍起，讓漸有放松的老張倏又一口窒息，他停下了還在向前移動的步子?！昂簟崩蠌堓p吐那口濁氣，胸口的郁結(jié)稍好，他緩了緩還在起伏的胸脯，正了正滑落的眼鏡，抬頭剛要起步，眼前的一道風(fēng)景硬生生的又讓他把腳落了回去。
　　
　　 不知覺的，老張已經(jīng)走到了那條街的拐角處，街角那家的營生是做童裝的，店面不大，才四十來平，老張走的不快，仔細算算，這家店離老張的家也不是很遠，上班經(jīng)常路過這里，可這么多年就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在這家店開起之前，這里原來是有間鋪子的，專做點心的小面包鋪。張悅小時候嘴饞，總是扯來老張，來那個面包鋪買來小點心吃，因為愛吃新鮮的，買來也不帶走，就在店里的小秋千座上蕩著吃點心。想到這，老張的嘴角微翹，神情泰然，一臉的幸福，仿佛依稀看見一個穿白底兒藍花連衣裙的丫頭坐在自己眼前在邊吃東西邊蕩秋千，孩子很開心，沖著老張樂呵呵地笑，哎？為什么聽不見孩子的笑聲啊？老張使勁地睜了睜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鏡早已經(jīng)上了一層水蒙子，怔怔地有些瞧不清楚了，他趕緊將眼鏡摘下，仔細的擦好，再瞧才發(fā)現(xiàn)原來根本就沒有孩子。
　　
　　 那是那家店面的櫥窗，一個不大的落地櫥窗，里面擺滿了穿著童裝的塑料模特，也都是孩子的模樣，躺著的，坐著的，嬉笑打鬧的，看著惟妙惟肖的，可總顯得那么僵硬，老張打量了許久也沒見著一個穿白底兒藍花的。也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吧，他這么想著，“有些見著老了”嘴里嘀咕著今天出門的第一句話，不是跟別人，是跟自己說的。
　　
　　 外面的霧漸濃了起來，打眼從遠處看，這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云山霧罩?。§F子落的大了些，油亮的屋頂開始布滿密密麻麻的小水溪，向著通情達理的屋檐沖了下去?！鞍舌?，吧嗒”水滴打在傘上，直做響，以為是要下雨，還在愣神的老張下意識地把傘往自己身上攏了攏，瞧不見自己要找的，老張心底烙了份兒涼。
　　
　　 霧中，暗色漸濃，燈色漸起，不遠處，一聲感嘆漸息。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老張的步子似乎又輕快迅捷了起來，那份揣測的答案在老張的腦海里似乎開始明朗了?？杉毝窒耄蠌埖牟阶佑致讼氯?，他也不想淪為和大街上閑逛的人一樣，可當(dāng)初的事實擺明了是要和現(xiàn)在的他過不去，不停地在他的想法里來回打轉(zhuǎn)兒，老張氣不打一處來，可又沒人能發(fā)泄，只能悶悶的走在霧里。
　　
　　 所有的愿望都是美好的，但又如同覆海恒沙般的毫不起眼，老張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沙子，又是個傻子，落在這個城市里還在擁擠著上班的人群里，沒有特色，深度掩蓋。所有的人都在舉著傘摩肩接踵的前行著，雖然能感覺的到目的地的方向，可老張依然看不清他自己要去的路，即便這樣，他還是在默默地在跟著人群挪動，漸漸的，有些迷失了自己。
　　
　　 鳴笛聲，呼嘯聲，嘈雜的談?wù)撀暋瓕τ谶€在沉默的老張來說，這個世界似乎太過熱鬧了些，隨著人群的停頓，老張的思考也停了下來，和其他人一樣散落在人行道的另外一側(cè)，在等著那一側(cè)模模糊糊的通行綠燈。倒計時走的秒數(shù)很快，可老張總希望它能更慢些，這樣或許他可以再等一會兒，他開始不滿時間的倒計時，抬起左手看了看表，九點一刻。對于八點半出門的老張來說，這段不長的路他已經(jīng)走得過于長久了，可他好像仍不滿足，于是他決定繼續(xù)等下去，要錯過這一次的綠燈。
　　
　　 綠燈亮了，散落的傘開始沿著斑馬線急急的匯聚到另一頭去，老張站在人群的中間遲遲不肯走，他在等，等所有的人都穿行過去，即便因為太擁擠而產(chǎn)生的磕磕絆絆老張也不在意，毫無心思的在等，等只剩下他一個人。
　　
　　 終于，所有的人都走了過去，綠燈的時間也到了，燈又變成了紅色，明晃晃的在霧中格外柔和，特別亮眼，看著亮起的紅燈，老張有些欣慰，因為這突然讓他想起了他裝在包里的結(jié)婚證，同樣的紅，一樣的亮眼。想到這，老張將包里的結(jié)婚證取出，放在手里也不打開，只是靜靜的看著。
　　
　　 陰云漸重，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將空氣中還在彌漫的霧氣沖洗的干干凈凈，雨水快速地降落打在傘上形成了無規(guī)則的聲響，地上早已溢出了積水，天上的落雨如穿刺一般在積水上肆虐，掃射出千瘡百孔，不消須臾，便又恢復(fù)，周而復(fù)始，不肯斷絕。
　　
　　 看著結(jié)婚證的老張，內(nèi)心急劇變化的心情開始反復(fù)了起來，如同京劇念白一樣的鏗鏘不平，雨落打傘淅淅瀝瀝的，老張的喘息又有些急促了，這該死的天氣，他咒罵道。
　　
　　 遠處的天邊明晃晃的被劃出道口子，片刻之后，便轟隆隆的打起雷來，雨點開始趕得急了，也來湊熱鬧，雨水落地，天兒被濺起了涼?！鞍⑻纭崩蠌埓蛄藗€噴嚏，看著馬路上的車來來往往的行走，老張生怕濺了一身的水，往后退了退，不多時，身后又多了許多過路的人。老張站在最前面，看著還在閃爍的紅燈不知道在想啥，很快，這一波的紅燈也過了去，綠燈又亮了。
　　
　　 老張沒有選擇再次逃避，穿過這條馬路，結(jié)局就要成為定數(shù)，不可更改了。不過他的腳步明顯還是沒有快起來，他把傘向上抬了抬，怕撞到前面的行人，傘抬起來的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紅，準(zhǔn)確的說是一道紅色的身影，急匆匆的穿過人群奔向人行道的另一側(cè)。老張覺得有點眼熟，仔細的找了找，發(fā)現(xiàn)人群中根本就沒有身穿紅色衣服的，他踮起腳又向前望了望，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當(dāng)身前穿過人行道的諸多行人散開的時刻，老張找到了，找到了屬于他的那一抹紅色，他停下了怔怔的看著那留在櫥窗里的一抹紅色，原來那是一件玫瑰色的晚禮服，看著那一件晚禮服，老張竟然癡癡的不肯再走下去。
　　
　　 在街對面的那家是一家晚禮服出租店，擺在櫥窗里的那一件是他家的得意之作，老張看到這晚禮服不只覺得熟悉那么簡單，這對他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這意味著一個女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從女人到母親的全過程都交織在這么一件玫瑰色的晚禮服中。
　　
　　 那個女人就是沈青。
　　
　　 老張和沈青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xué)的不同專業(yè)，四年之間從未謀面，相識于大學(xué)畢業(yè)的畢業(yè)舞會上。畢業(yè)舞會上老張本是一個人來參加只想看個熱鬧，可在舞池里轉(zhuǎn)了幾圈之后，覺得無趣，剛要離去，卻在舞池的另一頭發(fā)現(xiàn)一個身著玫瑰色晚禮服的女子，那就是沈青，女子也是一個人，看樣子是剛剛到，好像舞伴不在身邊，或者根本沒有舞伴吧。年輕的張貴陽的視線頓時被吸引，那俏麗的身影宛如清水池里一尾清秀的紅鯉魚，讓他的視線怎么也轉(zhuǎn)不開那里，反正也是一個人，不如試著邀請一下，老張心想。
　　
　　 于是繞過舞池來到沈青面前，輕聲問道“你好，我叫張貴陽，請問小姐也是一個人嗎？”
　　
　　 女子有些赧顏，不答話，輕輕的點點頭。
　　
　　 老張見著女子不答話，知道可能是害羞，于是客氣的問道“我也是一個人來著，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女子還是低著頭不答話，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又點點頭。
　　
　　 于是，老張懷抱著這一尾紅鯉魚游弋在舞池中，從那時候開始，老張愛上了這個身著玫瑰紅的女子，后來才知道她的名字，沈青。
　　
　　 戀愛的時候老張每每想起這一抹紅，老張總是能感覺的到這是一種幸福，天賜的幸福，沈青清秀的模樣時時的印在老張的腦子里，他以為，這一印，就該是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沒錯，結(jié)婚的時候，都是這么以為的，結(jié)婚的那天，新娘身上還是這套晚禮服，是老張強烈要求穿的，他說每次看到這件晚禮服，就會想起他們的愛情，這樣他就會覺得格外的幸福。女子還是默不作聲，但幸福的笑臉讓老張心里充斥著滿足。
　　
　　 一年后，小張悅出生了，在孩子的滿月酒席上，老張又見到了那一件玫瑰紅，她抱著孩子站在他的面前，讓初為人父的張貴陽內(nèi)心交替著喜悅和幸福，他把孩子和她緊緊的擁抱在懷里，然后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就被定格在那張相片里。
　　
　　 那年，他二十七歲，她二十六歲，她，剛出生。
　　
　　 老張看著手里的結(jié)婚證，又看了看櫥窗里的衣服，身體里到處都是酸楚，新婚上的誓言鑿鑿，新婚后的言之切切，這些當(dāng)初甜蜜的千言萬語都像刀子一樣將老張如今的心痛割裂的粉碎，老張的手不禁有些顫抖。
　　
　　 “死灰獨不復(fù)燃乎？”
　　
　　 “溺之爾?！?br />　　
　　 被溺之的不是老張的婚姻，而是他對現(xiàn)實認知的清醒和對婚姻未來的憧憬和期盼。
　　
　　 遠遠地，老張看見一尾紅鯉魚游走了，離自己的視線越來越遠了，漸漸地要看不見了，而老張覺得自己仿佛身在云端，面朝天空不知要飄向哪里，還在天空與地面之間來回穿梭的雨水迎向了還在空中飄著的老張，隨之而來的，便是身體和心里爆發(fā)出來的強烈的痛楚，此時老張的臉上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淚。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里是空的，抓不住任何東西，包括孩子，婚姻，和自己的生命，當(dāng)然，還有那一尾漂亮的紅鯉魚。他費力的抬起頭四處尋找自己的結(jié)婚證，還好，離手邊不遠，老張想用手將它勾回來，可是，全身像被泰山壓住了一樣讓他動彈不得，他哭了，哭的像個孩子，絕望的無以復(fù)加，“呼”一陣風(fēng)吹來就像蒼天落下的嘆息，將那張結(jié)婚證吹回到老張的手底，他用手死死的抓住它，再也不肯松手，看著那張結(jié)婚證，他笑了，一直笑，開心的像個傻子。
　　
　　 路上的紅燈已經(jīng)亮了許久，點亮了覆在路上的血水，還有櫥窗里的靜靜的紅玫瑰，更點亮了老張手里濕透了的結(jié)婚證。
　　
　　 老張滿臉欣慰的笑著，傻傻的盯著那張結(jié)婚證，仿佛又看到了一尾紅鯉魚撒歡的游向自己，游到眼睛里，游回自己的心里。
　　
　　 真的可以一輩子了，老張笑的有些疲憊。
　　
　　 雨也下的有些累了，那飛起來的傘也早已翻落在地，雨水打在傘上噼噼啪啪地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沒有第二個人將它再次拾起，它仍舊在地上被風(fēng)吹的直打轉(zhuǎn)兒，有如獨舞。
　　
　　 老張走了，沒有和誰打過招呼，他的欣慰就這樣更改了來時還在路上揣測的答案......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她五十三歲，他，五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