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往事】青春里第一縷沉香(小說)
一
“王文煥,抓好,使勁地抓住那條青藤,別松手……”
張秀云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在尋找可以將我弄上去的東西。她急得滿頭是汗,我吊在空中的身體也愈顯單薄,她似乎知道我堅持不了多久。于是,她趴了下來用手抓住我的手,喊叫著讓我使勁,想將我拉上來。我用手使勁地抓著那條藤,并反手抓住張秀云的手腕,兩只腳使勁地蹬住崖壁,想借張秀云的手勁攀援而上。
本來,張秀云可以取來繩子,將繩頭放下,讓我纏在自己的腰間系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拉上來。但是,張秀云看見我蠟黃的臉,無望的表情,知道我支撐不了那么久。繩子很遠,還捆在草上,要解下來得多少時間?救人如救火。那樣的話,假若我掉下去她拿來繩子有什么用?她一邊鼓勵我,一邊使勁,并讓我踩崖壁上的小窩。我用腳在摸索,試了幾試都沒有找到,低頭看了一下,慢慢地將腳移過去。忽然,青藤松動了一下,我下沉了一寸,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隨時都會從嘴里飛出來。
到底是青藤被拽長還是腳在小窩踩空,我無從得知,卻嚇得哆嗦了一下。我滿身是汗,恐懼加上費勁,覺得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像個將要死去的小鳥,死命地掙扎著,撲騰著。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條水眼里吊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去,強烈的求生欲念,迫使我本能地、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張秀云滿臉通紅,一邊衣衫像倒撐的傘一樣將頭蓋住,一只手使勁地抓著水眼不遠處的一棵小樹。這棵小樹有小拇指那么粗,經過張秀云的手,小樹被抓地方已經沒有皮了,并不斷地在延伸,像鐘表上的秒針,慢慢地,不易覺察地被捋去皮。一顆汗珠掉下來,落在我的臉上,我感覺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對她說:“我要松手了,我一個人掉下去就行了,怎么能連累你?”
她搖了搖頭,好像說話很費力,也不愿意說話,只是搖頭??墒?,我意識到她的手死死地抓著我,不知什么時候抓的,我不知道。張秀云已經滿頭是汗了,朝下趴在水眼邊的她,看到一個黑洞洞的、卻看不到底的深洞。要是掉下去,我倆個可能都會沒命。她也恐懼,也害怕,如果此時松手,她自己絕對會沒事。但是,她不想放棄,更不想看見一個鮮活的生命瞬間消失,都是鄰居,小時候在一起玩,在村小學一起上學……
她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救不了我,也意識到自己絕對會和他一起掉下去。我雖然說自己松手,手卻越來越緊,感覺到指甲已經進入她的肉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和張秀云在生死的邊緣掙扎著,和死神玩命,和危險抗衡。山谷里靜悄悄地,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原來我不住地喊叫救命,隨著時間,我的聲音慢慢小了,也沒力氣喊了,除了鳥叫,山谷死一般寂靜,連一點風都沒有。
我已經力不從心了,隨著手腳的并用感覺下沉了一些,到底下沉多少,我自己不知道,也不知道距離水眼的底部有多遠。張秀云明顯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在下沉。同時,也能感覺到我的手越來越緊,像繩子上的一個活扣,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手腕生疼生疼地,還有點麻木感。
黃土高原上的夏天是最美好、最美麗的。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聞到清新的空氣和青草和野花的馨香。也能聽到鳥的鳴叫聲,時不時地傳來大隊喇叭里洪亮的聲音,還能聽到一個又一個新聞,多半都是包產到戶,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消息。
這些消息說了好幾個月,有時有,有時喇叭不放,隊長支書沒有一個愿意實行包產到戶的,也不愿意看著自己經營了多年的大集體,瞬間鳥飛獸散,成了無人問津的人。
據說,好多地方都實行了包產到戶,分田到每個家,我們這里距離黨中央比較遠,好多聲音到了這里就失效,也摻雜其他成分。更多的好消息到了我們山彎就有抵觸情緒,只要傷及到個人利益和對自己不利的事,就一拖再拖。
我們家鄉(xiāng)這個山彎,幾十戶人家靠的是土地,靠的是門前的那條河,以及山和山上的樹木,只要農閑時節(jié),挖藥材、挖掘龍骨、割草喂牛、養(yǎng)羊撿杏子杏核,都是經濟來源的一個支流。好多土地也在山上,從小跑慣了山路的我,對于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了如指掌。并且,特別愛山、愛水、愛樹、更愛如畫的景色。還有土地,都是我們生存的命脈。
我從小就愛玩水,每每到了夏天,和孩子們跑下河灘,幾下子脫掉破爛的衣服跳進水里,不是摸到螃蟹就是小魚。有時,還可以在淤泥里踩出鱉來。我特別喜愛剛生長出來的小杏樹,小桃樹,它們既鮮嫩也乖巧,像個小孩,傻愣愣地看著我。這些小樹苗有三四寸高,不論到哪里遇到,我就盡快將它用木棍挖出,拿回去栽倒我家的一個平鹼里,日積月累,已經有二十棵樹苗了,有高有低,鮮綠鮮綠地在微風里搖擺,像小學生唱歌一樣,我越看越高興。
這里,雖然能聽到改革開放的消息,人們依然在隊長的領導下一天三出勤,甚至晚上突擊,和以前一樣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誰也不敢私自曠工,不請假離去,都怕包產到戶這個詞是假的……
二
今天是個星期天,為了給家里增加收入,我上山割羊草。我們這個山彎說起來比哪里都優(yōu)越,只有兩大姓,是百家姓上最有名的張王二姓,出了一個支書,一個隊長,再加上一個主任,這就在政策上有所寬大,準許每家養(yǎng)羊,僅兩只,不能多養(yǎng)。也許,我們這個山彎在地圖上找不到,山高皇帝遠,幾乎沒有人知道的原因吧!
天越來越陰郁,從早上起來,天上的云就很多,慢慢地往一塊聚攏,很認真地一層層覆蓋,然后堆積成厚重的降雨云系。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雙腳勉強地在崖壁上蹬著,一只手使勁地摳進土里,想支持一段時間,等待人來救。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叫喊著,喊聲里帶著哭腔,隨著水眼的回音,聽上去及其恐怖,好似一個人將要死去時發(fā)出最后的哀鳴。
人都在隊長的領導下在修紅旗渠,將我們這里的水引到下游去灌溉農田,幾乎每年都是這樣,除了喂牲口,干一些雜活,看山放羊的,很少有人在山上,村子里也很少有人,除了放工回來吃飯。
我和張秀云雖然在一個山彎,關系卻很一般。他姓張,我姓王,據老人說,我的爺爺和她的爺爺打了一輩子官司,最終誰都沒贏,每個家隨著打官司,一個個破敗了,將很多的錢用在這事上。后來,他們兩個認識到真正破敗的不是二畝水田,而是民國的官員。從此,兩家相安無事。但是,這種仇恨的陰影一直影響著后代,見面打個招呼,各自心里都不很舒服。
張秀云看上去有著母親的典型色彩,大大的屁股,紅紅的臉膛,只有那雙眼睛最為好看,應該說是全臉主題,訴說著青春,訴說一個農村少女的樸實。她不愛說話,更不和我們男孩子摻和??赡苁菚r代的原因,少女典型的羞澀時時展現(xiàn)在她的臉上,一臉的羞澀加上誠實厚道,看上去沒有桃花那么艷麗,沒有玫瑰那么嬌艷欲滴,更聞不到少女特有的馨香,卻有著幽蘭一樣的、自顧開放的美麗。
她家和我家的情況差不多,顯好的一點是,她的哥哥被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已經工作了,好像在縣上那個部門當局長。她的父親是隊長,另外一個哥哥當兵去了,她和妹妹在上初中。我覺得她家和我家差不多,在有些人的眼里,她家已經提前進入一個時代了,就連她的媽媽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覺得高人一等。
我和她經常見面,遇見相互看一眼,從來不說話。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欺負過她,覺得她厚道老實,看見有些同學欺負她,我就迫不及待地站出來。
那個時代的男女,清澈地像溪水,火熱的青春里,只有夢想和希望,絕對不含任何雜質。幾里路上去看電影,在一起有說有笑,從沒有發(fā)生過私會,也沒有男女在一起的那種親昵,將青春用刀子切開,像蘿卜一樣,能看見綠白相間的年輪,也能看見蜜汁,更能看見清純的內在之美。
我和張秀云就是這樣一種關系,她卻聽到呼叫聲來救我,我不知道她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里,為什么要救我,導致自己懸在空中,和我一樣飽受一種難以擺脫的危險和熬煎。
我也不知道她當時在哪里,在干什么,怎么聽見我的叫喊聲?,F(xiàn)在,我已經沒有腦子了,一片空白,隨著身體的下陷,一種快要死去的感覺油然而生,知道自己絕對會死,一定會死,誰知道這水眼有多深,下面是什么?
這個水眼是山洼里的水聚體后,水流不到邊緣而打洞,將地面陷下去,經過水的長時間浸泡,打洞流下山崖。水眼開始很小,我知道的,經過長時間的流水,洞口慢慢地大了,洞口長了很多的青藤草,人不注意是看不到了。
忽然,我感覺張秀云的手一下子松了。并且,她整個人頭朝下掉了下來。
太突然了,我猝不及防,就糊里糊涂地掉了下去,一點意識都沒了,感覺自己的意識被嚇沒了,什么都不知道,兩個人隨著響聲落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地醒過來,意識里,感覺什么東西壓在我的身上,靠著上面的一點暗光,我發(fā)現(xiàn)是張秀云。此時的我嚇壞了,摸了摸她,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洞里什么都看不見,我用手搖著她,她慢慢地呻吟著,接著就開始哭了,哭得很傷心。
我摸了摸自己的腳和腿,意識慢慢地恢復到及其清醒的程度以后對她說:“你先摸摸自己的腳和腿,有疼的地方嗎?”
她止住哭聲摸自己,并慢慢地將身體移開。隨著時間的推移,洞里慢慢地沒有之前黑暗了,我借著上面的暗光,看見自己的一捆草正好落在眼前的水眼上,將水眼堵上。自己落下的地方是個不大的平臺,可能水落下來,在這里拍打著流向水眼,沒有直接打洞流下去??赡苓@里比較堅硬的緣故。
我回憶著用扁擔挑起一捆草去扎另一捆草,將要挑起來時,因為自己力氣小,沒有挑起來,一捆草脫落將我閃了一下,我和草捆都滾下斜洼,另外一捆草滾了幾下,落到樹窩里,隨后就掉下水眼。
正當我在回憶,張秀云說:“我感覺什么都好,只是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br />
她沒有再哭,看著我站起來說:“你說你怎么就掉下水眼?弄得我和你一樣,現(xiàn)在怎么辦?”
我說:“別害怕,你的父母回來看不見你能不尋找嗎?我的父母也是一樣,她們絕對會來找咱們的,只要你我沒有斷胳膊腿,沒摔壞腦子,什么都不怕。”
三
其實,她大我兩歲,我十六,她十八,比我高一級,我卻充當男子漢鼓勵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自信,那么有信心一定會有人來救。而她過了一會又開始哭了,我感覺她哭自己多管閑事,哭自己被困在這里,還和一個男的在一起,就是被救將來也有人說閑話。還有一個原因,萬一沒人救,人們尋找不到怎么辦?上面塌方怎么辦?
張秀云一定會想,自己長這么大,哪里遇見過這種情況?一個女孩子不害怕才怪。她想起母親,想起父親,默默地祈禱他們早點來,很快將自己救上去……
我勸了她幾句,并用手給她擦眼淚。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什么可說了,哭了一會朝上看,是不是能爬上去。我也朝上看,感覺有七八丈多高,自家莊子的崖面比這低不了多少。我們只有等待,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水眼不像我們農家的井,有規(guī)則,人們只要用腳蹬住腳窩就可以攀援上去。它很不規(guī)則,上面大,越來越小,到了我的腳下卻很寬闊,足足能站五六個人。然而,這個不太平整的臺,一端低下去,到了一米多以后就小了,剛好被一捆草堵上。
要上去沒有人幫助,絕對不可能。下面無從而知,怎么去搬開草捆?是個什么情況也不知道,只能靜下來等候。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幽暗的,潮濕的洞里,我兩個都很焦急,怎么能夠靜下來?誰在這樣的地方能靜靜地等?
她又哭了,嚶嚶啼哭著。沒有多久我也開始流淚了,心理開始恐懼,好多的想象都跟死有關,都跟死神在一起。好像我們就這樣被餓死,被塌陷下來的土埋掉。
時間像靜止了一樣,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能看見天上的云彩,厚重地像山一樣壓下來,一會就能感覺到零星的雨滴。我焦急,她更加焦急,假若下雨,有了山洪,我兩個絕對會死的。我幻想著有個神人來救我,他像小說里的孫悟空一樣,忽然飛下來,將我兩提上去,盡快回家。
張秀云感覺到雨滴掉下來,一下子害怕了,撲進我的懷里說:“我害怕!天在下雨,山洪一定會下來將我們沖走。”
我用雙手緊緊地摟住她,感覺她的身體在顫抖,像打擺子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摟緊她的,是一種本能還是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具備的胸懷。也許,這是一個男人從生下來帶有的本能,不論遇到什么,就是一只小鳥撲進懷里,都有著保護她的責任和功能。
天,慢慢地暗下來。微弱的、從上面下來的暗光此時匱乏地已經看不到了,老天將最后的余暉收回,黑暗的夜晚降臨了。她一直在我的懷里,經過一段時間,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好像生與死、恐懼都有所消失,只有期盼和等待。我一直鼓勵她,要堅定信念,要有決心,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因為黑暗,我才想起兜里有盒火柴,盡快掏出來劃了一根,燃燒以后照她的臉,讓她看到光明。她看到亮光,掛滿淚水的臉龐笑了起來,驚奇地看著燃起來的火光,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似的。我看到她的笑容,覺得她最美麗,最漂亮,是我見到所有姑娘中,最為漂亮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