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情濃
杏花朵朵開
每年三月,我必定回老家,去趕赴一場春天的約會。
從爸在老院里栽下那棵幼苗開始,我就掰著指頭盼著她快些長大。盼那粉粉的紅云盛開在枝頭,盼那朵朵雪花戲春陽的壯觀景象。這些想法,皆源于一首詩歌:“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币蛄诉@個原因,上了學的我硬是纏著爸去果園要來一棵杏樹苗,栽在院子的東南角。
一個春天過去,又一個春天過去。
一天,我放學剛進家門,妹妹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了小杏樹前:“姐,看看,這是不是長花骨朵了?”呀,我發(fā)現比大拇指粗了的杏樹,枝頭咕嘟出幾個紅紅的小蓓蕾。
“要開花了!真要開花了!”小小的花骨朵,驗證了媽說過“桃三杏四”的話。
誰也沒想到,第一朵杏花沒等到綻放,就毀在了淘氣的弟弟手下。
那一天,當妹妹說弟弟把含苞待放的杏花摘下碾碎時,我伸手就給了媽媽的寶貝蛋一巴掌。結果,媽媽從地里回來,給了我好幾巴掌。我沒哭,背著媽媽呵斥弟弟:你再摘花我還打你。結了甜杏也不給你吃。就我和你二姐吃。不知是我的呵斥管了用,還是吃的誘惑管了用,從那以后,弟弟再也沒有動過一朵杏花。
從一個春天再到一個春天,杏花,讓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家小院,一下子靈動、嫵媚起來,那如蟬翼的花瓣由紅變粉,有粉變白,帶著我的希望與渴盼,雀躍在枝頭,演繹著人間四季。
只是,那年的小杏樹只結了三個杏,成熟了的只有兩個。媽說來年結的果就多了。
楊柳吐綠的時候,長得比我高了很多的杏樹有了很多枝椏,花骨朵擁擠著匍匐在上,暖暖的陽光里,我看到每個花骨朵上蹲著一個春天。當我把這話說與媽聽的時候,媽訓我:不好好念書,見天瞅花干什么?再瞅我就把杏樹鋸掉。媽屬刀子嘴豆腐心那樣的人,當杏花綻放在枝頭,把她的臉映成桃花樣時,我看到的是一個勤勞而不知疲憊的幸福女人。
杏花開了一春又一春,長大的我們一個個飛出了小山村,見證我們成長的那棵小杏樹,早已高出了門樓。每年三月,杏花朵朵笑在枝頭,次第打開的花瓣,像蝴蝶一樣舞著每一個春天。走在日子的風風雨雨里,媽細心地打理著枝繁葉茂的大杏樹,噴藥,剪枝,施肥……直到滿樹的杏黃飄來香甜的味道,直到媽桃花樣的臉也染成了杏黃色,媽依然無怨無悔地守在老家那個小院,靜待一季又一季花開。
“杏花開了!”
這是陽春三月里我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每當聽到媽的這句話,我就會心花怒放。無論工作有多么忙,我都會編造出理由請假,為的是趕赴一場春天的約會。
“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白紅外,別眼開天工?!蔽蚁牍糯笤娙艘欢ㄈ缥覍π踊ㄒ粯忧橛歇氱姲桑辉跄軐懗鲞@樣美麗的詩句?
搖曳的蘆葦
那片蘆葦,長在家鄉(xiāng)南山腳下長長的河溝里。每到夏風吹來,長長的河溝里齊刷刷地竄出一片綠,與溝坡上婀娜多姿的楊柳遙相輝映,搖曳成一道清爽怡人的靚麗景致。
小時候,最愛跟著媽媽去南溝洗衣服,那樣我就能跟著媽媽走進那片蘆葦蕩。大人們說蘆葦蕩里多處有深水坑,一不小心就會踩在深水里。還有,大片的蘆葦里經常有水蛇出沒,誰也不知道哪條有毒哪條沒毒。這就是大人們不讓孩子自個進蘆葦蕩的原因所在。
媽在前,我在后,小心翼翼踩著媽的腳印走。以后的多少年里,我習慣踩著媽的腳印走,無形中有了一種依賴的心理。直到我走出小山村,直到我有了自己的人生見解與感悟,才漸漸擺脫了依賴心里。
學著媽的樣子,我把高出我許多的蘆葦用手拉彎,只摘取頂部第三個和第四個葉子。媽的動作很快,快得我還沒看清她是如何把大把蘆葦葉捆扎起來的,就看到她身后背著的袋子已經鼓鼓囊囊了。
我曾懷疑媽能掐會算,每一次去南溝,她都會踩著點收了晾曬在草坪上的衣服,背著一袋子散發(fā)著清新的蘆葦葉,在上工的哨音即將響起的幾分鐘前趕到家。我在媽的身后,聞到了粽子飄香的味道。
每個夏天,媽是忙碌的,我是忙碌的,漸漸長大的弟妹也是忙碌的。忙碌在那片蘆葦里,忙碌在日子的光陰里。媽說過,想吃粽子就要自己去摘蘆葦葉,誰摘的多,就給誰吃的多。有誰不想吃包著金絲小棗、花生、蠶豆、紅豆的香噴噴的大粽子?要知道那可是物質匱乏的年月,能吃到這樣的大粽子,對孩子的誘惑可想而知。那是每個孩子心中夢寐以求的念想??!像盼著過年吃餃子一樣。
媽把一捆捆蘆葦葉曬干,留下自家用的外,剩余的或是拿到集市上賣掉貼補家用,或是送給街坊鄰居和遠方的姥姥、姨姨。
當我?guī)е鴥鹤忧叭ビ^看在城里無處看到的那片蘆葦時,我失望了。那長長的河溝被開墾成一方一方的糧田,稀稀拉拉枯黃的麥子在烈日下無精打采,一幅欲說還休的樣子……
夢中,那片根植在腦海的蘆葦,依舊搖曳生姿,陪著我走過無數個漫漫長夜。
金燦燦的秋
很小的時候,媽就帶著我到地里??梢哉f,我是聞著秋香,吃著秋香長大的鄉(xiāng)下孩子。媽和隊里的叔叔阿姨們忙著收秋香,我和小伙伴忙著吃秋香。
最喜歡收割苞米的時候。
跟著媽一路小跑到了苞米地頭,瞅著對眼的先讓媽給割倒,嘗嘗有甜味道的就留下。等我懷里再也抱不下,才讓媽住手。這個時候,小朋友們跟著家里的大人也陸續(xù)到來了。我懷里青青的苞米秸,成了我和小朋友口中的甜甘蔗。我們啃著,嚼著,用力把那絲絲的甜味全咽到肚子里。只一會功夫,那堆有著甜味的苞米秸,經過我們的嘴,變成了一地殘渣。
大人們已經忙到了地的那一端,看到割倒的苞米秸像綠色的地毯覆蓋在黃土地上,我們歡呼雀躍,向著地毯趟過去。
“別進來啊,會戳破腳的?!贝笕藗兗绷?,在地的那頭大呼小叫。我們不管不顧,繼續(xù)在一片綠中抓著螞蚱,尋找著嫩的能掐出水的苞米棒。燒螞蚱,烤玉米……一想到這些美味,口水都流了出來。
“??!”一不小心,我被絆倒,看著冒著血珠的腳,疼得大哭起來。媽一下扔掉手里的鐮刀,風風火火跑了過來,就地拔了幾棵七七菜,用手揉出了綠綠的葉汁,一下子按在我腳破了皮的地方。血,止住了。
“讓你們不要進來,你們就不聽。都出去,誰不出去就不給誰吃烤苞米?!眿尡е?,領著和我般大般小的幾個孩子走出苞米地,在一個平整的地方,吩咐幾個大一些孩子去撿一些干樹枝回來,說一會歇息的時候給我們烤秋香吃。
大人們過來的時候,手里多了白花花的花生,還有已經泛黃的豆棵?;?,一下子被點燃,濃濃的味道撲鼻而來,浸滿了心肺……
老家的秋最美。滿山遍野都是秋香的味道。
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說勞動課要帶我們去南山果園摘蘋果,教室里一下子沸騰起來。那情景至今想起,依然是歷歷在目。
金燦燦的梨,紅紅的蘋果,脆生生的綠皮秋桃……這是怎樣的一幅豐收景象?。√みM果園的瞬間,我就醉了!
滿園的果香誘惑著味蕾,看著手里摘下的大蘋果,真想咬上一口嘗嘗。咽了幾口唾沫,心里默念著,要忍住,要忍住。老師說了,摘完這一片,就休息,休息的時候可以敞開吃,只要你肚子能裝得下,吃下一筐也可以。
“快,快傳下來啊!看看人家都快摘滿框了。”看著我在樹上發(fā)呆,搭伴萍麗急了,催著我快些摘,不能拉在同學后,要爭第一呢。老師說了,第一名會獎勵每人十個大金帥。
當我抱著十個大金帥回家時,看著弟弟妹妹貪嘴的吃相,聽著他們一口一個好姐姐叫著,心里滿滿是幸福感。
秋香,是我無法解開的情結。
老井
從自來水進村那天起,老家院墻外的那口清爽甘甜的老井就被封上了封條。那雙層厚厚的石板,擋住了風雨的襲擊,也擋住了老井看向世間萬象的眼睛。
老井的臺階很高,比兩節(jié)樓梯階還高。老井的臺面鋪著刻紋路的厚石板,那深深的刻紋被歲月磨去了菱角,像極了母親搓平的洗衣板。因了這個原因,村里的大人絕不許孩子上去,嚇孩子說,井里有吃孩子的大馬虎。
記得第一次上井臺打水,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而心里還是怕得很。上了臺面,不敢探頭看那深不可測的井水,怕一不小心掉下去。腿打著哆嗦,緊咬著嘴唇,努力學著媽媽的樣子擺著手中的繩子。幾次嘗試后,水沒打上了,卻把父親特意為我制做的小水桶蕩進了老井里。瞅著拉上來的空繩子,我哭了。媽在院子中聽到了哭聲,急忙跑出來,說,哭什么哭,人沒事就好,等你爸星期天回來撈上來就是。
星期天,爸用自制的大鐵鉤子系在繩子一端,再綁上塊彎形的吸鐵石,一切停妥后,開始打撈起水桶。路過的伯伯、叔叔和嬸嬸見狀聚攏過來,老井口熱鬧起來,這個說自己家也有水桶掉進去,那個說讓爸幫忙撈撈。我爸笑容滿面,說中。
我夾在人縫里,緊張兮兮地瞅著著爸爸手中的繩子,看那繩子一點一點被井口吞沒,期盼爸快些打撈出我的小鐵桶?!昂呛?,有了?!彪S著爸的笑聲,繩子慢慢向上提起,被井口吞沒的繩子又一點一點露了出來。
爸拉上一個大水桶?!斑@個水桶是我的。”說話的是前街的五嬸。接著,鄰居張伯伯的綠皮水桶,也被我爸的大鐵鉤子鉤了上來。到第四個,才見到我那在老井里呆了一周的小水桶。
那天,爸爸整整打撈出六個水桶,到最后,腰都累得直不起來。伯伯說:沒想到,這老井的胃口真是大。
那一天,爸爸手把手教會了我打水。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小水桶再也沒有掉進過老井里。長大后換成大水桶打水,也是輕車熟路。妹妹說我擺繩子打水的姿勢比媽媽都好看。
老井是我們村唯一一口泉水井,這泉水來自哪里?泉眼有多大?沒人考證過,只聽爸爸說,年輕時他下去淘井見到過,泉眼在老井的東北位置,有幾公分大。這些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經常自個來老井打水的五嬸。
五嬸的男人得病去世三年了,一個人帶著三個幼小的女兒過日子。那個年月,家里沒有男勞力,就沒有了頂梁柱,連挑水這樣的小事對一個婦道人家來說也是難事。五嬸家的那對水桶大,每次打水她只打半桶,多了她拉不動。
“你下去吧,我?guī)湍?。”鄰居李叔說著跨上老井高高的臺階,一把奪過五嬸手里的水桶。五嬸抿嘴一笑,紅著臉走下臺階。日子久了,我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只要五嬸的身影在老井邊出現,定會聽到李叔打開院門聲。偶爾還會看到五嬸會偷偷塞幾個雞蛋到李叔衣兜里。李叔也不推辭,笑瞇瞇盯著五嬸看。五嬸臉紅布一樣,說有什么好看的,快點。
看到五嬸走遠,我便從門后跑出來:“叔,你兜里有啥東西?”李叔嘿嘿一樂,摸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給你,小機靈鬼?!蔽掖еu蛋蹦蹦跳跳上學去了。這事我沒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吃過五嬸給李叔多少個雞蛋?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大約一年后,獨身的李叔搬到了五嬸家。他們住到了一起。媽說五嬸找了個拉幫套的。那個時候不懂什么是拉幫套,只知道李叔在家是老大,給倆兄弟結完婚他也老大不小了,因家里窮,父母過世后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是老井為李叔和五嬸牽了紅線,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印象里,老井的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個時候,夏天一到,爸每每從縣城回家,都會從老井里打上滿滿幾盆水,點上幾滴香精,一盆盆有著老冰棍味道的甜水,引來了村里一幫大小孩子。我們姊妹幾個更是樂得前仰后合,肚子喝得滾圓,整個夏天都美翻了。
后來,被封蓋的老井被厚厚的水泥鋪在了路下,每次從上面經過,就會想到老井邊的一幕幕,想到大人們在井臺邊洗衣服,我們在一邊玩潑水的情景……
只是,我從沒有想到有這么一天,擁有膠東半島第一大水庫的家鄉(xiāng)會缺水。
一次回家,眼瞅著自來水滴答了幾下斷了線,爸爸的眉頭擰到了一起,說:“我們這里是給青島市里供水的地方,怎么就缺水了呢?”爸不甘心,打開了自吸泵開關,快步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井,是老井被封蓋后,爸在院子中打的一眼自吸泵井,說這井與封蓋的老井泉眼想通,水一樣甘甜。
上來的水有些渾濁,還帶著泥沙。爸神色凝重起來,說:“看來真是缺水了。”
村里有人提議打開老井看看,重啟老井。但,老井在路的邊緣,要打開會破壞路面,幾次切磋沒成功,也就不了了之。
老井,消失在歲月里,消失在后輩人的視野。聽說腳下曾經有一口老井,兒子瞪大眼睛,道,真是天方夜譚。
好些個年頭過去,作為城里的鄉(xiāng)下人,我努力想把自己活成一個城里人的模樣,可骨子里,依舊喜歡泥土的芳香,一直走不出那濃濃的故鄉(xiāng)情。席慕容說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遠不會老去。這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祝福寫文愉快,新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