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從小區(qū)內(nèi)經(jīng)過，偶然抬頭，見綠樹掩映下的長椅上坐著一位老人。老人笑容可掬地看著我，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任媽。一種親近感油然而生，我立即放下東西，挨著任媽坐下，和她家長里短地聊了起來。沒想到，從任媽嘴里吐出來的幾個小秘密讓我十分震驚。
　　 任媽是我六姐的公婆，老人家今年八十三歲高齡，耳聰目明、精神尚佳。她育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因患癌癥英年早逝，大女兒也因染惡疾中年病亡，任媽余下的兒女們都住在同一個地區(qū)。我姐與姐夫弟弟家就在一個小區(qū)內(nèi)，相隔僅幾步之遙。
　　 六姐和姐夫的弟弟兩家都是非常幸福、和睦的小家庭。不僅家境殷實，而且人緣極好。對待父母的行為在小區(qū)內(nèi)更是得到別人的稱贊，是大家公認(rèn)的孝順子女。因是親戚，他們對待父母的一片孝心，我也是非常清楚的，毋容置疑。
　　 任媽來自農(nóng)村，任叔叔的退休單位是某林業(yè)局。兩位老人喜歡有自己的空間，不愿和兒女們住在一起，六姐和姐夫的弟弟兩家便合資為他們在同一個小區(qū)內(nèi)租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還專門請了一個保姆常年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
　　 我對任媽說：“任媽，您和任叔叔真是有福氣的老人，每天看著自己的后代就在身邊工作、學(xué)習(xí)和生活，享受著幸福的晚年。真好！”任媽很文氣，她笑得甜蜜蜜的，親聲細(xì)語地回答我：“幸福是幸福，幾個小的都爭氣，不讓我們操心。還給我們租房子、給保姆費，每個月還要拿生活費，這些全部都是因為你的姐姐和秀容好呀！”我知道，秀容是任媽的小兒媳。這位老人家，不夸兒子夸兒媳，真是位會處事的老人。
　　 接下來，我問任媽：“今天一大早，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好像您和王姐（保姆）去買菜，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親自去買菜，這是為啥呀? 是擔(dān)心王姐買不好？”任媽笑了笑，又是輕輕的回答我：“那倒不是。是我要去買便宜的菜，她只知道買好的、貴的。”聽她這么一說，我吃驚地問：“難道姐姐他們給你的生活費不夠用？”任媽略微思考后，回答我:“我們老年人一輩子節(jié)約慣了，能省就省一點嘛。他們給的生活費夠用，還用不完，我們每個月還有你任叔叔的退休金好幾百元呢?！蔽揖透悠婀至耍瑔査骸澳悄∠洛X來干什么用？做醫(yī)藥費？”任媽還是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醫(yī)藥費和住院費他們兩弟兄都跟我們包干的，我們自己一分錢都不出。”咦，我疑惑不已，那是做什么用呢？我好奇地打量著任媽，希望從她的嘴里盡快找到答案。
　　 任媽眨了眨她那雙好看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翕動著，露出了一排整齊、潔白的人造牙齒，她不再年輕的臉龐上依然保留著年輕時的秀美。我捕捉到她的眼神有些閃爍，一絲頑皮的神態(tài)瞬間顯現(xiàn)。沒想到，任媽像個孩子一樣跟我捉起了迷藏，她竟然對我說：“燕子，你猜猜？”猜，剛才我能想到的都被她一一否定了。頓時，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添衣物？”我的腦海里迅速地冒出一個新的答案，但瞬間又被排除了。看看任媽從頭到腳，穿戴整齊、考究。我知道，這些都是六姐平常為她精挑細(xì)選的。此刻，任媽用調(diào)皮的眼神瞟著我，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溫暖而慈祥。我不由得敬佩，這是一位很有樂趣的老人，她的心里，住著一個孩子。
　　 緊接著，我絞盡腦汁地想，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我搖搖頭，抿抿嘴，不好意思地向任媽投降：“猜不倒。”見我這樣為難，任媽終于開口了，她對我說：“燕子呀，你們年輕人都有人情往來，我和你任叔叔也有呀?！比饲橥鶃恚吭瓉硎沁@個?？晌矣衷偕筛]，立即反問任媽：“你搬到這里來好多年了，離老家?guī)装俟镞h(yuǎn)，哪里來的人情呀？”任媽笑著回答我：“這些年你出去了，不知道。我搬到這里來了，每年還是要回老家好多趟呀。老家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生齋滿十、紅白喜事的，我都要回去的；過年了還要給孫兒、孫女們紅包，給親戚家小孩紅包，這些賬算起來一年還是要好多錢哩?！痹瓉碚嫦嗍沁@樣，我一下子明白了。
　　 當(dāng)我明白過來，馬上想到的是任媽的兒子、兒媳們，他們平時對待老人都非常孝道，且家庭富足，可怎么就舍不得給老人家一點零花錢呢？我不禁又想不明白了。但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別人家的隱私，不便刨根問底地去了解?？墒?，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占據(jù)了上風(fēng)，驅(qū)使我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遲疑了片刻，然后尷尬地笑了一笑，小心翼翼地問起了任媽：“姐姐他們平時都不給您零花錢？”任媽也好像意識到身邊這個“采訪者”與自己的兒媳關(guān)系非常，她用一絲警惕的眼神看了我一下，見我一副真誠關(guān)心的模樣，顯然沒有惡意。老人家終于打消了心中的疑慮，向我投來了無比信任的目光和親近的表情。她微笑著，將身子往我這邊挪了挪，然后徹底地向我打開了話匣子。
　　 接下來，我們進(jìn)行了一場洗滌靈魂的交談。
　　 任媽說：“兒子、兒媳每個月給的生活費，用不完，剩下的就是我們兩個老的的零用錢。”我問她：“可是你還是不夠用，怎么不告訴他們呢？”任媽答道：“他們給的生活費本身就有剩的，你任叔叔還有退休金，我們怎么還好意思再開口去要呀。”我注意到，任媽用的詞語是：“要”，我感到老年人在兒女面前，不知從何時起，早已把自己變得很卑微和渺小。原來任媽面淺、自尊心強(qiáng)，我理解任媽。
　　 正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輕人提著一大袋物品從我們面前走過，任媽很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甚是關(guān)切的樣子。他們寒暄告別后，任媽告訴我：“這是這個小區(qū)里的一個弱智兒，他提的是撿到的廢品，每個月可以賣點錢，夠生活了。”突然，任媽話鋒一轉(zhuǎn)，說：“我也撿過廢品。”她這句話如一聲驚雷，嚇我一跳。想想她的兒子們事業(yè)做得紅紅火火、生活過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錦衣玉食的子女們怎么去面對撿廢品的母親？有著這樣成功子女的母親，又為何淪落到去撿廢品？
　　 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又問任媽：“您去撿廢品，不怕他們說您？ ” 任媽“呵呵”一笑，聰明作答：“當(dāng)然是背著他們撿啊，他們不知道的?！北持鴵欤@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想，即使兒子、兒媳沒看到， 小區(qū)的人也會傳聞的。我問任媽：“怎么個背著撿的？”任媽的神色又像孩子一樣，對我說：“燕子，你以為我傻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lián)?？現(xiàn)在我老了，低不下腰，不撿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原來和你任叔叔住在成都兒子買的房子里，離兒子遠(yuǎn)，他們工作又忙，也管不了我們那么多，我就天天在那個小區(qū)里撿廢品。塑料瓶、快餐盒、紙塊......樣樣都有，只要彎個腰就撿到了。我還去水池邊、小河邊撿，有一次掉到河里去了，差一點被淹死了呢，還是你任叔叔把我拉上來的?！甭牭竭@里，我的眼眶濕潤了。老人家講得極為平靜，完全將他們夫婦的生死置之度外，好像是在講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任媽接著說：“我一個月?lián)斓降膹U品要賣兩、三百元呢，補(bǔ)貼家用完全夠了?！崩^而，她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和他們住在一個小區(qū)里，我哪里還好意思去撿廢品，怕給他們丟臉?！?br />　　 然后，任媽的思緒穿越時空，回到了從前。我的心也跟著她的思緒，奔走、感嘆、震撼。
　　 任媽說，她年輕的時候，自己完全就是一個男人。因為任叔叔在三十二歲那年，在伐木單位工作時，不小心被一棵倒下的大樹砸傷了雙眼，那時醫(yī)療條件差，沒治好眼病，落下終身殘疾。不能再工作了，單位就給他提前辦了病退，回到家里后就只有很少的一點工資。任叔叔的工資少了，他們就只得靠干農(nóng)活掙工分，來養(yǎng)育一群兒女。任媽負(fù)責(zé)隊里安排的各種重活，完全掙的是男人的工分。任媽說，她干得最多的就是掏豬糞。那豬糞啊，又臭又重，一輩子都忘不了。任叔叔眼睛有殘疾，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見，任媽就安排他在家里帶孩子。他就整天把娃娃們背在背上，背了大的背小的，幾個娃娃就這樣背大了。我仿佛看見那灰蒙蒙的天空下，任媽揮汗如雨地勞作、任叔叔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著幾個孩子。這是一對典型的農(nóng)村夫婦，他們肩挑重任、默默無聞、相扶相攜地過著艱苦的日子。
　　 任媽又說：“那年月，孩子們長大些了，有碗地薯稀飯吃就不錯了，只要不餓著肚皮。但是孩子們天天在長身體，久不沾葷怎么辦呢？我就想到了一個法子。凡是村子里有人生齋滿十請我吃酒時，我就只吃素菜，將屬于我的那份葷菜全部省下來，留給孩子們吃。我很快吃完酒席，道了謝，一路小跑，跑到了他們的學(xué)校去，把這些好吃的肉送到他們的面前，讓他們好好地享受一頓?！甭牭竭@里，我的眼睛里又是酸酸澀澀。淚光模糊中，我仿佛看見風(fēng)中奔跑著的任媽，荊釵布裙，豐姿綽約，素美得如田野里盛開的一朵野菊花。她步履匆匆，滿面喜悅。她的一雙手齊腰舉著，一直不敢放下，因為她的雙手里使勁捧著的是兒女們口中的美味佳肴、珍稀的營養(yǎng)品。這是一位多么偉大的母親啊，她的心里，沒有自己，只有孩子！我的內(nèi)心，除了震撼，還是震撼。我什么都明白了，心里沒有了任何疑問。看看任媽，她依然沉浸在遠(yuǎn)去的歲月里。
　　 任媽和我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靜。我們坐在那兒，異常安靜。一陣風(fēng)兒輕輕地拂過，樹上的落葉便凌空飛舞，一片一片，劃過一道道弧線后，清清脆脆，掉落地面。我和任媽都注視著地面上陡生的落葉，我在想，這落葉，就是任媽；這任媽，就是落葉。而任媽看著這些落葉，她的心里在想著什么呢？我望著任媽，任媽也看著我，她忽然醒悟似的對我大聲說道：“燕子，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話可千萬要保密，不管任何人，都不能說啊！”任媽，在這個時候，想到的依然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孩子們。她不想讓她的孩子們知道這些秘密后難堪、難過。我不禁，再一次被眼前這位母親，深深感動。
　　 又一陣風(fēng)兒刮過，任媽欠起身，說時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了。我攙扶著她，送她至她的家門口。任媽再三道謝、反復(fù)囑咐：“不能說??！”
　　 懷揣著這些秘密，我感覺它很重很重，因為它是一顆慈母的心；我又覺得它很輕很輕，因為這位母親將它深藏于心，在這樣一個時刻，輕輕抖落，如同抖落身上的一粒塵灰。
　　
　　 2017. 01.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