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過年第一天，爺爺奶奶就和我談論我的終生大事。
　　 我們圍著火燎煙繞的爐子取暖，談到終生大事，我只想到一個人！一個離我非常非常遙遠的人，遠到我們只能在幻覺里相見，遠到我們只能期待來生！在木頭燃起的滾滾白煙和發(fā)出的刺鼻味里，我希望能看到他，即使以幻覺幻聽的形式。最終，他沒來，當心放下的時候，再也不可能來！
　　 火光映紅爺爺奶奶那飽經(jīng)風霜又無比堅毅的臉龐，也輝映在旁邊那臺播放著抗日劇集的電視機里。觀看那些關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電視電影是爺爺奶奶的家常便飯，爺爺奶奶一生受盡苦難，飽嘗辛酸，那些遠去的與未去的國家記憶隨著匆匆光陰，一刀一刀地刻進他們的靈魂里。
　　 奶奶和藹可親地問我：“有什么事情是過不去的砍？如今的世界什么都有，想當年我和你爺爺走過戰(zhàn)爭、饑荒、恐慌，多艱難的砍不都跨過去了？”
　　 是的，如今的世界生機勃勃，只不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困擾！
　　 我低下頭，不知如何告訴爺爺奶奶關于那個人的一切，只盯著閃動的火光，火光似乎搖搖晃晃起來，要變成明明滅滅的萬家燈火，喚醒了我內心深處關于他的記憶，并帶著我的記憶來到一輛從夜幕下的廣州開往?？诘拈L途汽車上。
　　 那晚是2016年的平安夜，南方已寒風習習，所有乘客都默不作聲，只聽見搖搖晃晃的長途汽車發(fā)出微小的轟隆聲。我半躺在床位上，盯著一飄而過卻似乎永遠看也看不完的燈光，只需一個側眼，便能看到他的側影。
　　 我知道是他，他也跟著來了，陪我去碧海藍天的海南島看海。我曾經(jīng)對他說過，要陪他一起去浪跡天涯，如果他愿意的話。
　　 他也跟著來了，我本該開心，卻忍不住掩面啜泣起來，因為真實的他離我非常遙遠。我咬著嘴唇，極力地控制哭聲，怕打擾了周圍的一切，而他的側影模模糊糊，轉向我，那團影子似乎對我輕輕一笑。
　　 2016年整個秋冬，他一直在我身邊，雖然他離我千山萬水。只因想念一個人，只因走進情感的雷區(qū)，他以幻覺幻聽的形式來到我身邊。一邊是如何擺脫精神的困擾，我想逃離，從廣州逃到三亞，從內陸逃向天涯海角，他也許就不會跟過來了，可他仍如影隨形。一邊是如何跨越鴻溝，相愛一場，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段有他相伴的旅程。像我對他說過的那樣，我們一起去浪跡天涯吧，直到天荒地老！
　　 在那條跨越瓊州海峽的大船上，我已做好欣賞海上日出的準備，天卻像我的心情一樣，飄起了如白簾般的朦朦細雨。人們紛紛去躲雨，我不想，那雨細如牛毛又干凈溫柔。我知道他一定陪著我，陪著我勇敢地迎接冷風細雨，陪著我遠眺蒼茫遼闊的海天，陪著我聽那被細雨滋潤過的大海之聲。我靜靜地站在船緣的欄桿邊上，只需一個側眼，他的側影就閃現(xiàn)，我們無言地享受著細雨親吻我們的臉龐。
　　 我偶爾把目光移向旁邊那面迎風舞動的五星紅旗，想起我們一起商討國家、政治、文化、教育……的日子。是的，我們無所不談！盡管我們的觀點時常沖突，也都能互相理解包容，唯獨無法解開一個致命的枷鎖。
　　 一旦討論到我們的枷鎖，仿佛撕裂了一個痛不欲生的傷口。那時，他的話就像一把把匕首扎進我的心里，他的行為完全控制不住，那么肆意，那么熱切，全然沒辦法顧及我的感受。而我，每說一句話就像從口中咳出一堆堆血肉，淚如雨下。
　　 如果能夠解開枷鎖，我想，我們一定會是一對親密的終生伴侶，和我的爺爺奶奶一樣。
　　 當我彷徨地漫步在?？谀菨M是騎樓的老街上，并叩問歷史如何解開枷鎖時，一對手牽手的年輕男子云淡風輕地從我左手邊經(jīng)過，不驚不擾，帶著我們解不開的枷鎖，如同我的他喜歡的生活。我落寞地定住，茫然側目，他的側影令我刺痛，心死寂。
　　 這就是我們的枷鎖，他喜歡男男牽手，我曾經(jīng)讓他變成喜歡與女子牽手的男子，變成我心目中的男子?？墒菬o論他多么努力，到頭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反而越來越堅定自己牽手的對象。后來，我才知道，他那都是源自天性，天性無法改變。
　　 像某位朋友點醒我的話里，如果我們勉強在一起，總有一天，我們會背叛彼此，他會義無反顧地奔向其他男子，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奔向我心目中的男子，因為我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天性。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們不得不結束這種相愛的念頭，才不至于讓彼此遍體鱗傷。一切順其自然，當某個人已經(jīng)順其自然時，誰又明白她心里的無奈與無助呢？
　　 我們就像上天懲罰的孩子，與其讓彼此都變成背叛者，不如兩兩相忘！決定相忘之后，我們還是被上天懲罰的孩子！一個情的夢無法在現(xiàn)實上演，老天又以一種虛幻的形式讓它繼續(xù)困擾。
　　 帶著困擾，我來到瓊海的博鰲禪寺。我脫離熱鬧的人群，走向一棟千層塔，登上一層層黑暗無人又無聲的樓梯，發(fā)現(xiàn)一座高大莊嚴又沾滿灰塵的千手觀音神像。神像好像遺落進發(fā)霉的舊時光里，無人記得打掃，無人記得上香。也遺落在世界邊緣的我，喜出望外地跪在千手觀音面前，跪了很久很久，還把所有的心里話都告訴了千手觀音。然后，我繞著雙面的千手觀音，一圈又一圈，仿佛祭奠我們無可挽回的緣分。走累了，我背靠著神像圍欄的柱子，呆呆地觀望著那個我只需一個側目就能看到的側影，他的側影與我一同跪拜、繞圈、呆望。
　　 忽然，我非常害怕他的側影會消失，即使我明白這一天終會到來，即使真實的他并不在。或許是老天對自己的初衷感到后悔了吧，不得不以另一種形式補償我們，我這般安慰自己。
　　 于是，之后的吃飯、睡覺，甚至做任何事，我都珍惜并沉醉在他的每一個側影中。我認真地聆聽著，聆聽著我們踩著草地、碎石子、枯葉、石板和沙灘發(fā)出的各種不同的腳步聲，我用心地去捕捉他那似有若無的話語，盡管我分不清那是我心內的聲音，還是離我千山萬水的他發(fā)出的靈魂之聲。
　　 那些驚濤拍岸的海灘，那些風平浪靜的海灘，那些人聲鼎沸的柔沙灘，那些遍布礁石的硬沙灘，都留下我和他的腳印，只不過我的腳印都被海浪一一撫平，他的腳印卻印在我的心灘上。我總愛朝著容納百川的大?！鞍　　钡膮群埃槐橛忠槐?，每一次我的心里都感受到遠方的他的回音。而他的側影在驕陽的照耀下，越發(fā)清晰奪目！
　　 有一次，我在柔軟的沙子中挖出一棟心連心的城堡，等夜晚漲潮之際，就讓海浪帶著我們的心一起飄向大海深處。大海那么遼闊，也許可以解開我們的枷鎖。
　　 更多的時候，我扎起褲腳，張開懷抱，迎接那一波又一波的駭浪，我仿佛聽到他正在戲浪的笑聲，聽不出憂傷，像個天真的小孩。
　　 碧海海天，白云黑礁和大浪黃沙都定格在我的手機相冊里，我把一張紙相片翻給爺爺奶奶看。也許，爺爺奶奶并不真正地懂得天涯海角意味著什么，但是爺爺奶奶的夫妻之情早已超越了那些關于天涯海角的誓言！
　　 我多么想成為奶奶這樣寬容、大度、慈悲、勤勞、懂得如何持家和如何去愛爺爺?shù)呐?，爺爺有些大男子主義，奶奶每次都是用發(fā)自內心的微笑去面對發(fā)脾氣的爺爺，令人覺得體貼又美好。奶奶一生選擇了以微笑的方式深愛爺爺，而我的他，我如何去尋獲上天偷走我們的男女之情，你才能真正地愛上我？
　　 我們的枷鎖無關金錢名利，無關包容與堅持，無關誓言與生死，僅僅因為一種天性，一種我們即使耗盡一生的力氣都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們站在鴻溝之前對望，就像兩只無法靠近的刺猬，隔著天涯海角的距離，不得不兩兩相忘！
　　 也曾想過，不要來生，不要幻覺，如果我們能純粹地相愛一場，沒有任何羈絆，不受天性束縛，直到天荒地老，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