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戀曲
想寫一段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文字情來已久,每當(dāng)茶余飯后,閑暇無聊,任有限的時光伴隨著桌邊的鐘聲“滴答,滴答”一味流逝之時;每當(dāng)徘徊于城市蜂擁的街頭,目視著街道兩旁林立的樓群迷茫踟躕之時;每當(dāng)心情郁悶,面對夕陽近黃昏,感嘆人世無常,歲月已逝,青春一去不復(fù)返,悲傷、心酸之時,我總會想起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以及深印在我腦海里與故鄉(xiāng)相關(guān)的一個個美麗動人的生活場景,這一切無不激發(fā)著我的情感潮流,寫下以下這些零散的文字。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關(guān)中西部渭北殘塬地帶,名叫郝家塬,全村一百二十多戶,五百多口人。
郝家塬,顧名思義郝姓人居多,王姓次之,再加之一些劉、魏、李、趙、張,等雜姓人家。春天,當(dāng)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梨花,競相開放,當(dāng)“嗡嗡嗡”的蜜蜂繞過屋后的菜園,來到院中的蘋果樹上,在粉嘟嘟、紅撲撲的蘋果花瓣滯留歇息時,我正和世榮坐在生產(chǎn)隊的麥地邊上看馬駒子撒歡呢!
世榮是我童年的小伙伴,依稀的記得,那年我五歲,世榮四歲。
馬駒子一黑一黃,是上一年秋才下的兩個崽,現(xiàn)在說來剛半歲,還沒有挽籠頭。在生產(chǎn)隊里,騾、馬是極為貴重的牲畜,專人飼養(yǎng),且配有上等的飼料,是公家的寶,小馬駒的身份尤其顯赫。此時此刻,兩匹馬駒子正“噠噠噠”地撒著歡子,從這片麥田跑過那片麥田,所過之處塵土飛揚。我和世榮正看得樂此不疲。
看了一會兒馬駒子,世榮說他口渴了,想喝水,我倆便拉著手向世榮家走去。到家后,世榮喝過了水,我倆便蹲在他家院里看新孵出不久的雞娃。雞娃毛茸茸的,紅紅的嘴巴,黃褐色的羽毛,“嘰嘰嘰”地叫著,好惹人憐愛,而母雞則圍在小雞周圍“咕咕咕”叫個不停,好像我和世榮會把小雞搶走似的。
我和世榮看了一會小雞覺得沒趣了,便來到我家的墻根下找蟲子玩。我們找蚯蚓、逮螞蟻、追蝴蝶,玩著兩個農(nóng)村孩子自認最為快樂的游戲。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不一會兒,世榮的母親來叫世榮回家吃飯,笑著說我和世榮都成了兩個“土賊”。我倆這才抬起了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呵呵呵”地笑了,這時恰逢背著書包的姐姐走進了家門,一只大紅公雞脖子一樣“咕咕咕咕——”打了聲長鳴。
晌午飯后,我跟著一群孩子來到村中央的大澇池邊玩耍。大澇池很大,周圍用鐵絲網(wǎng)圍著,不讓小孩靠近,夏秋季節(jié),碧波蕩漾,水波粼粼,常有婦女來邊上洗衣服,也有勤快的漢子利用農(nóng)閑之余,挑一擔(dān)澇池里的水去澆自家的菜地。冬春季節(jié),大澇池相對水少,有時還會干涸,此時常會見一些孩子來澇池邊割豬草,有時也會見沒牙的老漢駝著背,咬著煙鍋,牽一頭奶山羊前來放牧。但更多的時候,澇池邊是孩子們的樂園;是漢子們打紙牌、諞閑傳,婦女們納鞋底、繡鞋墊的聚會場所;月上柳稍,夜空寧靜之時,這里又成了青年男女互傾愛慕之情的相思之地。
澇池邊長了一棵大槐樹和一棵大皂莢樹。大槐樹很大很老,樹冠沖天、枝丫突兀,沒有人能說清它是何時所栽,樹齡有多長,就連村里年齡最長的白胡子老者都說不清楚,只說自己小時候就在大槐樹邊玩耍,他也曾問過自己的父親、爺爺、太爺,好像他們所回答的都和自己一樣,都說小時候就在大槐樹邊玩耍。相比大槐樹,皂莢樹不但粗壯而且挺拔,就像一位正值壯年、豐韻富態(tài)的母親一樣,巍然屹立,風(fēng)雨依舊。孩子們迷戀它,是因為它身上不單長有尖銳無比的皂莢刺,會被頑皮的男孩用鐮刀砍下來用作恐嚇其他膽小孩子的武器,最主要的是它結(jié)的皂莢是全村人視為珍寶的東西。
初春之季,當(dāng)皂莢樹開始生長出嫩綠的嫩芽兒時,我們這些孩子便就開始翹首期盼了,“時間咋過得這么慢呀?春天快過去呀!夏天快來到呀!這樣的話澇池就會變‘大海’嘍!皂莢樹也就會結(jié)好多皂莢嘍!”在村子里,大家的家境都很清貧,自小沒出過遠門,有許多孩子長到七八歲了連縣城也沒去過,不知道樓房是啥模樣,柏油大馬路是啥模樣,更別說見大海了。在我們想象中,大海大概就是夏秋之季,澇池漲滿水的樣子吧!或者就是無數(shù)個澇池疊加在一起的樣子吧!碧波蕩漾,水波粼粼,把一塊小石子“嗖”地一下,擦著澇池水面扔了出去,看誰的石子漂得遠,激起的浪花多,誰就是冠軍,這樣的比賽在我們心目中永遠是樂此不疲的,就像水面上被石子激起的波紋一樣,一圈接著一圈,印在我的腦海里,走進我的心中,留在我的夢中。
皂莢結(jié)出來了,先是淡綠,接下來是油綠,墨綠,褐黃,紫黑,而這時,常常是澇池邊最熱鬧的時節(jié)。一大群小媳婦、大姑娘,端著滿大盆的衣服,盆上再放一個搓板和棒槌,邁著輕盈的碎步,樂呵呵,笑盈盈,甩著一尺多長的黝黑大辮子,來到澇池邊,先將洗衣盆放下,找一塊干凈的石板,將搓板放在上面,一半留水中,一半放上衣服撩上水,使勁地搓起來。搓了兩下,她們恍然好像記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停下手中的活,一轉(zhuǎn)身,用手輕輕劃了一下額前的劉海,朝皂莢樹那邊大喊:
“誰家的娃娃在那邊,快給姨打幾個皂莢下來!呵呵呵!”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這邊笑聲未落,一幫碎子兒小孩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有拿竹竿敲的,有仗著自己膽大直接往樹上爬的,爭相恐后,不一會兒,一堆堆皂莢便出現(xiàn)在每個洗衣盆邊。
“這娃真乖,待一會將衫子脫下來讓姨給你洗。”
“哈哈!”孩子們你推我搡做出一副要為同伴脫下衫子的舉動,緊接著又“嘩”地一下四散跑開,片刻間在皂莢樹旁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澇池、皂莢樹固然有許多樂趣,但在我們的心目中大槐樹才真正的快樂之地,是大家心所迷戀的幸福樂園。
每當(dāng)斜陽偏西,陽光像金子一樣鋪灑在大槐樹的樹冠之上,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映照在地上,形成朵朵柔和的光圈,伴隨著徐徐的清風(fēng),不斷地變換著位置。有懵懂的小孩,不斷地用自己稚嫩的小腳去踩踏這些光圈,誰料光圈卻調(diào)皮的很,就在小孩腳落下的那一剎那,竟然快速地跑向了別方。小孩繼續(xù)追趕著踏,光圈在前面繼續(xù)地跑,“咯咯咯”的童聲此起彼伏,四處飄蕩,顯得那么祥和那么溫馨。
稍大一點的孩子是不會玩這種“小兒科”的游戲的,大家會在距大槐樹不遠的空地上捉迷藏,丟沙包、打棒球、跳繩,男孩女孩不分彼此,你追我趕,圍著大槐樹跑呀,鬧呀!歡樂的嬉鬧聲此起彼伏,而此時,總會有那么幾位滿頭銀發(fā),慈祥和藹的老人,面對著即將西墜的夕陽,面對著大家愉快的嬉鬧聲,靜靜地凝望,發(fā)出甜蜜慈祥的憨笑。
伴隨著幾多記憶,幾多童年趣事,幾多淳樸的故鄉(xiāng)情懷,一天一天,我逐漸長大了。
八歲那年,村上實行了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家里分了一頭大黃牛。沒過多久,父親將那頭大黃牛賣了,又買回兩頭小母牛,從那時起一直到我高中畢業(yè),將近十年暑期生活,每天我都會趕著牛兒去放牧。
放牛時,我都會在書包里裝上家里的那臺海燕牌收音機,再裝一本小說。我將牛趕到溝里的河灘邊,讓牛順著河灘一路吃草,自己則靠在河邊的大柳樹上,或看小說,或聽收音機。我靠在樹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小說,聽著收音機里播放的歌曲、評書或秦腔,目睹著清澈見底的潺潺溪水一路歡歌從身旁流過,有不知名的鳥兒時不時“撲棱棱”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有調(diào)皮的蝴蝶、蜻蜓在我眼前飛過來、繞過去,有時竟會大膽地落在我的書上,就在我伸出手快要抓住它們之時,竟“噌”地一下飛走了。順著蝴蝶、蜻蜓飛去的方向,我看到了湛藍的天空,看到了連綿起伏、碧綠蒼翠的群山。我折下一支身邊不知名的野草,放在嘴里嚼了嚼,甜甜的,澀澀的,一股清新的草木香味,好似自己時下的青春滋味。
我想起了自己每日的暑期生活。清晨,當(dāng)冉冉的太陽從東方升起,透過窗欞,停落在我的床邊,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看表,已是上午九點。我一骨碌翻身起床,洗了把臉,推著架子車,來到牛房,鏟起牛圈里的牛糞,拉出去倒在院外的糞堆上,再去村口土場上拉一架子車土將糞壓了。做完這些,我又重回到牛房,用積攢下的干土將牛圈墊了,再去土場拉一架子車土,倒在牛房前的空地上,耙勻,曬在陽光下,上午的活這才算結(jié)束。中午,我便去放牛,跟著牛兒一路吃草的足跡,我從這棵樹旁挪到那棵樹旁,最后趕著?;氐搅思?。
下午,我會拉著架子車去苜蓿地里為牛割草,看著一壟壟苜蓿葳蕤茂盛,看著一片片高粱、玉米茁壯成長,聽著不遠處農(nóng)夫犁地時“嘚,嘚”的趕牛聲,目睹苜蓿地畔不時出現(xiàn)的松鼠、野雞,一股青春的迷茫不覺涌上了心頭。長這么大了,已是上高中的人了,我一直沒離開過故鄉(xiāng),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距家二十里地的縣城。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更想在城市路面上刻寫一道屬于自己的人生履痕。同時我回想起孩提時代在苜蓿地里發(fā)生的有趣故事。
那時我大概六七歲吧!晌午飯后,我??嬷@子跟著姐姐去苜蓿地里采苜蓿。那時土地還未承包到戶,苜蓿地還屬于公有,整片整片,一望無垠,蔚為壯觀。全村的孩子只要家里沒啥大事,都會去采苜蓿,現(xiàn)在想來,大概有五六十之多吧!因為在那個經(jīng)濟極為匱乏的年代,糧食的供給還不太充足,以菜代糧的現(xiàn)象還基本存在。孩子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群各自占地為界,待苜蓿采的差不多了,籃子基本都采滿了,便會圍在一起玩贏苜蓿的游戲。游戲很簡單,就是出“石頭、剪子、布”的手勢,贏家便會從輸家那里贏來一把苜蓿,如果那位孩子自感輸慘了,便會自動退出游戲,繼續(xù)去采苜蓿,將籃子補滿,否則回家便會遭到大人的責(zé)罵。
贏苜蓿的游戲令我難忘,但記憶中感覺最刺激的還是搶苜蓿了。與我們村臨界的有兩個村,一個是北面的劉鐵鉤村,另一個是南面的神家塬村,恰好那兩個村的苜蓿地和我們村相連。搶苜蓿的策劃者一般都為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多為上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也就十一二歲吧。搶苜蓿前先要觀看當(dāng)時的陣勢,若鄰村苜蓿地里的孩子比這邊的孩子少,便可下手,否則是萬萬不能的,不然只會吃虧。要搶苜蓿了,便會有樂于參與的孩子在苜蓿地里奔走相告,不多時,所有的孩子都會將籃子放在原地,逐漸向兩村地界集結(jié)。集結(jié)完畢之后,一部分年齡稍大些的孩子便“嘩”地一下沖進對方苜蓿地里去搶,另一部分年齡較小的孩子便會齊聲吶喊:
“劉鐵鉤娃娃屁股朝上,頭朝下趴下!劉鐵鉤……”或者“神家塬娃娃屁股朝上,頭朝下……”
如果是鄰村孩子到我們村苜蓿地里搶苜蓿,便會喊:
“郝家塬娃娃屁股朝上,頭朝下趴下!”
一般情況,被搶一方的孩子在聽到對方的吶喊聲后,都會提著籃子落荒而逃,跑回到自認的安全地帶,眼睜睜地看著鄰村孩子在自己村的苜蓿地里瘋采一番之后,揚長而去,當(dāng)然也有被搶一方的孩子找來“援兵”卷土重來,這樣的話,搶苜蓿的一方也會識趣地返回自己村子的地界。畢竟這只是一場游戲,大家只為在平淡的童年歲月中增添一些歡樂罷了。
伴隨著流年,伴隨著青春的足跡,伴隨著我高中畢業(yè),伴隨著父親將家里的牛兒全部賣掉,我離開了故鄉(xiāng),遠赴異地,開始了人生路旅途的漂泊生涯。誰料這一走,竟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間,我跨過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從這個城市的一角,流落到那個城市的一隅,始終總有一種身在浮萍的感覺,因為至始至終我都無法忘記故鄉(xiāng),無法從童年往事中釋懷。
有一年清明時節(jié),我開車從西安返回到故鄉(xiāng),恰逢父母在地里種春玉米。施肥、點種、平地,經(jīng)過一天勞作之后,我獨自到村子里散步,想看一看故鄉(xiāng)久違的夜景。夜靜了,皓月當(dāng)空,滿天星斗,和煦的春風(fēng)撲打在我的臉上,使人感到一股說不出的輕松和愜意。星星點點的農(nóng)家燈火,誰家的電視機聲音開得好大,正在播放醉人的電視劇插曲;誰家的小孩起夜了,正在“哇,哇,”地哭出聲來;誰家的小狗被驚動了,竟傳來“汪,汪,”的犬吠聲;誰家的主人已進入了夢鄉(xiāng),遙遠處竟傳來香甜的打鼾聲……這一切動人的生活場景竟然令我深深著迷且刻印在腦海之中。
春去了,夏來了;夏去了,秋至了;秋去了,冬來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此時此刻,為了生計,為了我所謂的終極理想,我依舊在外漂泊者,闖蕩著,奮斗著,與此同時,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生活場景依舊在我的腦海里縈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