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尷尬

　　窗臺上那盆蝴蝶蘭有些凋謝了。紅白黃三種顏色，買來的時候每種顏色都開了八朵，現(xiàn)在除了紅的還剩下七朵，其余白色和黃色都只剩下兩三朵了。蝴蝶蘭很嬌艷，比一般的花兒都要漂亮得多，然而生命周期卻很短，才兩三個月，不能見陽光，也不耐低溫。當初莫邪買的時候，花主就對她說，再怎么侍候，它也就是幾個月的命。
　　莫邪呆呆地看著蝴蝶蘭。
　　她想：即使現(xiàn)在跟他好了，又能好多久呢?
　　她一點信心都沒有。
　　莫邪在打李學琛家電話的時候，李學琛也在給她打電話。
　　電話是忙音。
　　李學琛從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到微波爐里熱了熱。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牛奶，一邊看電視。
　　手機響了。他拿起來?！莿⒀唷?br /> 　　“帥哥，在干嗎?”她道。
　　“看電視?！?br /> 　　“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出來陪我聊聊，怎么樣?”
　　“又開我玩笑。你哪用我陪你散心，想陪你散心的人從打浦橋排到提籃橋還沒排到呢。”李學琛說。
　　“不肯是嗎?那算了?！?br /> 　　李學琛聽她聲音好像不對。忙道：
　　“好，我出來。你在哪里?”
　　“就在你家樓下。”
　　李學琛走到樓下，看到劉燕那輛綠色的帕薩特。他走近了，打開車門，坐進去。
　　劉燕眼圈紅紅的。
　　“怎么了，美女。”李學琛故意把語氣放得很輕松，“這么晚找我，當心我心存不軌，對你——嘿嘿!”
　　劉燕給他一瓶卡羅娜啤酒。
　　“好??！”她道，“那就先喝點酒壯壯膽。”
　　李學琛接過，仰頭便喝了大半瓶。
　　“膽子好像是有點變大了?！彼ㄗ彀?，“不可以再喝了，再喝我就真要做壞事了?！?br /> 　　“我就是要你做壞事。我要看看你能變多壞。再喝!”
　　李學琛把一瓶酒都喝完了。
　　劉燕忽地湊近他，說：“親我一下。”
　　李學琛一愣。
　　“親我一下很吃虧嗎?”她道。
　　“當然不是。我是怕你吃虧。”李學琛笑道。
　　“我不怕吃虧。我讓你親你就親?！彼櫭?。
　　李學琛聞到她嘴里濃烈的酒味。
　　“喝了不少?”他問。
　　“不多。就一點?！彼檬直葎澚艘幌拢耙稽c點?！?br /> 　　“你跟我換個位置。我開車送你回去。”李學琛說。
　　“不要!”劉燕叫了起來，“我不想回去。不想回那個家?！?br /> 　　她用手指著李學琛的鼻子。
　　“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家。我爸媽都在新疆，我在上海沒家。那個家是那個老家伙買給我的，是只籠子，關住我的籠子。我沒錢，所以我喜歡錢，喜歡很多很多的錢。我知道我不該抱怨什么，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墒?，可是今天那個老家伙居然要我陪他的客戶睡覺!”
　　劉燕哭了。睫毛膏和眼影混成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李學琛知道“那個老家伙”是誰。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她。他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在她肩上輕輕拍著。
　　“我把酒潑在那個客戶的身上。他的阿瑪尼算是毀了，生意也毀了。不過真的很爽，我這輩子都沒做過這么爽的事。他想睡我，呸，睡他媽的大頭鬼!”
　　劉燕咯咯笑起來，臉頰漲得緋紅。
　　她忽然抓住李學琛的手，問：
　　“你說，我漂亮嗎?”
　　李學琛說：“漂亮。”
　　“我漂亮還是你那個小女朋友漂亮?”
　　李學琛只好說：“當然是你漂亮?！?br /> 　　劉燕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明天我又要去找工作了?！彼溃艾F(xiàn)在，那個老家伙大概正把我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扔?！?br />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把頭枕在李學琛的肩膀上。李學琛被她枕著，一動也不敢動。
　　她嘴里吐出的帶著酒味的氣息，一陣一陣，往他鼻孔里送。李學琛還是第一次見到劉燕這樣。通常她都打扮得美麗大方，言談舉止十分得體，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瑕疵。她總是讓男人想入非非，讓女人又羨又妒。
　　李學琛見她似是要睡著了，便輕輕推了推她。
　　“換個位置，我送你回去?！?br /> 　　“我說了，我不想回去?！眲⒀嗖荒蜔┑卣f，“你休想趕我走?！?br /> 　　“那怎么辦?總不能在車上睡一晚?！?br /> 　　劉燕眼珠一轉(zhuǎn)。
　　“去你家，”她道，“讓我去你家睡。”
　　李學琛一驚，連連搖手?！澳窃趺葱?”
　　“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怕什么?放心?！眲⒀嘈Σ[瞇地在他臉上拍了拍，“雖然你是帥哥，可我絕對不會欺負你的。你管你睡，我睡沙發(fā)就行了?！?br /> 　　“不太好吧?！崩顚W琛猶豫著。
　　劉燕板起面孔?！澳撬懔?，你上樓吧。我在車上睡一晚?！?br /> 　　李學琛沒辦法，答應了。
　　劉燕走下車，腳下有些打飄，站立不穩(wěn)。她朝李學琛笑笑。李學琛只好一手搭在她腰間，扶著她。另一只手拿著她的皮包。
　　上樓的時候，劉燕沒看清臺階，腳底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李學琛連忙兩只手一起抱住她的腰，兩張臉幾乎貼在了一起。
　　李學琛很不好意思。他訕訕地道：
　　“當心一點?！?br /> 　　劉燕笑起來?！皫浉纾彼?，“你臉紅了?！?br />
　　莫邪叫了輛車，徑直來到李學琛家。
　　快到樓下的時候，她看到了李學琛和劉燕。倆人很親密的樣子，李學琛搭著劉燕的腰，劉燕的頭靠在李學琛肩上。莫邪呆了呆。
　　倆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像李學琛想要親吻劉燕，他抱住她。倆人摟在了一起。莫邪聽到劉燕叫李學琛“帥哥”，她的聲音很甜很媚。
　　李學琛扶著劉燕上樓了。一會兒，李學琛家的燈亮了。又過了一會兒，燈滅了。
　　莫邪愣愣地看著。
　　她想：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她自己都糊涂了。她為什么要來這里?
　　她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
　　好像，她是要來跟李學琛說些什么。
　　風吹在身上，有些涼。她把外套拉緊些。
　　她的思緒在那一剎那像是凍結了。大腦凍成了冰塊。麻木了。
　　過了不知多久，她一下子想通了。
　　就當沒來過。她想。

　　一年后，莫邪的媽媽跟黃偉結婚了。他們在附近的飯店擺了一桌，雙方都沒剩下什么親人了，莫邪、黃偉的兒子和妹妹，還有兩個要好的鄰居，加起來都坐不滿一桌。
　　莫邪媽媽本來沒打算嫁給黃偉，年紀都一把了，再談婚論嫁也沒什么意思。她之所以思想轉(zhuǎn)變，是因為前陣子，她腎炎又犯了，而且情況相當?shù)膰乐?，在醫(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這些日子里，莫邪都做不到每天過來，而黃偉卻天天準時報到，白天送吃送喝，晚上陪夜，端屎端尿。他說，護工照顧得哪有自己人好。莫邪媽媽是真的感動了。她對莫邪說，原來真讓我碰上了一個好男人。
　　莫邪媽媽和黃偉到黃山去旅游。費用是莫邪出的，算是結婚賀禮。黃偉說：“莫邪啊，什么時候讓我們也送你一份結婚賀禮啊?”莫邪笑笑。
　　任曉婷也結婚了。新郎是王文海。莫邪看到新郎的名字，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后來任曉婷告訴她，王文海老早就對她表示過愛意，那時他和薛美美還沒結婚。離婚證前腳剛辦好，結婚證便后腳跟上。王文海給了薛美美三十萬，算是賠償。
　　“他說他從來就沒喜歡過薛美美?！比螘枣谜f。
　　莫邪想起以前李學琛跟她說過，薛美美爸爸是市委組織部的領導，現(xiàn)在退休了。
　　任曉婷與王文海結婚那天，莫邪又遇見了李學琛。
　　王文海再三說這次結婚不用給紅包，人來就是給面子。
　　莫邪和李學琛依然是坐在一張桌上。倆人十分友好地交談著。很快的，便說到對這場婚禮的看法。
　　莫邪干脆地說：“王文海不是好東西，任曉婷嫁給他，不值?！?br /> 　　李學琛說：“沒錯。我也這么認為?！?br /> 　　王文海和任曉婷到馬爾代夫度蜜月?；貋砗?，約幾個要好的同學到新家玩。那幾個都有事沒來，最后只來了莫邪和李學琛倆人。王文?，F(xiàn)在已經(jīng)是投資公司的老板了。他在黃浦江畔新買了一套復式房子，裝修得富麗堂皇。車子也換成寶馬了。
　　王文海攬著任曉婷，坐在幾萬元一套的北歐沙發(fā)上。李學琛忽然有種感覺，任曉婷變了。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溫順懂事?，F(xiàn)在似乎不是這樣了。雖然她坐著不怎么說話。但李學琛從她看王文海的眼神中能看出，她一點兒也不把王文海放在眼里。而王文海，卻好像有點怕她。
　　
　　吃飯時，四川來的小保姆做了幾道正宗的川菜，水煮魚片、毛血旺、麻辣雞筋。幾杯酒下肚，王文海大大咧咧地說：
　　“我知道李學琛你對我肯定會有想法，可以理解，曉婷過去是你的女朋友嘛。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曉婷好的，我會比你對她更加好?！?br /> 　　王文海說著在任曉婷臉上親了一下，他說：
　　“我要把你一直捧在手心里。達令，你就是我的掌上明珠?！?br /> 　　任曉婷皺著眉把臉轉(zhuǎn)開。
　　“油膩膩的嘴別來碰我臉?！彼?，“皮膚過敏怎么辦?”
　　“皮膚過敏我給你買化妝品?！蓖跷暮Ｐξ氐馈?br /> 　　“皮膚過敏能用化妝品嗎?”
　　“那我們就買點燕窩什么的，養(yǎng)養(yǎng)顏?！?br /> 　　任曉婷哼了一聲?！澳愣裁?”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只要我老婆懂就行了?！蓖跷暮ＰΦ?。
　　“離我遠點?！比螘枣靡煌疲淹跷暮Ｍ崎_老遠。
　　莫邪和李學琛同時想起當初王文海和薛美美在一起的情景。王文海是不把薛美美放在心上的，就像現(xiàn)在的任曉婷對他。薛美美對王文海言聽計從，而王文海又對任曉婷服服帖帖?！耙晃锝狄晃?。”這話真的不錯。
　　莫邪忽然有種感覺，也許任曉婷嫁給王文海，真的比嫁給李學琛要好。
　　她想到這里，忍不住看了看李學琛。
　　李學琛也剛好在看她。
　　倆人笑了笑。很快的，便把目光移開。
　　
　　莫邪被媽媽逼著去相親。是莫邪媽媽一個朋友介紹的，男的在銀行當科長，據(jù)說房子買好了，也有一點存款。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莫邪和男人見面了。男人三十歲出頭，中等個頭，有一個與年紀不符的大肚子，還有一個與臉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的大鼻子。他說話帶著很重的金屬音，好像煉鋼爐里一根根鋼條壓過的聲音。莫邪覺得他不該穿綠色的西裝，尺寸還偏小，繃著肚子，像嗎丁啉廣告里那只青蛙。
　　男人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名牌服裝和車子上。
　　他說上海的名牌還是太少，美美百貨格調(diào)還是不對，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好車。窗外走過幾個年輕女孩，他便一直盯著，然后對莫邪說，上海女孩不會打扮。
　　莫邪聽著聽著，就有些累。
　　她在想這個男人每個月大概賺多少錢?！^不是在乎他的收入，而是有些好奇，一個口氣這么大的男人，一個月到底能賺多少。
　　其實，國營單位的科級，大家都清楚，也就那么點錢。偶爾上幾次飯店，不能點太貴的；美美百貨只能進去逛逛，碰到搞活動打個一折兩折的，狠狠心可以買件T恤；喜歡看有關車子的雜志，還有車展，但車子無論如何是不會買的，算筆賬，叫出租比買車子劃算多了。
　　莫邪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天氣真的很好。這么好的天氣，唉。
　　男人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原來他不光鼻子大，嘴巴也很大?，F(xiàn)在看上去，他不像嗎丁啉里那只青蛙了，倒有點像老式的張大嘴巴的青蛙垃圾箱。
　　莫邪終于打斷他了。她說：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她丟下愕然的男人，打開門，走了。
　　外面的空氣很清新。她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街心花園。
　　她在長凳上坐下，看周圍人來人往。陽光下，爸爸媽媽攙著小孩，戀人相依偎著，老人把手叉在腰后，慢騰騰地踱著方步。
　　這是很美好的一天。莫邪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即便是剛才那個男人，現(xiàn)在想起來也挺可愛。至少，他讓她覺得有趣。
　　上星期，莫邪又出版了一本小說，銷量不錯，抽版稅賺了不少。作為獎勵，她給自己買了一條白金項鏈。她寫的電視連續(xù)劇，收視率相當不錯。某電視臺邀她做一個訪談節(jié)目，她和主持人談笑風生，現(xiàn)場氣氛很好。網(wǎng)上有人評價她是最有才氣的七零后美女作家。她月經(jīng)向來不調(diào)，這幾個月居然越來越準時，而且肚子也不痛了。前幾天，她在網(wǎng)上和王旭輝聊了很久，他新找了一個女朋友，是阿聯(lián)酋人，據(jù)說還是個拿督的遠方親戚，他們用阿拉伯語交流。莫邪媽媽前天來看她，下廚為她燒了一鍋土雞湯，味道鮮美極了，她一連喝了兩碗。
　　莫邪覺得，一切都很好。
　　一小時后，她在家里樓下的信箱內(nèi)看到李學琛寄來的生日賀卡。
　　莫邪這才想起，今天居然是她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而他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