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秘的“前邊兒”（1）

　　引子
　　
　　一九五六年，我出生在北京的陸軍總院。先是軍人后是我爸爸的那個人姓陸，我的名字就叫陸軍。
　　我才兩歲，父親就離開家神秘地去了“前邊兒”，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個“前邊兒”就是現(xiàn)在地球人都知道的東風(fēng)航天城。
　　爸爸走后，我和媽媽還有大我三歲的哥哥在北京左家莊的留守處相依相伴，后來我們家里又多了一個特好玩兒的小妹妹。
　　留守處是個部隊大院兒，大院兒里的孩子們與我和哥哥、妹妹一樣只知道依戀母親。這不是我們的錯，也不是父親們的錯，因為家家的父親都屬于“前邊兒”?！扒斑厓骸钡母赣H偶爾匆匆地回家，沒住上幾天就又匆匆地走了。使得我們這幫可憐的孩崽子們，還沒有來得及咂摸出天上掉下個好爸爸的幸福滋味兒，這幸福就與爸爸一起倏地消失了，不見了。
　　我稍大一點兒就常聽大人們議論那個神秘的“前邊兒”，他們說那個“前邊兒”特艱苦，什么住沒住的吃沒吃的，什么冬天死冷夏天死熱，什么除了風(fēng)就是沙，人在風(fēng)沙里睜不開眼合不攏嘴喘不上氣兒，什么偌大的地兒荒涼得除了他們這群穿軍裝的漢子，就只有草叢里的黃羊野兔和弱水河里的大頭魚這些活物了等等。
　　大人們講這些艱苦的時候臉上都洋溢著幾分自豪，笑靨里還透出點點的幸福。導(dǎo)致不諳世事的我總覺得艱苦就是幸福，特艱苦就是特幸福。
　　大人們談?wù)摗扒斑厓骸钡臅r候總是神神秘秘，這讓我十分的好奇，我想問又不敢問，更不知道從何問起。這種好奇一直在我美好的童年里縈回繚繞。我盼望著快點長大，我學(xué)了大人們的樣兒把這種好奇心掩藏了起來，對外極力表現(xiàn)出那種高貴的神秘感，仿佛我啥都知道，就是不告訴你。誰知我這煞有介事的牛勁兒竟蠱惑了眾多天真無邪的小伙伴兒，我一不小心竟糊里糊涂地當(dāng)上了孩子王，我統(tǒng)帥著我的部下與院兒外的小京痞子們打架，所向披靡時少，抱頭鼠竄時多。
　　我十歲的時候，爸爸帶著媽媽、哥哥、妹妹和我匆匆告別了首都北京，我們每人身負(fù)部份家當(dāng)，乘火車，上汽車，再乘火車，折騰了一周以后才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神秘的“前邊兒”，就是后來著名的東風(fēng)航天城。
　　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有一個世人罕知的小城，連現(xiàn)今的地圖上也尚未對此做出任何的標(biāo)記。然而，這個小城卻是世界三大航天中心之一、是創(chuàng)造中國航天史上“十個第一”、實現(xiàn)中華民族飛天夢想的地方。
　　東風(fēng)航天城背靠馬鬃山，南臨弱水河；依偎在陡峭的狼心山下，掩隱在多彩蔥郁的紅柳、胡楊、沙棗樹林的懷抱之中。她幽雅遼闊，風(fēng)景獨特，是一個孤寂美麗的地方。
　　我媽媽是個農(nóng)村婦女，沒啥文化，但她所具備的遠(yuǎn)見卓識和不屈不撓的性格一點都不比那些文人武將們遜色。無數(shù)的事實證明她認(rèn)準(zhǔn)的事兒總是正確的。比如那年她毅然決然地與爸爸?jǐn)y手私奔，讓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把她恥笑得一塌胡涂，若干年后那些恥笑她的人們卻把這段緋聞當(dāng)作一段佳話、一個偉大的事跡而大加贊揚(yáng)；再比如那年航天城突然軍情緊急，一道命令讓城里所有的非戰(zhàn)斗人員統(tǒng)統(tǒng)疏散到祖國的大后方去。在那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航天城的人家一家又一家地撤走了，航天城的住宅樓一棟又一棟地關(guān)閉了樓門。只有媽媽帶領(lǐng)著我們堅守在爸爸的身旁，與航天城同呼吸共命運。后來的事實證明，雄偉的航天城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們的窺伺之中安然無恙。不久，那些匆匆撤走的人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了航天城，這些飽受搬遷之苦的人們對我母親的高瞻遠(yuǎn)矚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爸爸是個軍人，他威嚴(yán)的軍姿和他莊重的煙斗以及飄飄渺渺的縷縷煙霧等均讓我望而生畏，長大以后的我終于走出了他的視線，我也曾悠悠自得地當(dāng)過十幾年的煙民，但抽煙時的我堅決拒絕煙斗、煙嘴、過濾嘴這些令我發(fā)怵的小零碎兒，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
　　爸爸的經(jīng)歷有點兒復(fù)雜。這是我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里發(fā)現(xiàn)的。
　　那天下午，我戴著鮮艷的紅衛(wèi)兵袖標(biāo)，趁家中無人之際翻箱倒柜地找他以前授銜時穿過的校官軍服，想著穿出去震一震穿軍裝臭顯擺的那幾個小子。誰知這一翻竟翻出了幾張他身穿國民黨軍官軍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在帥氣的國民黨軍服的襯托下，英姿勃發(fā)，神采飛揚(yáng)。難道說他曾當(dāng)過國軍？我驚呆了，嚇傻了！就在這時母親突然沖過來把照片從我的手里搶了過去，她神色慌張地囑咐我萬萬不能將這照片的事兒說出去，否則她將永遠(yuǎn)不認(rèn)我。至于為什么，她沒說。母親的詭秘讓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霎時，這個可怕的事實在我的靈魂深處爆發(fā)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當(dāng)我自鳴得意地想象著如何采摘這革命的勝利果實時，先喜后憂，最后竟不寒而栗。懵懵懂懂的我最終因自身的政治覺悟不高、家庭觀念太強(qiáng)而將這場革命偃旗息鼓，沒等勝利的果實下種發(fā)芽即夭折了。那時的我痛恨自己做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可恥逃兵，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狠狠地唾罵自己。從此我一蹶不振，任憑那幾個小子是多么的牛皮哄哄地在我面前晃蕩，我都裝著視而不見。我將這筆令我無比屈辱的賬目統(tǒng)統(tǒng)都記在了父親的身上。我把對他的敬畏改成了鄙視，很長時間我都不愿正眼瞧他。直至后來母親對我娓娓道來這張照片的來龍去脈，并將這張照片高高懸掛在了他們臥室的正墻上，我才將多年對父親的疑惑改為敬重。
　　我的哥哥叫陸兵。我五歲的時候哥哥八歲。八歲的小哥哥就能給爸爸寫信了。媽媽沒上過學(xué)不認(rèn)識字，給前邊兒的爸爸寫信的重任就落在了才上一年紀(jì)的哥哥身上。爸爸給哥哥留下了一大疊自己寫給自己的信封，哥哥就用這些信封給爸爸寄信。哥哥寫的信里面有字有拼音有圖畫，還有被橡皮蹭破的小窟窿。爸爸把哥哥寫的每封信都當(dāng)成寶貝似的珍藏。說這些信件是他精神的寄托和力量的源泉。哥哥的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不只是表現(xiàn)在寫信方面，在他后來的當(dāng)兵提干娶妻生子的每一個人生轉(zhuǎn)折點都閃爍著這種能力的光芒。
　　相比之下我只有望塵莫及：因為我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所以我的出生已引不起父母的驚喜，從而成就了我的一生都不受他人重視的第一步。我高中畢業(yè)后因大學(xué)不招生而無學(xué)可上，我想當(dāng)兵時航天城內(nèi)征兵的工作戛然而止。我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離鄉(xiāng)背井去外地的工廠當(dāng)工人，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因在廁所里排泄時偶然得到征兵的信息，我又穿上了綠軍裝神采飛揚(yáng)地奔向了遠(yuǎn)方。我光榮地參加了中越反擊戰(zhàn)，我親眼看著我的戰(zhàn)友在戰(zhàn)火中轟然倒下，我心痛無比，涕泗滂沱……我為了戰(zhàn)友情拋棄了愛情，我放棄了提干，我離開部隊又返回工廠。我視廠如“家”，愛“家”如命?？墒峭蝗灰惶煳业摹凹摇眳s宣告破產(chǎn)，眨眼之間“家”沒了。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只好回到航天城去打工……
　　我妹妹的名字叫陸戈，她小我六歲。哥哥叫她小兵器，我叫她小戈壁。小戈壁是航天城的首批技校畢業(yè)生，技校相當(dāng)于中專。那時的中專算是小知識分子。妹妹的愛情經(jīng)歷有點坎坷。有人講女孩子是愛情至上的化身，說女孩子遭遇愛情時腦筋短路傻的可憐。我的妹妹卻與眾不同，她把航天兒女的自尊放在了首位，愛情必須為自尊讓路。妹妹在愛情面前清醒的像個大知識分子。
　　再后來我們的下一代陸續(xù)長大成人，他們有的完成了學(xué)業(yè)返回了航天城，他們穿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新式軍裝，在祖國的航天偉業(yè)中傾注著孩子對母親的無限忠誠……
　　航天城的每個孩子都有其不同的精彩人生，我們這群人的共同之處是每個人都無不打上了東風(fēng)航天城的烙印。無論我們走到哪兒，生活得怎樣，這枚烙印都會不同程度地影響著我們。
　　因為，我們是東風(fēng)航天城的后代。
　　
　　一、神秘的“前邊兒”
　　（一）
　　一九六二年的北京。學(xué)校放暑假了，八歲的小哥哥陸兵趴在小桌子前，手里捏著鉛筆在作業(yè)本上費勁兒地涂鴉。陳舊的小凳子在他的屁股下邊吱吱呀呀地呻吟。一束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胖嘟嘟的小臉蛋兒上，他那挺拔的小鼻頭上滲出的小汗珠在陽光的折射下亮晶晶地煞是好看。
　　他抬起頭來沖著媽媽眨巴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哦，好了。這一段寫完了，還寫啥？”
　　坐在床沿兒上的媽媽一手抱著快一歲的小妹妹陸戈一手拿著大手帕伏下身子給陸兵哥擦汗，這時小陸戈突然哇哇大哭起來，仿佛是因為媽媽關(guān)照了哥哥而醋意大發(fā)似的。媽媽搖晃著身子輕輕拍打小陸戈：“哦，不哭，乖，看哥哥給‘前邊兒’的爸爸寫信。”
　　趁沒人注意，不到六歲的我穿一小褲衩光著脊梁趁機(jī)溜出了家門。
　　大院兒里沒人走動，我揮舞著一根小柳條，順著墻根的陰涼溜溜達(dá)達(dá)東張西望，好像是一條被褪了毛的小野狗在伺機(jī)尋釁著什么。
　　“陸軍，嗨，往哪兒瞅，這兒呢?！辟R勝利在一棵大樹下沖我招手。我嗷嗷叫著奔了過去。
　　賀勝利和我同年，他上身穿一件能蓋住屁股的大白背心，一看就是他哥哥的。賀勝利長得干瘦，可能因為營養(yǎng)不良（那是個吃不飽的年代），他的小瘦臉兒上的五官沒能長開。小眼兒禿眉與口鼻距離太近，加上他總是蹙眉沉思，這就使得他的五官團(tuán)結(jié)得更緊了，導(dǎo)致他小小年紀(jì)竟有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滄桑模樣兒。
　　“嗨，勝利，我正想你呢?！逼鋵嵳l能跟我玩兒我就想誰。
　　“大門口有人在議論咱們大院兒，我弄不清是好話還是孬話，正想找你去聽聽呢?！辟R勝利的二道禿眉又團(tuán)結(jié)在一起了。
　　“是嗎？走，咱倆瞧瞧去?！?br /> 　　我們把柳條騎在胯下，嘴里喊著：“駕！”一躥一躥地作駿馬奔騰狀，朝著大院兒的大門口躥去。
　　左家莊是市郊，留守處的大院外面那一眼無際的莊稼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綠油油的光芒。大院兒門口有一株不知是經(jīng)歷了多少個朝代的大柳樹，高大的樹冠如同一面大傘，遮擋著烈日。
　　大樹下，幾個穿著大襟褂子的年青婦女坐在小板凳上“刺刺”地納鞋底兒，一個光腚的小男孩兒坐在地上的爛席片兒上啃著自己的小臟手指頭，一位媽媽模樣的阿姨從衣兜里摸索出半只黑饅頭掰了一小半遞給孩子。
　　我和賀勝利蹲在小孩兒的身旁掘土修長城，這時賀勝利褲襠里的小雀兒隨著他下蹲時的動作掙脫著飛了出來。我指著他的襠部大笑大叫：“嗨，嗨，跑出來了，哈哈?！?br /> 　　阿姨們隨著我的聲音望去，正巧看到賀勝利站起來緊著忙著把小雀兒往褲襠里掖，都忍俊不禁了。賀勝利惱羞成怒，夾著褲襠喊道：“笑啥笑？有啥好笑的，不要臉，臭流氓！”
　　這下引起了哄堂大笑，笑聲中那個光腚的小孩兒突然舉著自己的兩只小臟手哭叫起來，孩子的媽媽回過頭來笑著又掰了一小塊黑饅頭塞到孩子手里，哭聲戛然而止。
　　賀勝利再蹲下來時，把不知何時攥到手里的一小塊黑饅頭快速送進(jìn)嘴里，轉(zhuǎn)過身去大嚼特嚼了幾下即匆匆地吞進(jìn)肚兒里。我把自己的口水也跟著吞了下去。
　　一個梳著喜鵲尾巴的阿姨說：“嗨，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哦，是說這大院兒里人兒，我也覺得奇怪，這大院里只有女人跟孩子，大老爺們都去哪兒了？”
　　“聽說她們的男人都上‘前邊兒’去了，這‘前邊兒’在哪兒？”
　　說話的這個阿姨是個大胖子，真想不通在這個吃不飽的年月里還會有胖子。我偷眼看著她，心想她家里一定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想到吃的東西我的口水又泛濫了。
　　孩子的媽媽說：“‘前邊兒’就是前線吧？不是全國都解放了嗎？”
　　一個臉上長著黑斑點的阿姨說：“我聽說呀這個‘前邊兒’在大西北，從前大西北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這院兒里的老爺們兒咋可能……”
　　胖阿姨停下了手里的活，沉思著說：“我捉摸，他們可能在西北的邊境線上打仗，真是不容易呀，假如在戰(zhàn)場上有個三長兩短的，就可憐了這些孤兒寡母了?！?br /> 　　賀勝利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他一手提溜著大背心里的大褲衩子一手指著這些女人，憤憤然：“你們啥都不懂，盡瞎說！”
　　我也站了進(jìn)來：“就是，你們不懂就不要瞎說！”
　　黑斑點用錐子指著賀勝利，笑容可掬：“小朋友，你說說我們不對在哪兒，把你懂的告訴我們好不好？你們倆就是這個大院兒里的孩子吧？”她說后一句話時手里的錐子指向我。
　　賀勝利搶著說：“我們就是住在這個院兒里，我們馬上就是小學(xué)生了。我們的爸爸都在‘前邊兒’，這‘前邊兒’……嗯……就是……”
　　我站起來雙手叉腰，大聲地說：“我們的爸爸都是解放軍，解放軍都是大英雄，那個‘前邊兒’是軍事機(jī)密，我們啥都知道，就是不能告訴你們。你們都記住了，以后誰再打聽‘前邊兒’的事兒誰就是特務(wù)，就是壞蛋，我們就到公安局去告你們?nèi)?。讓警察叔叔把你們?nèi)缄P(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你們就在監(jiān)獄里納鞋底兒看孩子吧。哼！”
　　“哈哈哈……”
　　這些頭發(fā)長見識短的阿姨們不但沒害怕反而個個傻笑得前俯后仰。
　　胖阿姨站起來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掏出一大把炒熟的玉米粒放在我的手上，又掏出一把放在賀勝利的手上：“好孩子，別生氣了，我們不再打聽‘前邊兒’的事兒了，你們的爸爸都是好樣兒的，我們敬重他們，沒有他們哪有咱們現(xiàn)在的新中國呀，我們只是為他們擔(dān)心?！?br /> 　　阿姨們點頭稱是。
　　我雙手捧著香噴噴的玉米粒，心想應(yīng)該把東西還給人家，應(yīng)該說“我們是解放軍的孩子，不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笨僧?dāng)我瞧見賀勝利正往嘴巴里扔玉米粒，聽到他咬破玉米粒時發(fā)出的“嘎巴，嘎巴”的聲音，還聞到了炒玉米粒的芳香時，我就不由地把手里的玉米粒攥緊了。我從嗓子眼兒里嘟囔了一句：“謝謝阿姨”羞達(dá)達(dá)地溜走了。
　　“陸軍，你真的啥都知道嗎？能不能告訴我？你等等我，求求你和我說說呀。”賀勝利在我的屁股后面追著問。
　　我沒好氣地說：“我啥都知道，就是不告訴你！你瞧你那個沒出息樣兒，穿個破褲衩子露著雞巴，還搶光腚小孩兒手里的餑餑，給你點炒玉米粒你連聲謝謝都來不及說就緊著忙著往嘴里擱，真丟人！”
　　“你不也正在吃人家給你的玉米粒嗎？好像你比我強(qiáng)多少似的。我服你了還不成嗎？以后你說啥我聽啥，我還號召咱們院兒的小伙伴們都聽你的，我們給你當(dāng)兵，讓你當(dāng)司令好吧？你和我說說你都知道些啥，我一定保密，一定不告訴別人，你就說說嘛?！?br /> 　　說著賀勝利把他手里僅剩下的兩顆玉米粒都放在了我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