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機(jī)場 第二章 （1）

　　第二章（1）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歲在已酉，早春二月。
　　北京火車站，其實那就像是個大戲院，天天都有鮮活即時的悲喜劇在這兒上演。今天這里的戲碼，大軸兒就是“兵車行”，不過，這和杜甫筆下的那個《兵車行》可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兒，至少在送別的時候，人們是用不著那么“牽衣攔道頓足哭，哭聲直上干云霄”了。不過這兩句話，用它來形容不久還是要在這里上演的“下鄉(xiāng)別”，那倒是還有那么幾分貼切。這入伍當(dāng)兵和上山下鄉(xiāng)，同樣都是到這兒來送別，同樣都是到處的標(biāo)語口號和披紅掛彩，同樣也都少不了惜別的眼淚，可在心里頭的滋味，那可就完全是兩樣，悲喜兩重天了。
　　實在講，孩子們?nèi)ギ?dāng)兵，老爸那是從心底里往外透著欣慰。雖說這上山下鄉(xiāng)，到廣闊天地里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那當(dāng)然是錯不了，因為那是毛主席都說好的，可說心里話，老爸還是更信得過解放軍這個大學(xué)校。老娘也想得開，雖說是身邊的孩子一個都沒留，可她還是在心里頭感覺著挺慶幸。別看她倒也是個老八路，可她畢竟還是個母親，就跟咱北京城里頭那些對上山下鄉(xiāng)終日惴惴不安，心存憂慮的大媽大嬸兒們，其實也沒啥兩樣。這不早不晚，恰逢其時的征兵機(jī)會，對于她和她的這些孩子來說，確實是彌足珍貴，用不著誰來開導(dǎo)安慰，老媽這就張羅著，要為家里的這幾個孩子送行了。
　　為征兵這件事兒高興的還有老侯師傅。不僅僅是因為這幾個他眼瞅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們，用不著去那貧瘠的黃土地里刨食，算是讓他放了心，更讓他慶幸的是，他自己的一個和成峪同歲的兒子，這次也報上名去當(dāng)了兵。雖說是前些日子，侯大媽點燈熬油，辛辛苦苦為這幾個孩子做的那些個棉坎肩兒，這次都用不上了，可他還是覺著心里頭挺美。這幾天，老侯師傅一回到家，就讓候大媽在他的小酒壺里篩上二兩二鍋頭，然后自己下廚弄上倆小菜兒，擺上小炕桌，和候大媽倆人對著面，老兩口兒美不滋兒地抿上兩盅。他這一高興，就惦記著要給家里頭成峪他們這幾個孩子每天變著法兒的改善伙食，成峪家里這個月的伙食費(fèi)，可就隨著超支了不少。
　　要走的那天，老爸老媽都沒來給成峪送行。倒是老侯師傅和侯大媽，大老遠(yuǎn)顛兒顛兒地趕了來送他。這些年里，這二老待成峪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大媽把成峪攬到懷里，把一大包香噴噴早上剛炸好的麻花兒塞給他，顫巍巍淚眼昏花地叮囑他：
　　“小七，記住了，總給家來信，這么小的孩子就走得這么遠(yuǎn)，叫當(dāng)老家兒的可多惦記啊”。
　　老侯師傅沒吱聲，把一只小手電筒塞到成峪書包里，等大媽那邊止住了淚松開了攬著成峪的手，才對成峪說：
　　“別嫌你大媽絮叨，多寫幾封信來家，別逞強(qiáng)淘氣，冷啊熱的，自個兒都得有點兒數(shù)，叔的話，你都記下了吧!”
　　成峪說不出話，只知道沖著二老一個勁兒地點頭，怕自己流下眼淚，一轉(zhuǎn)身回到了車上，在車門口，他使勁地讓自己笑著，沖著大叔大媽一個勁兒地?fù)]手。
　　車一開，成峪這可就真的算是少小離家，當(dāng)兵了。
　　要說當(dāng)兵這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大體上是分為義務(wù)兵役制（征兵制）和志愿兵役制（募兵制）。這前一種，那是規(guī)定公民在一定年齡期間必須要服兵役，那是公民的法定義務(wù)，像瑞士，以色列，就都是這么辦的；那后一種，則是公民憑自愿應(yīng)召，誰愿意當(dāng)兵，就來和軍隊簽個可長可短的合同，英國、法國用的就是這個辦法。咱們中國前一陣子打鬼子打老蔣，老百姓那都是自愿參軍，保衛(wèi)家園，保衛(wèi)共產(chǎn)黨給咱帶來的好日子。既然是自愿當(dāng)兵，就該算是志愿兵了，可那功夫，倒也沒人覺著還有必要非得把這事兒給確定出個提法。1955年以后，咱們有了兵役法，明確了實行義務(wù)兵役制，到1978年，又實行了現(xiàn)在的這種兩個辦法結(jié)合著用的兵役制，成峪當(dāng)兵是在1969年，那肯定就是義務(wù)兵了。
　　既然是義務(wù)兵，那當(dāng)然就是只要夠格的公民就都該去當(dāng)兵，可那會兒咱中國的事情還沒那么簡單。頭一個說著，那是咱中國的人太多，雖說那陣子解放軍有好幾百萬人呢，可要是人人都來當(dāng)兵，就還是多了點兒，容不下，也養(yǎng)不起。不像那以色列，見天兒地要跟阿拉伯人打仗，可猶太人卻沒幾個，只好規(guī)定來當(dāng)兵這事，就得是人人有份；這二一個，還是因為正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又沒多少人真心樂意去，當(dāng)兵也就算是個躲避下鄉(xiāng)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就有了大家都來搶著當(dāng)兵這回事。
　　不過，說大院兒里的孩子這會兒都是為了逃避下鄉(xiāng)才當(dāng)兵，那可也沒說對，至少是沒全說對。因為當(dāng)兵參軍，那是他們從小就從父母傳給他們的血液里溶出來的一個夢，是他們在大院兒的子弟小學(xué)里玩攻城游戲，在家里面讀父輩寫下的那十大本《星火燎原》，在軍旗掩映的烈士墓前看到父母眼中晶瑩的淚花兒時，就在他們心里生成的一個夢，為了這個夢，他們不會去吝惜付出自己的鮮血和生命。還是頭兩年鬧紅衛(wèi)兵的時候，他們就讓自己熱血沸騰地慷慨激昂了一把，只可惜的是，那一腔子血，一包子勁兒沒使對個地方，不但沒給他們帶來那種獻(xiàn)身的快感和渴望的榮譽(yù)，反倒是給他們自個兒落下了一身的不是，可就是這樣的一種扭曲，卻恰恰是更加激發(fā)了他們要對自己再來一次證明的渴望。如今，這個機(jī)會來了，于是，他們便愈加急切地盼望著要到邊境線上去，到陸地、空中、海上的戰(zhàn)場上去，去廝殺，去浴血，去像父輩那樣建立功勛。
　　送成峪他們?nèi)ギ?dāng)兵的這一列悶罐子車，裝了足有不下千數(shù)號人，都是新兵，看軍裝那一碼色兒的鐵灰，就知道一準(zhǔn)兒沒錯他們那是要去干海軍。魏華、艾民、毛豆兒、柏祎，小磕巴，還有海軍大院兒里的幾十個孩子，都在這車上的分別幾個車箱里呢。甭管咋著說，他們這撥兒孩子的爹媽可都是干海軍的，如今，孩子們也到海軍來當(dāng)兵，那也就該算是順理成章。不過，可別以為這車兵都是海軍大院兒的孩子給包圓兒了，還有從海淀，朝陽，城里四區(qū)，加上石景山，豐臺，門頭溝和郊區(qū)各縣來的兵，也全在這列悶罐子車?yán)镞吜耍y(tǒng)統(tǒng)都算是北京兵，目的地就只是一個，山東，是在中國東邊的黃海邊上，北邊從煙臺芝罘島往西還靠著渤海，這么著看來，他們這車兵，也一準(zhǔn)兒沒錯兒是要去北海艦隊。
　　其實，從體檢開始，成峪他們就從接兵的干部那里知道了這回是要到海軍當(dāng)兵。接到入伍通知書，這事兒就更算是板兒上釘釘給落瓷實了。對海軍大院兒的孩子們來說，這可實在是一個驚喜，就因為他們的老爹當(dāng)?shù)氖呛＼?，從小他們對海軍，就有著夢一樣的憧憬，在他們還沒弄明白中國古時候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誰大誰小，誰前誰后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津津樂道于1588年間歐羅巴的英國在英吉利海峽戰(zhàn)勝西班牙無敵艦隊，1805年納爾遜在特拉法爾加大敗拿破侖法西聯(lián)合艦隊的著名大海戰(zhàn)了，大院兒里，甭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會隨著七一小學(xué)老師的琴聲，深情地唱出：
　　“銀色的月光，映照著無邊的海洋，
　　年輕的水兵，焦急地等待著出航，
　　到那水天相連的遠(yuǎn)方，
　　去打擊敵人保衛(wèi)海防
　　……”
　　孩子們一起，在那抒情豪邁的歌聲中沉醉，為自己的父兄驕傲，為自己的水兵夢遐想。
　　可等上了火車，帶隊老兵告訴他們，當(dāng)?shù)氖呛＼姏]錯兒，可上不了艦，是海軍航空兵。成峪雖說是感到多少有點兒意外，老實說，多少也覺得有點兒失落，因為體檢表上明明是寫著“艦艇合格”的體檢結(jié)果，但轉(zhuǎn)念一想，能來當(dāng)兵就不錯，總比去干莊稼兵強(qiáng)，那些沒能來當(dāng)兵的，這陣兒心里頭還不定會是多懊喪呢。于是，成峪很快就又開心起來，從兜里摸出來隨身帶著的二姐給她買來的撲克，叫過幾個從順義來的新兵，幾個人一起，玩兒起了四十分升級。
　　逢站就停，見車就讓，這兵車行，行得可真不怎么順當(dāng)，一千五百多里地，足晃蕩了一天多，還在中間下來，吃了兩頓兵站為他們準(zhǔn)備的熱騰騰的白米飯。終于，火車到了膠縣（古時候和現(xiàn)在都叫膠州），成峪和他們這節(jié)兒車廂里的新兵，全被甩了下來，上了幾輛大解放，一氣兒把他們拉到了膠縣機(jī)場；火車前面又到了藍(lán)村，在那兒又甩下來一大撥兒，足有百十口子，艾民，魏華，柏祎都在這里面，一機(jī)部汽車局大院兒的曲維克也在這些新兵里邊兒，他們這撥兒是要從藍(lán)村換車去煙臺的萊山機(jī)場；又一站，火車是到了女姑口，又接著甩下了毛豆兒，磕巴，維加，克勤，鐵軍和另外一些人，也得有七八十個，都去了流亭機(jī)場；最后，剩下大隊人馬，全都去了青島，估計他們這些才是上艦當(dāng)水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