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牛事(微小說)
一
我們家養(yǎng)著一頭牛。
我每天到堤洼子里給它割草,裝進大竹籃里扛回家,然后用一把笨刀,把草粗粗剁成段,倒進牛槽里。
草上邊撒上一層麩子,有時還會撒上一兩把玉米粒。
牛槽旁邊豎著一根木棍,木棍上邊一半是干的,下邊一半滲了水,有些發(fā)黑。那是用來攪拌的。
我站在牛槽前面,視線和牛的眼睛平行,看牛慢慢地吃。它吃得很慢,把草在嘴里嚼來嚼去,偶爾會從嘴里伸出粉色的舌頭來,然后緩緩抬頭看我一眼。
我一直覺得我的眼睛沒有牛的眼睛好看。它的眼睫毛很長,黑眼珠很大,眼形很漂亮,看我的時候,溫溫柔柔的。
從旁邊斜射過來的太陽光在牛的眼睛里跳舞。
我稍稍踮起腳尖,伸出手去,撫摸它的鼻梁。它微微向前伸了頭,偎著我的手掌,眼睛微微瞇著。我和它都暖暖的。
爹有時蹲在一邊,抽著旱煙袋。他吸煙的時候很用力,吐出來的時候卻沒有聲響,眼睛瞇了,嘴一張,一大團煙霧就飄出來。有時候,煙霧把他的臉擋住了,看不見他的神色。
爹不說話,一袋煙抽完了,他會站起身,從袋子里又抓了麩子給牛加餐,還不等爹拿起棍子攪拌,牛就趕緊搶著撒有麩子的草料吃了。
爹笑笑,也不加快動作,只是用那黑了半截的棍子,避開牛的嘴,慢慢地攪。
一大一小兩個人,悠然吃草的牛,都在紅通通的夕陽里笑。
那時,我六歲,牛也六歲。
二
爹,讓牛歇歇吧。
今天一天牛都在拉犁,黑膠泥地不光是硬,還打滑,膠泥團子緊緊包裹著犁鏵頭,爹得把身子的力量都壓到犁把手上,那犁頭才能扎進地里。
我和牛都是一身的汗。汗順著我的臉和脖子流下來,把我的粗毛線衣弄得潮乎乎的,牛身上的毛打了綹子,顏色也變得晦暗。
爹的鞭子在空中抖得像放鞭炮,嘴里呼喝著,慫包貨,天天好吃好喝供著你,到了掏力氣的時候就不中了,要你球用。
我抹了把臉,汗珠子進了眼睛,有些澀。
爹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樣大,手臂上青筋突突地跳。
牛蹬直了腿,頭往前伸著,套子的皮繩深深勒進它的肉里。
兔崽子,傻站著干啥?牛不中用,你也不中用,還想歇!你看這地里哪個歇了?不操心的東西。
我看看牛,又看看爹,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在我心里蔓延,盡管我還不太懂悲傷的含義,也不知道是為牛還是為我自己悲傷,甚至,我還控制不住自己的抽泣聲,隨后又哭得嗷嗷響了。
我仰頭向天,擠著眼,張大了嘴巴嚎。
我的哭聲在田野里回蕩,旁邊的叔伯哈哈笑著,我娘過來照我屁股上啪啪打了幾下。
我干脆一屁股坐在空地上,哭得更響了。
牛和爹,都沒有停,離我遠了又近了,近了又遠了。
到太陽快要從山上滾落的時候,一塊地終于都被翻了起來,爹招呼我壓耙。
我叉開兩條腿,站在耙上,一只手拉著繩子,一只手拿了鞭子。
這是我喜歡的工作,我早已忘了之前的那一場哭泣。
站在耙上,心底生出一種成就感來,嘴角上翹著,小鞭子也揚了起來。牛的速度讓我不滿了,我渴望能再快一點,那樣看起來很酷,于是,我掄起了鞭子。
我的鞭子沒有在空中炸響,卻落到了牛屁股上。牛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呼呼往前趕了幾步。我只覺得往后仰去,身子晃動了幾下,心也撲騰撲騰跳了起來。
拉緊繩子,勉強穩(wěn)定了身子,我忽然意識到,爹說的“慫包貨”這個詞,正是為我創(chuàng)造的,我的臉從白開始轉(zhuǎn)為紅。接著心里騰起了一團火。
我盯著牛的屁股,看著它慢慢悠悠晃動。然后,悄悄拉緊了繩子,讓兩只腳站得更穩(wěn),一鞭子,牛的屁股出現(xiàn)一道痕。
牛依然哆嗦了,但是它卻沒有猛往前趕。
它似乎想要扭頭看我,身子一轉(zhuǎn),套子就斜了,站在耙上的我又有些失去平衡。
牛并沒有看到我,就又轉(zhuǎn)過頭去,向前方直行。
我的臉霍霍地發(fā)熱,牛的屁股還在不緊不慢晃動,牛尾巴左右搖來搖去。
我咬了牙,又是一鞭子抽了上去。
牛哞哞了幾聲,好像有些委屈。
爹從后面趕上來,嘴里吆喝著,兔崽子,你個缺心眼的,打牛干啥。
它看不起我。我拉直了嗓子。
你個兔崽子知道啥叫看不起?爹呼哧呼哧拽住了牛籠頭。
下來,爹瞪著眼。
我噘著嘴從耙上下來,卻沒想到爹把牛丟了,一把攥住我的胳膊,然后把我按到地上,脫了我的褲子就打。
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屁股蛋兒已經(jīng)挨了好幾下。爹的大巴掌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的屁股像著了火。
娘,娘,快來救我。
我娘騰騰地跑過來,拽我爹的胳膊,你這是瘋了,打孩子干啥。
七叔和八叔也過來了,拉住了爹。
五哥,你打得太狠了。
不打,不打他不長記性。我一邊嚎,一邊注意著爹,爹的聲音忽然低了。你們不會忘了吧?
七叔和八叔沉默了一會兒,低沉了聲音說,沒忘。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娘已經(jīng)把我摟在懷里,小聲安慰我。
為啥忽然打牛?爹問我,你不知道它也疼嗎?
我梗著脖子嚷,你還逼它干活了呢,那皮子都勒進它肉里了,咋不見你心疼!
我一時又記起我最初的悲傷來。
一時又記不清我對牛的惱怒從哪里來了。
爹搖搖頭,又沉了臉說,以后不準打牛。
七叔和八叔在一邊點頭,娃子,聽你爹的話,你看咱們老李家,哪個興打牲口?
我看著三個爺們兒的臉,感覺他們在說一件我不知道的很重要的事情。
這件事情,我爹到底也沒有給我講。
收拾東西回家的時候,我牽著牛,牛照例時不時用頭偎我,我卻僵硬著身子,不好意思和它親熱了。
三
娃,別愁,爹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的學費湊夠。爹蹲在堂屋正中的小方凳上,他總還是喜歡蹲得高一點,也許那樣會讓他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滿足感吧。煙卷夾在熏黃的手指之間,隨即一股濃霧噴出,之后,能看到爹嘴里一口發(fā)黑的牙。
是的,爹不吸旱煙袋了,換成了煙卷。
那時候,我剛考上縣高中,全鄉(xiāng)就我一個,這讓我所在的小疙瘩村著實沸騰了一陣子,爹的臉在左鄰右舍的恭喜聲中笑成了菊花。
爹決定去賣牛。天還不亮,就趕著牛到集市去了。
我到現(xiàn)在仍能清晰地看到,爹和牛一前一后走著,爹手里的小鞭子從來都不用,爹和牛是搭了十幾年的伙計,牛比我還懂爹的心思。我能看到在稍寬一點的路段上,爹不時用手撫摸牛的脖子,牛抬起頭迎著偎著。
爹和牛的親密,早已經(jīng)超過了我和牛。從那次打牛事件之后,我心里總是別別扭扭,很少去摸牛的鼻梁了。
可是爹怎么就躺在崖溝里了呢?爹閉著眼,四肢攤著,血從爹的身下淌出,漫過石頭,流到了不遠處一小簇溪水里,而牛,以四肢跪地的姿勢臥在爹的旁邊,哞哞的叫聲讓人戰(zhàn)栗。等爹被人從崖底送上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牛也斷了氣,牛的四條腿全斷了。沒有人知道爹是怎么摔落的,可是大家都說牛一定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之后,我總能看到爹和牛在山路上走著,然后,爹就躺在了崖底,而牛哞哞地悲叫著,然后,縱身一躍,就和爹在一起了。
我再從這里路過的時候,停下來呆呆站著,忽然發(fā)現(xiàn)那崖底,竟然有一個盆,盆里黑乎乎的,看著像是燃燒過的東西。
我下到崖底,拿了樹枝撥拉,里面有一些沒燒盡的,竟然是黃表紙。
這絕不是我家的親戚干的,親戚燒紙會到墳頭上,怎么會跑到這里?
東娃,你在下面干啥?
七叔在崖上喊我,一邊感嘆著,這里都弄出一條小路了。
我也后知后覺,原來我下到崖底太容易了,而爹摔落的時候,這里哪里有什么小路。
七叔,這里有人燒紙。
上來吧,這紙啊,是燒給牛的。
我一臉的迷惑,上了崖,和七叔蹲在路邊。七叔遞了一支煙過來,我接了點上,狠狠吸了一口,把眼瞇了,想吐出煙霧來,卻急驟地咳嗽起來,我的淚和鼻涕都嗆出來了。
七叔看了我一眼,把煙卷放進嘴里,緩緩地吐,他比爹吐得好看。
咱們家原本還有一頭牛。
我知道,叔伯們提到咱們家,一定是還沒有分家的時候。
我豎起耳朵,等著聽那牛的故事,七叔卻站起了身子,往村子里去了。
到了晚上,我的夢里,爹和牛又一前一后走著。
不,還有,我六歲,牛也六歲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人,悠然吃草的牛,都在紅通通的夕陽里笑。
笑著笑著,我的枕頭濕了。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