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風雨陶淵明祠堂(散文) ——行走九江山水間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祠堂靜靜躺在九江市柴桑區(qū)(原九江縣)郊外山谷之中,三面環(huán)山,一條泛白的水泥路緣山腳延伸到祠堂,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隱現(xiàn)在山凹里,亭廊飛檐,綠樹翠竹,四周冷清落寞,靜穆得只聞遠山布谷鳥清晰回蕩幽谷。陶淵明祠堂沒有人觀光旅游,也無人問津,后來配套在烈士陵園四周修建了陶淵明公園。山中松濤陣陣,而祠堂飄泊在山谷,沐風淋雨,青磚黛瓦,朱顏斑駁。在官本位仕途經(jīng)濟的現(xiàn)代社會,陶淵明早已經(jīng)被世人所遺忘。
據(jù)史料記載九江各地自唐以來建有六處陶淵明靖節(jié)祠,分別建在柴桑面陽山九江都督府巷內(nèi)、星子縣南康府(現(xiàn)廬山市)府學東南、彭澤縣城區(qū)東面、瑞州府城南(現(xiàn)宜春市)、都昌縣南山。除面陽山靖節(jié)祠保存較好外,大多都在戰(zhàn)亂中破壞。1984年,為紀念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原九江縣(現(xiàn)柴桑區(qū))在縣城沙河東郊蔡家洼山窩里辟建陶淵明紀念館,并將面陽山陶靖節(jié)祠拆遷按原樣復建于紀念館旁。新祠正堂中塑立著一尊3米高古銅色陶公全身像,詩人頭扎漉灑巾,面目莊重深沉,手握一卷《山海經(jīng)》。祠中朱柱橫梁上,懸掛著許多當今書法名家題書的楹聯(lián)匾額。祠外山邊溪畔筑有園林小景“菊圃”和“柳巷”,世人緬懷陶公的高風亮節(jié)。本世紀初2005年,在陶淵明誕生1640年之際,九江縣投資按照原貌進行了再次修復。修復后的陶淵明紀念館分為陶公墓、陶靖節(jié)祠、歸來亭等配套設(shè)施。
陶淵明祠堂正在原干休所附近,岳父母原來的家住在民政局老紅軍干休所一座獨門獨戶院子里。我有一次散步走進山洼里,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陶淵明祠堂和紀念館。第一次踏進陶淵明祠堂,茂密松竹鋪天蓋地遮住了低矮的院落,漫過小院門坎,走過歸來亭,亭側(cè)一口百多畝的池塘,祠堂死水一潭渾濁不堪,四周雜草叢生。門廊鑲嵌“歸真”兩字,順著“歸真”迂廊回曲亭廊,曲徑通幽處,陶淵明祠堂隱現(xiàn)茂密樹蔭青竹之中。祠堂屬典型江南贛派古典民宅,中間鑲嵌小天井,兩側(cè)廂房連接上下房,上房大廳供奉陶淵明雕像,房梁懸掛“羲皇上人”書匾,朱紅斑駁,祠堂顯得冷冷清清。出祠堂后門山坡上建有陶淵明冢,牌坊雕刻“清風亮節(jié)”四個大字。祠堂外院落連接陶淵明紀念館,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展廳里羅列陶淵明生平資料。我身心漂泊在空寂無人祠堂院落,心頭感覺尤為肅靜和冷寂,辭別祠堂恰好下了一場雨,雨聲淅瀝飄灑在滿山樹葉上,風卷殘云響成一片,那是一種令人孤獨寂靜風雨聲,感覺不出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美好。不知何因,祠堂肅穆冷寂氛圍與當時心境難以融洽。
有一次上街逛書店,眼睛一亮,看到了難見的《陶淵明集》,便毫不猶豫地買回家,空閑之時悉心閱讀,斷斷續(xù)續(xù)讀完陶淵明的詩文,一個形象鮮明的陶淵明飄逸在眼前揮之不去,這才讀懂理解了陶淵明田園詩對后人的影響深刻思想意義。
陶淵明生長在東晉偏安江南時期,當時的北方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況,陶淵明可謂生不逢時。陶淵明祖籍江西九江市人,也有說九江都昌縣人,曾祖父陶侃以武功致貴封長沙公,死后位進大司馬,相當宰相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官以清廉聞名于世?!妒勒f新語》中的“竹頭木屑”文章里曾記載了陶侃辦事認真、勤儉節(jié)約。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父親陶逸任安城太守。陶淵明生長在官僚世家,幼時父親早早就謝世,家境一代不如一代。到陶淵明成人時,家境衰敗下去。為了養(yǎng)家糊口,陶淵明在封建官場時隱時仕,二十九歲經(jīng)人推薦,做了現(xiàn)在九江知府的祭酒,相當現(xiàn)在的文秘之類的差事,整天抄抄寫寫,張羅一些雜事。陶淵明懷著“大濟蒼生”的愿望,頗有曾祖父陶侃的遺風,好不容易熬到不惑之年,朝廷下發(fā)了一紙“紅頭文件”委任陶淵明彭澤縣令。四十二歲當了“一把手”縣太爺,一縣之長,年富力強,陶淵明總算熬到出人頭地。封建社會有個說法。一年縣太爺,十萬雪花銀。憑著陶淵明的才華,在封建社會官本位大環(huán)境向上爬,光宗耀祖不成問題。就拿現(xiàn)在一個縣處級官員,在這個年齡段擔當縣一級“一把手”可謂春風得意馬蹄輕??商諟Y明太自視清高憤世嫉俗。相傳彭澤縣衙里有一個叫張二郎的典史,相當現(xiàn)在公安局官員,專管抓人和監(jiān)守犯人等事,這是一個肥差。張二郎仗著自己的權(quán)勢魚肉百姓,吃了被告吃原告。陶淵明到任后整治吏治,斷了張二郎的財路,這個張二郎對陶淵明恨之入骨。
有一天,上級郡官派督郵來檢查工作,縣吏就叫陶淵明穿好衣冠迎接,陶淵明不拘小節(jié),張二郎卻在督郵面前挑撥是非,說陶淵明不行禮節(jié)。督郵回去抹黑陶淵明,說陶淵明目無“領(lǐng)導”。陶淵明知道后嘆息道:“我豈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從此,不為五斗米折腰傳為佳話。陶淵明想到吏治腐敗已經(jīng)積重難返,又不愿意同流合污,還不如回故里過自食其力的田園生活。
公元405年的秋天,陶淵明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辭官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一個“高干”后代到縣太爺蛻變成一個自食其力的農(nóng)民,人到中年來一次人生華麗轉(zhuǎn)身,陶淵明毅然辭去只作了八十二天的彭澤縣令,回到了故里過著“躬耕自資”的田園生活,一直到窮得沒有錢買酒喝都始終矢志不渝,這其中需要多大的勇氣。
江西建國后有一位將軍叫甘祖昌,他自愿回家當農(nóng)民,他是享受工資待遇回到家鄉(xiāng),而陶淵明裸退沒有俸祿返鄉(xiāng)隱居種田,憑自己勞動所得養(yǎng)活自己。陶淵明十三年的仕宦生活,自辭彭澤縣令結(jié)束,他為實現(xiàn)“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而不斷嘗試、不斷失望、終至絕望的十三年。陶淵明辭官乘船而歸,飽覽江山如畫山光水色,愜意想到自己回鄉(xiāng)后無拘無束生活的情趣,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欣然寫下《歸去來兮辭》,抒發(fā)了辭官歸隱后的生活情趣和內(nèi)心感受,以及對黑暗官場的認識、人生的思索。也表明了他潔身自好,堅定不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的情操,創(chuàng)作出一種寧靜恬適心境和樂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了他美好的生活理想。
陶淵明辭官歸里,夫人翟氏,與他志同道合,安貧樂賤?!胺蚋谇?,妻鋤于后”共同勞動維持生活。從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中,今天依然可以看到一幅幅靜美的田園勞動的畫面:“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保ā稓w園田居》)。
陶淵明性格質(zhì)樸,做人順其自然,《五柳先生傳》中五柳先生安貧樂道,不慕虛榮,愛好讀書,每逢有體會便高興地忘了吃飯。他不死摳字眼,沒有學究氣,寫文章只是為了娛樂休閑,不圖名利。他到親友家喝酒,每喝就醉,喝醉就離去,性情爽快,胸懷磊落,這是陶淵明理想中的人物,也是陶淵明自我寫照。
陶淵明隱居在田園耕田、采菊、郊游、寫詩、喝酒。他深切感受到田園生活呈現(xiàn)出色彩斑斕的自然風光,晚年創(chuàng)作《歸園田居》《飲酒》《桃花源詩并記》等絕世佳篇,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為后人描敘了優(yōu)美淳樸的農(nóng)村生活,寄托了陶淵明對美好社會的向往與追求。陶淵明晚年創(chuàng)作了《桃花源詩并記》,描繪一個人人平等自由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借武陵漁人行蹤這一線索,把現(xiàn)實和理想境界結(jié)合起來,通過對桃花源的安寧和樂、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繪,表現(xiàn)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對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不滿。陶淵明歸隱之初想到的還只是個人的進退清濁,寫《桃花源記》時已經(jīng)不局限于個人情懷,而想到整個社會的出路和廣大百姓安居樂業(yè)普世價值觀。
世外挑源沒有貧富懸殊,在那里生活著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一群避難的人,而不是神仙,只是比世人多保留了天性的真淳而已。他們的和平、寧靜、幸福,都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取得的衣食。陶淵明邁出這一步,是他多年的躬耕和貧困的生活體驗寫出世外桃花源,也是陶淵明理想當中的社會。
陶淵明以自然為美,以真為美的詩美思想,閃耀在詩情上,便是照亮了人物個性,使讀者強烈感受到詩人傲岸不屈,追求自由的人格魅力;體現(xiàn)在內(nèi)容上,則是把田園生活引進了詩壇,為中國詩歌的發(fā)展開辟了一片新天地;滲透在藝術(shù)上,則是產(chǎn)生了真樸淡遠的藝術(shù)境界和沖淡自然的美學風格。凡是研究古代文學的人,無不為陶淵明高風亮節(jié)所折服。
陶淵明的后裔真正生活在鄉(xiāng)村以耕田為生,成為地地道道躬耕的農(nóng)民。陶淵明的故居到底在什么地方?學術(shù)界一直爭議紛呈。陶淵明故居的定位,也就是陶淵明祠堂和墓冢的方位,這一直是學術(shù)界爭論不休的話題,以至于陶淵明故居撲朔迷離,陶淵明身世之謎也成千古懸疑。歷史已經(jīng)過去一千六百多年,陶淵明故居消失在茫茫山水間沒有留下絲毫痕跡。距離陶淵明年代最近的白居易建廬山草堂后,他曾四處尋訪陶淵明故居遺址,卻遺憾寫下“不見籬下菊,但余墟中煙”。
時值今日,也只能從陶淵明詩文中尋找蛛絲馬跡,九江市轄區(qū)就有三個版本,安徽和江西宜豐版本,純屬子虛烏有。九江市轄區(qū)有德安縣版本、九江縣(現(xiàn)柴桑區(qū))版本、星子縣(現(xiàn)廬山市)版本。這三縣為爭奪陶淵明故里各說其辭。曾經(jīng)多次去拜竭九江縣陶淵明祠堂。九江縣、德安縣、宜豐縣散落陶淵明后代實屬正常。而各地為了爭奪旅游資源斷章取義,讓陶淵明故里不知所云。
陶淵明粟里故居遺址古稱陶家灘。陶淵明《移居》詩中記載上京故居迂火遷居南村。上京即星子縣玉京山,又稱上京山,星子縣西七里鄱陽湖濱。陶淵明辭官乘船回家先住居上京,陶淵明《還舊居詩》“疇昔家玉京”。因失火,暫時以船為家,陶淵明四十六歲移居南村,南村即粟里故居?!稄]山志》載:溫泉之北,其墟曰粟里,該遺址為研究陶淵明史跡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兑凭佣住肥翘諟Y明搬家不久后所作。
東晉文學家顏延之與陶淵明私交甚篤,在顏延之江州(九江市)任后軍功曹時,倆人過從甚密。其后顏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經(jīng)潯陽,又與陶淵明在一起飲酒,臨行并以兩萬錢相贈。陶淵明仙逝后,顏延之寫了陶淵明祭文《陶徵士誄》,其中兩處提到陶淵明住處:“有晉征士潯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薄按呵锶舾?,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潯陽縣之某里?!蹦显乐笍]山之南,某里,應(yīng)該指粟里,也許顏延之寫這篇祭文不甚清楚具體村名,潯陽是現(xiàn)在九江統(tǒng)稱。顏延之甚至也沒有寫具體仙逝的時間,東晉元嘉四年(公元427年),這就為陶淵明身世故里留下懸念和想象的空間。星子縣在西晉304年曾經(jīng)劃武昌郡柴??h以及廬州郡尋陽縣,設(shè)尋陽郡。顏延之的祭文比較符合陶淵明故里準確位置。潯陽縣廬山之南,也就是現(xiàn)在九江廬山市溫泉鎮(zhèn)之北。抽絲剝繭,陶淵明故里浮出水面,應(yīng)該為這場曠日已久爭論畫上句號。
人到中年的陶淵明獨善其身,他隱居山水田園寫下一篇篇描繪田園風光精美詩篇,失去封建官場一頂烏紗帽,一不小心,成就了山水田園詩開山鼻祖千秋功業(yè),開創(chuàng)了一代中國田園詩派。我個人傾向星子縣(現(xiàn)廬山市)的版本。星子縣在廬山以南,“悠然見南山”就是最有力的佐證。我曾經(jīng)特意探訪過星子縣陶淵明故里,就是為了證實我的觀點。
在一個菊花盛開的金秋十月,自駕前往星子縣(現(xiàn)廬山市)溫泉鎮(zhèn)探訪陶淵明故里。設(shè)置導航陶淵明故里,車行駛上湯溫泉度假村時,我發(fā)現(xiàn)酒店后墻進村路邊雜草中豎立一塊“淵明新村”木制標牌。于是泊車下來拍了視頻和照片。看見不遠處村頭菜園籬笆里有兩個村民鋤草澆水,便上前打探陶淵明故里準確的位置。村民熱心回答:“村前上湯溫泉度假村原是陶淵明故里舊址,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拆遷征收?!蔽颐H粏枺骸艾F(xiàn)在淵明新村都是陶姓?”村民說:“朱姓和張姓比較多,陶姓散落在四周三處居住。”
陶淵明故里秋色漸濃,開門見南山,恍然置身陶淵明田園詩境之中。舉目四顧,廬山南面巍峨蜿蜒山勢,寥寥幾筆,便蒼勁有力勾勒出一幅廬山重巒疊嶂輪廓。遠山近黛,層次分明,宛如一幅不著粉飾白描畫,清新自然,富有詩情畫意審美意境。我在淵明新村走訪了一些老人,他們都稱不是陶姓村民,又來到上湯度假村,便又馬不停蹄驅(qū)車趕往醉石溫泉。
陶淵明性嗜酒,飲必醉。朋友來訪,無論貴賤,只要家中有酒,必與同飲。陶淵明歸園田居寫了大量飲酒詩,據(jù)說陶淵明酒醉后,他常常躺在一塊大上石頭醒酒,因經(jīng)常醉臥稱為“醉石”。秋天是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含露帶霜,采菊浸酒而飲,菊香和酒香融為一體,才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奔丫?。
山中空氣鮮美,一路風光旖旎,山谷里正在大興土木,再也看不到一千六百多年房舍臨溪傍山的田園風光,取而代之是豪華醉石溫泉賓館,一棟棟度假別墅遍地開花。峰回路轉(zhuǎn),窮盡山谷,一座沿山“歸去來館”闖入眼簾。順坡踏階而上,迎面石壁鑲嵌朱熹和顏真卿石碑手跡?!皻w去來館”是南宋理學朱熹的題字手跡。
唐朝名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粟里詩》是一首完整的詩作,而《醉石詩》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且該部分已經(jīng)殘缺。朱熹治學嚴謹,曾在星子縣開辦白鹿洞書院,并擔任南康知府(現(xiàn)廬山市)的“一把手”。朱熹曾前往陶淵明醉眠處探幽,寫有《跋顏真卿醉石詩》:“粟里在今南康軍西北五十里,谷中有巨石,相傳是陶公醉眠處,余嘗往游而悲之,為作歸去來館于其側(cè),歲時勸耜,間一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