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鐘聲入夢來(散文)
一連幾個晚上,似睡非睡間,總隱約聽到幾聲清脆悠揚的鐘聲。有時是一聲,待我清醒幾分,它卻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是幻聽。有時是幾聲,我睜開眼睛努力去適應夜的黑,在房間幽暗的輪廓里,我努力去尋找鐘聲來自何處?它像是從屋頂傳來,又像是從窗外傳來,仔細辨別又恍若是憑空出現(xiàn)一般。像某位神明撥動黑色里凡人不可見的樂器發(fā)出的聲響。
夜深人靜里,一聲“當……當……當……”聲音清脆悠揚,余音裊裊,拖著長長的尾巴溜進耳蝸,溜進心靈深處。此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明,仿佛這鐘聲不是被聽到的,而是被靈魂感知到的,一種可以用手觸摸的聲音。濃郁的夜色,成為它游走的介質。此刻,人間的言語已無以形容它的妙處。
睡夢中的妻子翻身,床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咯吱聲。我連忙伸手安撫了一下妻子,讓夜再次恢復寧靜。只有這樣,我才能全身心去接受這夜半鐘聲的洗禮。我希望時間被靜止,希望鐘聲的悠揚響徹整夜。我的身體從未感到如此的輕松,我的心神從未如此清明,我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的夜空,調動所有感官,來接受這來自虛空的如夢幻般的天籟之音。
周末結束,晚上九點鐘需接兒子放學,睡覺時間被延后。老家取暖靠空調,父親和母親在家因心疼電費,空調也就成了擺設。今年冬季雖不算太過寒冷,但在冬至前后,溫度還是降了很多。窗子雖被父親用油布封嚴,但室溫依舊難以保持溫暖。我便讓母親先上床等候,床上鋪有水電褥子,被窩暖和。
母親坐在床上戴著老花鏡給女兒看試題,女兒則坐在書桌前磨磨唧唧地寫作業(yè),父親因過于勞累早已鼾聲起伏,妻子不耐凍便去臥室暖著被窩看閑書,我則坐在床邊和母親聊閑呱。窗外不時傳來幾聲鄰居家的狗吠,引得我家狗也回應幾聲。隨后,夜晚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當”!一聲清晰且悠揚的鐘聲打斷我與母親的拉呱,同時讓我驚訝不已。沒錯!這幾日以來晚上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我連忙向母親問道“咱家哪來的鐘聲,一連好幾天晚上聽到它了,我一直納悶它是在哪里傳來的?曾一度以為是咱鄰居家的呢!”隨后我看了一下手表,七點半。
女兒扭過頭搶答道:“爸爸,這是咱家的鐘表報時,可好聽了?!蔽乙荒樢苫蟮叵蚰赣H詢問“咱家的座鐘都多少年不用了,不早就壞了嗎?怎么還會響?”
母親告訴我說“是??!我也沒想到它怎么就又走了起來,并且報時還挺準?!?br />
在與母親聊天中得知,前幾日,因女兒有一道數(shù)學題是關于角度的,女兒一直拗不過勁來。母親為能形象地給她講一下,便想找個工具,演示給她看。最后選中了家里已淘汰數(shù)年的老座鐘。撥動分針和時針,形象地給女兒講每個角度的數(shù)值。但令她們意外的是,停滯數(shù)年的座鐘,經(jīng)母親隨意撥動,竟又重新走起來,并且在半點和整點時依舊響起鐘聲。
母親的一番話,終于解開了我多日來的疑惑。老座鐘被放置在冰箱后面的角落里,還是幾年前孩子學鐘表拿出來的,不知為何當時沒有重新走動起來。我起身走到冰箱跟前,望向角落里的老座鐘,滿滿的回憶涌向心頭。
老座鐘是北極星牌15天機械鐘表。外觀木質結構,高約四十厘米,像個柜子,門下半側是木紋結構框,鑲嵌著一塊玻璃,玻璃上是一道道水紋線,透過玻璃隱約能看到里面銀色圓形鐘擺。上半側是一塊方形高透明玻璃,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表盤。表盤是銀色的,清晰標注著三、六、九、十二,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其他數(shù)字則用長短杠代表,單數(shù)為短杠,雙數(shù)為長杠,分鐘數(shù)則用長短不一的細線代表。因為是機械表,表盤上還有兩個孔洞,專門上弦用的。每塊鐘表都配有一把黑色上弦的鑰匙,每上一次弦能夠撐半個月。由于是鐘擺式,表盤上并沒有秒針,只有一根分針和一根時針,均為純黑色。正如它的品牌一樣,是北極星的形狀,分針是纖細的北極星,時針則是粗壯的北極星。表盤上方也畫著北極星的LOGO,下面則寫著15天和黑體字“中國煙臺”。
老座鐘比我早幾年來到這個家里。它是父親和母親結婚時,大姨專門給買的。七八十年代,姊妹嫁娶,親人會為其送一些實用的物件。比如紅色皮箱、縫紉機、收音機、大金鹿自行車、條件好的會有黑白電視機。聽母親說,大姨當年花了足足四十元,四十元放到現(xiàn)是不算多,也就能買二斤排骨,買塊最廉價的電子表。但在當時那個年代,卻是一筆巨款。我上小學后,村里人能拿出五十元的也不多。
從我記事起,便對老座鐘有一種特別的依賴感。農(nóng)村的夜總是來的很早,尤其是在冬天,為省電,太陽一落山,村子便被濃煙環(huán)繞,高矮粗細不一的煙囪吐出濃濃的煙霧,像是老式火車剛剛啟動那般。人們趁著天亮,趕緊吃晚飯,待到刷碗喂牲畜時,天色就暗下來。此時一盞盞昏黃暗淡的燈亮起來。母親會拿出一個輸液用的吊瓶,倒上熱水,這便是我們暖手暖腳的暖瓶。當時農(nóng)村大多叫它“燙瓶”,因為它不同于其他材質的瓶子,比較耐燙,所以在農(nóng)村冬天用來取暖極為常見。
我與小妹抱著燙瓶先暖被窩,父親母親忙完家務,便也坐在床上暖被窩。在被窩暖和后,母親才給我們脫下棉褲棉襖,隨后拉滅燈進入睡覺模式。小時候感覺夜特別長,現(xiàn)在想來從晚上六點多鐘便上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多鐘才起床,整整十幾個小時不長才怪。漫漫長夜,實在無聊,一晚上我會醒很多次,或被噩夢驚醒,或起夜尿尿,有時起夜次數(shù)多了,還會被父親劈頭蓋臉罵一頓,嚇得蜷縮在被窩里不敢吱聲。
農(nóng)村屋子矮窗子小,冬天窗子又蒙上厚厚的油布,屋門是全木質沒有玻璃,這讓本就狹窄的屋子愈發(fā)的黑。夜靜的可怕,我總感覺黑暗中有一雙巨大的眼睛在盯著我,有一雙巨大的手躲過父親、母親伸向我的臉。像走夜路一般,越害怕越想,越想越害怕。此時我最希望母親和父親能說上幾句話。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越是害怕我越是不敢閉上眼睛,便睜著眼睛在黑夜里胡亂的看。隨著狹小的窗子在黑色里漸漸浮現(xiàn),心里生出幾分安全感。突然,濃郁的黑色里傳來一聲“當”的聲響,我知道此時是六點半或七點半了,我希望時間快一些,快點到整點,因為這樣,“當……當”的聲音會多響一會兒。老鐘表報時結束,夜又恢復了死寂。我屏氣凝神,開始聽老鐘表的聲響。鐘擺左右搖擺,發(fā)出一聲聲微弱的“噠噠噠”。這種聲音在白天是絕對不會聽見的,只有在這夜深人靜,它才會顯露出來。
有了鐘擺聲的陪伴,我不再那么害怕。在一聲聲擺動中,我期待著那悅耳的鐘表報時聲。當接近整點時,我能清晰地聽到發(fā)條緊繃,像是炮仗爆炸前引線燃燒的前奏,又像是暖瓶被倒?jié)M水時緊迫感,甚至像是一個人在憋一個屁,等著釋放的舒坦。
老座鐘每次報整時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期待。從第一聲開始,一陣清脆之后便是長長的尾音,仿佛穿透黑暗,滲透進我的身體,賜予我神秘的力量,來抵御逼仄的暗黑空間帶給我的壓抑。第一聲的尾音還沒有結束,第二聲就接踵而來,接著第三聲,第四聲。此時,我有種錯覺,它永遠也敲不完,清脆空明的聲響,仿佛不是來自于鐘表而是來自于虛空;來自于一個神秘的地方;來自于《西游記》里的天宮;來自于綿延起伏的山巒間;來自于茂密的森林深處;來自于海邊一個海螺里,然后裹挾著悠揚的曲調與空明飄入我的夢鄉(xiāng)。
上小學后,老座鐘更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天早上,它敲五下輕輕把我喚醒,再敲一下催促我快點起床,之后用六聲趕我去學校。不過有時候它也會偷懶,體內生物鐘告訴我該醒了,待母親拉開燈,我迷迷糊糊中望向它,才四點半,不急!繼續(xù)呼呼大睡,直到突然醒來,天已大亮。再看向座鐘,竟還是四點半,頓時上頭“哎呀,娘,咱家表停了,俺上學要遲到了。”我著急忙慌地穿衣服,母親也起晚了自然無飯可吃。我跑向學校,在教室外罰站整整一個早讀,此時我對老座鐘升起一絲怨氣。
待放學回家后,我習慣性地看向老座鐘。此時它穩(wěn)如磐石地坐在桌子上,銀色的表盤上時針和分針依舊停滯在原處。母親忙于干活,還沒來得及給它上弦。我便拿起上弦的鑰匙,插進孔洞,順時針轉動,只聽到“咔咔咔”發(fā)條逐漸收緊。隨著阻力越來越大,直至轉不動,發(fā)條便上足了。我跑去鄰居家看好時間便轉身往回跑。幾十米的路程,我仿佛把時間揣在懷里,隨著我的腳步,啪噠!啪噠!時間重新一分一秒走起來。到家后,我把表針一圈一圈撥動。隨著一聲聲急促的疊加在一起的“當當……當當當……”我輕輕搖動鐘擺。老座鐘發(fā)出“噠……噠……”熟悉的聲響,仿佛把我從云端輕輕抱下,一切都真實起來。母雞開始上架,老牛發(fā)出呼喚的哞聲,晚霞滿天日落西山也變得具象化。
接完孩子,我便回到自己臥室,看了下時間,馬上十點。便趕緊鉆進被窩,關掉燈,瞬間黑色蜂擁而至,把我團團包圍,世界靜下來。我屏氣凝神期待那聲清脆悠揚的鐘聲,不久后黑暗里傳來“當……當……”。這一刻,空間開始錯位重疊,我在音色柔和,余音很長的鐘聲里,走進童年的夢……
承蒙您如此抬愛高贊,實不敢當,不過是重溫一下兒時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