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有的人一旦失眠，午夜以后是難以入睡的。形成這種狀況，大抵有兩個原因：一是重度失眠的人，午夜以后睡不著覺，即使睡，也只是迷迷糊糊地睡。重度失眠，對身體健康有害，需要調(diào)理治療；二是急于要做某件事的人，午夜后也不可能繼續(xù)入睡。縮短睡眠時間，早早地起來學(xué)習或工作，這對生活乃至前途，有百利而無一害。有生以來，我經(jīng)歷午夜后不睡覺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大都屬于后一種情況。
　　 前些年，因為我和兒子都在外面打工，老伴一個人在家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資料的生意。時間久了，或是寂寞、孤獨所致吧，她就整夜地難以入睡。在當?shù)乜瘁t(yī)生，跑了多家醫(yī)院，總是沒有效果。我在無錫打工，把老伴帶到市里的四院，僅吃了幾次西藥片，失眠的癥狀就明顯地緩解了。到如今，每每提起無錫的醫(yī)生，老伴都感恩不盡。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升學(xué)實行推薦制。我小學(xué)五年級畢業(yè)以后，盡管學(xué)習成績優(yōu)異，家庭出身也沒什么問題，我卻成了落榜生。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不僅上半夜沒睡著覺，午夜以后也沒睡著。小小年紀就開始失眠，該是多大的痛苦??！天無絕人路，我回學(xué)校留級以后，第二年，升學(xué)又改為按考試成績錄取。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初中。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夜里，我又是一個通宵沒能入睡。小人物嗎，有了挫折想不開，有了喜慶就飄飄然。
　　 無法考證什么年代，也無法考證，是哪一位老仙人發(fā)明了做煎餅的技藝。從記事時起，老家人的一日三餐，就一直吃煎餅。做煎餅，要用菜刀，把前一天晚上，用清水泡軟和了的山芋干，一刀一刀地剁碎，然后放到石磨上磨成糊狀，進而通過鐵鏊子制作成煎餅。加工山芋干的活兒，大都是母親做的。一般從午夜開始，把一皮盆（用泥土燒制的大號瓦盆）的山芋干清洗，剁碎，要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約在凌晨兩三點鐘，母親會挪著小腳，走到床前，和風細雨地把我叫起來推磨。此時的夢中，我正光著屁股在汪塘子里游玩呢，正追著月亮奔跑呢。終于醒來了，我攥了攥拳頭，連胳膊都變得酸酸的，比醋還酸，比沒熟透的杏子還酸。我趿拉著鞋，抱著磨棍，圍著磨道轉(zhuǎn)呀轉(zhuǎn)，直轉(zhuǎn)得眼睛澀澀地睜不開，直轉(zhuǎn)得磨棍的一頭掉進了磨槽子里的糊子上……
　　 推磨使我想起了莊戶人居家過日子。石磨是圓的，圍著石磨轉(zhuǎn)的圈圈也是圓的。為用山芋干做的煎餅填飽肚子，一家老小，整日圍著家前園后轉(zhuǎn)，整日圍著磨道轉(zhuǎn)，什么時候是個頭??！
　　 有一年的冬天，我隨從社員們到東海邊上扒了一次河。說是扒河，實際是從一個土丘上取土，來填平土丘不遠處的一片洼地。
　　 扒河的待遇不錯?；锸成厦咳嗣刻烊锞准毭妫蝗杖投寂溆杏秃鹾醯拇箦伈?。沒想到，一斤干面蒸出來的饃饃，竟有小孩睡覺枕的枕頭那么大，一斤干米蒸出來的米飯，竟有大半盆。加上兩碗大鍋菜，每一頓飯，我都能吃的干凈。放到現(xiàn)在，讓正在減肥的小姐吃，恐怕三天兩天也吃不完。在家里，我包括前來扒河的人，平時吃的是山芋干煎餅，加胡蘿卜稀飯，加鹽豆子、咸菜。灌了涼風，常常嗓子里往外吐酸水，因吐酸水，拉肚子，肚皮就變得薄薄的，眼睛也變得大大的。在扒河的工地上，吃了大米白面，很快恢復(fù)了元氣，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凌晨兩三點，草棚子外面就傳來了咯噔咯噔，咯噔咯噔的車轱轆聲，我們在棚子里睡覺的人，都被吵醒了。哦，臨邊生產(chǎn)隊的人起來出工干活了。帶隊的民兵連長是個暴脾氣，為了不落人后，聽了外面的動靜，他一骨碌爬起來，對著戀被窩的我們，每個人的屁股上都是一腳?！捌饋砹?，起來了，起來干活，起來干活。不要耍賴相，不要充孬種！”我們箭一般地沖出草棚子，又箭一般地沖到工地上?？┼饪┼?，咯噔咯噔，裝滿泥土的小鐵車，在我們的身后就響了起來。
　　 以前的鄉(xiāng)下，運輸工具大都用全身木頭做的獨輪“土車子”，在泥土路上推起來，一吱嘎、一吱嘎地直叫喚，沒力氣，或沒技術(shù)的人，一土車的東西，很難推得動。后來，有了皮轱轆的獨輪車，同樣的重物，推起來就變得輕快，變得省力。再后來，平板車進入了尋常百姓家。因兩個轱轆之間用軸相連，如同舉重運動員舉起的杠鈴，所以又被人稱作“大杠鈴”。平板車兩個轱轆上的車圈、輻條，及連接兩轱轆的軸，都是鋼制的，使用起來靈活輕便，而且堅固耐用。有了大杠鈴，人們建房子，便開始用大杠鈴車，去離家五十華里的艾山拉石頭。土坯草房子，用石頭做墻基，防潮，防腐蝕，土墻輕易不會倒掉。
　　 貧困年代里，鄰里之間如同難兄難弟，一家有難，鄰居們會自覺地前來幫忙。鄰里相幫，守望相助，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禮尚往來，是規(guī)矩。幫鄰居拉石頭，鄰居感激不盡。半夜三更，一二十個年輕人，聚集在需要幫忙的人家，熱熱鬧鬧，過新年似地吃好的，喝好的。吃飽喝足了，就拉起平板車，說說笑笑，“叮叮當當”地向著艾山出發(fā)了。
　　 因為兩人一車，行走在出發(fā)的路上，兩人可以輪流在車上或坐著，或睡覺。可是，因土路占了全程的一半，在車上的人，即使睡覺，也只能是假睡，稍不注意，就會把屁股或腰椎顛簸的火辣辣地疼。
　　 太陽升起的時候，拉石頭的車隊開始返程。太陽偏西時，一車車的石頭拉回了家。隨后，就是肉山酒海地吃呀，喝呀，直喝的天旋地轉(zhuǎn)，直喝到三更半夜。
　　 給鄰居幫忙，叫做“打慶工”。打慶工算是心甘情愿的白忙活，是不要報酬的。想想現(xiàn)在的人，鄰里之間搭把手，口口牙牙地要煙，要酒，要工錢。猥猥瑣瑣，低三下四，丟人！
　　 偶爾幫助鄰居拉石頭，或幫鄰居去遠方的集市上賣菜，午夜以后，我一步三喘地走在北風呼嘯，伸手不見五指的路上，因感受著鄰居熱辣辣的眼神和親切的關(guān)懷，一點都沒覺得苦，到是覺得很甜蜜，很享受！
　　 逢年過節(jié)，家鄉(xiāng)人有給去世的親人掃墓，或感冒發(fā)燒到岔路口燒草紙的習慣。為賺個稱鹽打油的錢，我們會從生產(chǎn)隊的造紙坊買一兩捆草紙，半夜起來，背著草紙去趕集。來回近一百華里的路程，披星戴月，一天下來，能賺三兩元。那個高興啊，什么勞累都沒了。
　　 最怕的是寒冬時節(jié)去縣城賣辣椒。半夜起來過沂河，沂河沒人擺渡，沂河水面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沒法子，只有卷起褲管趟過去。冷，冷徹脊髓的冷。要命的是，冰渣子，無情地劃破了我的腿，鮮紅的血，一個勁兒地往外流……
　　 記得在高考補習班學(xué)習期間，為了能早點醒來看書學(xué)習，晚上睡覺之前就額外地喝上一缸子水。需要小便了，人自然會醒來。醒來了，自然就會翻開書。正由于有這股子拼死拼活的學(xué)習勁頭，班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考上了大學(xué)。
　　 遠離故土，獨自進城打工的日子，常常夜里失眠。私營企業(yè)的人際關(guān)系為什么也那么復(fù)雜？每月那么點工資，還不能按時發(fā)放。跳槽，往哪兒跳呢？之所以不敢照鏡子，是因為自己老的不堪入目——睡眠不足，熬的，生活如山，壓的。
　　 按理說，改革開放后，方方面面都好起來。憑成績升學(xué)，體現(xiàn)了公平公正，再沒了推薦制帶給人的煩惱和憂慮。做煎餅、扒河實現(xiàn)了機械化，建房子用的石頭被鋼筋水泥所取代。原始的推磨，扒河，及拉石頭的勞動，遠離了生活日常。就是徒步趕集做買賣，也因了機動車的普及，而使雙腳得到了釋放。最令人興奮的是，兒女們都成了城里的新市民，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生活優(yōu)渥。而我和老伴皆已退休，還在家鄉(xiāng)快快活活地做生意。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今天都成了現(xiàn)實。知足了，悠哉悠哉?？墒?，午夜以后，失眠的日子，依然存在。
　　 經(jīng)常在夢里與兒女們相見，夢醒了，我就再也睡不著。做生意每天要接觸許多人，淳樸的好人令我激動，個別的無良之輩，令我憤怒。由此，我會仰躺在床上想破了腦袋。網(wǎng)絡(luò)時代，為人們的學(xué)習生活提供了方便。午夜后醒來，我打開手機，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興致來了，就寫一篇小文。盡管寫得膚淺，寫得不成樣子。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信馬由韁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眼睜睜地躺在床上，多好?。吭趺茨苷f是痛苦呢？睡著了，就什么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