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花草市場(小說)
1
“我是二花……”
陳子明睜大了眼睛,他記得二花,那是個小巧玲瓏的姑娘,然而此刻,只在那臉的輪廓上還依稀可以找到一些舊日的影子。
“二花?你爺們兒忽然上來抽我耳光是咋回事啊?!?br />
“他,他,今天說起咱倆過去的事,他就……一出門,恰好碰到了你。我,我就給他指了指……”二花露出一些尷尬的神色來。
周圍的人轟然大笑:“這娘們兒,好賴老公還當成寶呢?!?br />
陳子明剛狠狠揍了二花的男人,有些爽,四下看看,圍了不少人,一個一個像是看猴戲,汽車的喇叭聲也此起彼伏起來,不由臉上就熱了。
“二花,今天這事,這也不怨我吧?看看你爺們兒有事沒,有事送醫(yī)院,沒事我就走了?!?br />
二花沒顧上回答陳子明,只是轉(zhuǎn)身看她男人去了,一臉關(guān)切的樣子。
陳子明怔怔了片刻,鉆出人群,回家去了。
十八歲時的二花,是陳子明身上的掛件兒。呼之即來揮之不去的那種。
“二花,請聽我為你創(chuàng)作的詩歌?!标愖用髡驹谔锕∩希砗笫屈S澄澄的麥浪,身前是淺淺笑著的二花。
二花嘟著小嘴,嘴唇紅潤潤的,像是抹了蜜。
陳子明做了采蜜的蜜蜂,真甜,真軟啊。還記得,二花的臉紅得跟天邊的晚霞一樣一樣的。
陳子明的屋子很大,也很空,最顯眼的是那一排高高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架子上專門有一個空間,放的是陳子明的詩集。其中有兩本是寫給二花的……
二花的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陳子明曾經(jīng)很喜歡。
那時候她很喜歡聽陳子明念詩,還喜歡端著碗在村口吃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能把一碗面條吃得像山珍海味。她還喜歡聽大嬸大媽們聊天,聊東家的孫子西家的媳婦,電視上的人物和城里的稀罕事兒,那時候的二花,常常帶著一抹羞澀的笑容,文文氣氣的,眼睛亮晶晶,飽滿光潔的額頭上常帶了一層薄汗,在太陽光里,樹蔭下,都吸引著陳子明的視線。
村里的女人們過的日子都是一樣的,看孩子,做飯,洗衣服,收拾院子,農(nóng)忙的時候和男人一樣下地,沒事的時候湊在一起聊八卦,或者是打撲克牌,后來換成了玩麻將。她們也賭錢,一毛兩毛地論個輸贏,再后來漲成了一塊兩塊,牌桌上嗆嗆的時候不少,因為幾毛錢爭來爭去,干架的也有,不妨礙第二天還在一起玩。
飯后的活動一點也不影響蹲村口,蹲村口這個習(xí)慣鄉(xiāng)人們堅持了很多年。陳子明也會到村頭去,他會尋上一個土臺子,或者是幾塊青磚,不完整也沒關(guān)系,主要是避免蹲姿的不雅。陳子明也給二花搬磚,就在自己旁邊,兩個人坐在臺子上,靜靜地聽著,偶爾對著笑一笑,然后香甜地吃飯,村人的聊天似乎是加在飯菜中的佐料,即便是湯水面片,吃起來也津津有味。
二花常常端了家里的菜出來,撥上一半甚至一多半給陳子明。二花的媽是個胖胖的婦人,并不反對他們的交往,也似乎是很看得上陳子明文氣書生的樣子,常常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投過來一股股慈愛。
“喲,小兩口又一起回來了?”那時陳子明和二花都在縣城上高中,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兩人都是一人一輛自行車,順著簡陋的柏油路,翻過大堤小堤,一起走,一起回。起初聽到這句話時,陳子明的臉是紅的,眼睛低垂著不敢抬頭。一邊小聲催促二花,一邊腳下生風(fēng)一般把車輪子蹬得飛快。
回家的路走了又走,打趣的話還是一樣,只是聽著聽著,就臉不紅心不跳了。
高三的時候,二花的爸出了車禍,醫(yī)院里一住就是兩個月,把二花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不算,還拉了不少饑荒。
二花堅持要輟學(xué)。
“不能輟學(xué),再有一個學(xué)期就高考了,我讓我媽把你學(xué)費交上,難關(guān)總會過去的?!标愖用骼ǖ氖?,二花的手軟軟的,像是沒有骨頭。
“子明,我爸爸不能干活了,我媽一個人顧不了家里地里,還有我的妹妹們要上學(xué)……”
二花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融進泥土,幾棵狗尾巴草仰起頭來,又隨風(fēng)搖擺,似乎是嫌棄那眼淚又苦又澀吧。
“二花,我把筆記記好,回來給你講,你不要放棄?!标愖用饔行┙棺啤?br />
二花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沒有說話。
之后,每次回家,陳子明都帶了筆記,他看著二花彎著腰在田里拔草,看著二花臉被曬得黑乎乎,看著二花挽起褲腿翻地,也看著二花的小書桌上一直放著高中課本,為了給二花記筆記,陳子明學(xué)得更認真了。
陳子明果然考上了大學(xué),他拿著通知書去找二花的時候,二花又哭了??拗残χ?。
“子明,祝賀你?!?br />
“二花,明年,你……”
他拉著二花的手,心里一個咯噔,那手,早已面目全非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二花桌子上的高中課本不見了。
陳子明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明白。
大學(xué)放假的時候,陳子明看著二花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笑,甚至有時噴出飯來,不知道怎么就煩躁起來。
甚至,吃過飯,二花竟然隨著幾個大嫂子打牌去了,桌子拍得啪啪響,因為塊兒八毛的賭資爭來爭去。
陳子明想要叫,卻見二花豪放地坐在小板凳上,兩只手忙著抓牌碼牌,一個眼神都不曾分過來。
只有二花媽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子明,你和二花都不小了,有些事該考慮了啊?!?br />
陳子明紅漲著臉,不說話。
似乎在專心打牌的二花忽然就呵斥她媽回家去,惹得二花媽一陣高腔,幾個大嫂子也調(diào)笑起來。
卻見二花把牌一推,站起身推著她媽回家了。
還是那個田埂吧,還是夕陽中。
陳子明來回踱步,腳下是一叢野草。
這野草很是礙了陳子明的眼,更惹了他的腳。他發(fā)狠地又踩又跺,終于讓那草不再支棱,草葉上沾了泥土,匍匐在地上無精打采。
陳子明方才抬起頭來,看著二花:“你怎么越來越庸俗了呢?”
二花不說話。
“我快不認識你了?!?br />
二花還是不說話。只是咬了咬嘴唇。那唇先是紅的,又變白了,最后,滲出點點血絲來。陳子明的心里疼了一下。
陳子明和二花分手的時候,二花的媽吆喝了一道街,拍屁股打胯的,一蹦多高,哭得聲淚俱下,拖著悠長尖銳起伏的音調(diào),罵陳子明就是當代陳世美,說二花就是被拋棄的秦香蓮。
二花沒有哭,只是咬著嘴唇拉拽著她媽回家。二花媽的手指頭又指點起二花的頭來了,罵她沒有出息,跟了男人幾年還被人甩了。
因為這個,陳子明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愿意回老家去,更別提到村口蹲著了,二花媽的彪悍,讓他既鄙棄又畏懼,他越發(fā)認為,和二花分手,是他做的最正確的事情。
大學(xué)里的生活豐富多彩,陳子明的心里卻空蕩蕩的,他不后悔和二花分手,卻一遍遍翻看寫給二花的詩,厚厚的兩本,都是甜蜜的調(diào)子。當那個年代出書成為文學(xué)青年的追求,陳子明也把寫給二花的詩拿去出了兩本詩集,只是沒想到,因為這兩本詩集,他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
2
晚上,陳子明收到了一個文友的來信兒。挺長的。他想,對方應(yīng)該是有心理障礙了,害怕到外面去。那人說他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七天了,需要有念想才能走出門去。
他發(fā)了不少心靈雞湯過去,其實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患者,一般都是心理出了問題,或者患上了抑郁癥。
抑郁癥不算是新名詞,但是這幾年卻反常地?zé)崃似饋恚皇鞘裁春檬虑椤?br />
真正讓陳子明感受到抑郁癥厲害的,是幾個月前的一件事。
他同事的老婆從高樓上跳下來了。
三個孩子,老大才七歲,老二四歲,老三一歲多,就這么沒了娘。
那個同事在單位的風(fēng)評一下子成為負數(shù)。
“李強生真不是個東西,他老婆從湖北嫁到咱們這里,幾千里啊?!?br />
“可不是,在單位裝得跟孫子一樣,回家就會充大爺。”
“仨孩子,老子娘一個都不給帶,就這還天天瞅媳婦的事。”
“這就是傻,離開自己的爹媽,以為男人就是自己的依靠,這不,啥都沒了。”
陳子明聽著單位的女人在一起談?wù)?,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一個一個是知情人。
陳子明不發(fā)言,他只看到李強生自從老婆死了以后身上就沒有穿過整潔的衣服了,胡子拉碴的,眼球總是帶著紅血絲。
李強生和陳子明交談過幾回,每次,他都說:“我不知道她得了抑郁癥。如果知道……”
后來,陳子明就躲著他了。
前幾天,他又見到了李強生,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看起來春風(fēng)得意。問起辦公室的胖大姐,胖大姐一邊搖頭一邊說:“又有對象了。聽說那女的還有錢。這年頭,誰知道誰走到哪一步呢?”
胖大姐算是單位的萬事通了,最喜歡的是串辦公室,看到哪個屋開著門,就進去聊幾句,不動聲色就把信息套到手了。陳子明覺得她要是放在過去,應(yīng)該是一個很出色的情報人員。他曾經(jīng)開玩笑一樣和胖大姐說過,可是胖大姐認為自己是正義使者。
“我最看不慣李強生這種男人,罵了他幾回了?!?br />
之后,陳子明見識了胖大姐的罵,拖長腔拉長調(diào)的那種:“有些男人啊,把人家小姑娘騙過來,還欺負人家,嘖嘖嘖,可憐吶,一朵鮮花就這么凋謝了。要是我家男人啊,揍得他找不著北,呸?!迸浜现鴦幼鳎豢跐馓低略诶顝娚哪_面上。
“哎喲,不好意思啊,這痰好像長著眼睛一樣啊。專找有錢的,聽說,小李發(fā)財了?”
李強生紅著一張臉,匆匆走過去了,連眼睛都沒敢抬。
陳子明沒有見過胖大姐的男人,但是,每每看胖大姐說起自家男人時的得意勁兒,可以推想那是一個優(yōu)質(zhì)男,是胖大姐的驕傲。
陳子明把這些事都和倩倩聊了,也或者說,他只能和倩倩聊這些身邊的事情。有時候,你周圍圍滿了人,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聊天對象,反而,在遙遠的他方,兩個現(xiàn)實生活割裂的人,反而能說一些比較隱秘的話題。
倩倩三十多歲,未婚,但女孩和女人的區(qū)別,不是用結(jié)沒結(jié)婚區(qū)別的。
陳子明自詡是一個重欲的人,并不理解那些柏拉圖式的戀愛,卻沒有想到自己能陷到一場網(wǎng)戀中。
最初,他是喜歡上了倩倩的文字。
倩倩的小說用詞大膽,風(fēng)格獨特,一些描寫帶著野性直擊人心。
陳子明在內(nèi)心評價說這個女人的心里藏著一個小宇宙,也許里面是等待噴薄的巖漿,他沒有想到,后來他會被女人的巖漿包裹。
陳子明甜蜜之中也有一絲絲苦澀,他知道,倩倩從來沒有想過見面。
視頻里他們是見過的,或者說見了不少次。
倩倩算是一個成功女性了,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還是比較出名的作家,她自己住了一套兩居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寫字臺、吧臺、音箱影院……
“看,這就是我的空間,我的生活?!辟毁荒弥謾C向陳子明展示,興致勃勃。
有時候,倩倩會拿一只漂亮的高腳杯,倒上一杯紅酒,一邊喝,一邊給陳子明飛媚眼。
那天,倩倩可能有點醉意。
“想象一下我這屋里出現(xiàn)一個男人,會是什么樣子?分走我一半空間,改變我的習(xí)慣,打亂我的計劃,或者還會有激烈的沖突,我由主人變成奴隸……簡直不敢想象。”
“為什么這么悲觀呢?男人和女人不能互補?陰陽本就應(yīng)該相生啊。”陳子明習(xí)慣性地辯駁著,這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理論,盡管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對不對,但還是習(xí)慣性地維護著。
“我不否認男人和女人的互補和需要,要不然怎么會和你好呢?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認為是最佳的狀態(tài),子明,我們愛著,但是互不干涉……”
陳子明苦笑著,倩倩是看不到的,男人,總還是喜歡溫香軟玉在懷里,抱不到摸不著,終究是有些虛幻。
“別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說我是個老姑娘,可是,他們不知道,不委屈自己是一種多么難得的幸福。子明,你能明白嗎?”倩倩披散著頭發(fā),眼神有些迷離,迷離中又有著異常的清醒。
陳子明是明白的吧?他也時常覺得委屈,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過去一大半,怎么就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呢?
倩倩又倒了一杯紅酒,紅色的液體在酒杯里蕩漾著。
“按說,我是該痛恨酒的,我有一個酒鬼爸爸,喝醉了發(fā)瘋的那種?!辟毁粶\淺啜了一口,“我媽媽除了挨打,就是走在挨打的路上。我和哥哥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不敢出聲,哥哥抱著我,我們一起發(fā)抖?!?br />
“都過去了倩倩。”陳子明能看得到漂浮在倩倩臉上的悲色。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傷心了,只是,我和哥哥長大了,他倒是一場急病走了。按說我媽媽該好好活著了,沒想到?jīng)]人打她,她卻像是失去了精氣神,一天不如一天了。難道,她就是挨打的命?還天天念叨我爸,說起來就哭,挨打那些年也沒見她掉一滴眼淚?!?br />
“我不敢結(jié)婚啊,子明,不結(jié)婚,就有自由,舒服就在一起呆著,不舒服,誰都別纏著誰?!?br />
“在你之前啊,不能說沒有,只是,我越來越不喜歡和身邊的人來往了?!?br />
“一個人,有些孤獨,包裹了自己,一層一層的,就沒有傷害了?!?br />
倩倩的酒越喝越多,整個人身上仿佛籠罩了一層清冷?!拔矣悬c理解我爸爸了,酒有時候真是好東西,它是有溫度的?!?br />
一句一句,陳子明的心里,倩倩逐漸從手機屏幕里的照片豐滿成一個小說主人公。
當初她的放棄,有自卑,也有成全陳子明的成份,是這里面我最喜歡的人物。問好,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