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渡河(散文)
九曲黃河巨龍般奔騰咆哮著沖出黑山峽,一頭砸在沙坡頭,來個180度大拐彎,收斂了性子,平平緩緩,從我老家寧夏中衛(wèi)穿境而過,淌出一路旖旎。黃河南北兩岸有著一模一樣的樹木和一模一樣的黃泥小屋。生在南岸的我,打小聽?wèi)T村里人嘖嘖稱贊北岸的騰格里沙漠多么浩瀚、駝隊多么神氣、古長城多么神秘,便心心念念要去看一看。怎奈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河橫在那里,赫然阻隔著我的盼頭。
不光我,村里的老老少少閑來無事也總愛站在河堤上向北岸眼巴巴張望。當(dāng)然,滾滾黃浪在前,誰也沒有漢朝披發(fā)狂夫“公無渡河,公竟渡河”那般果敢決絕的膽魄,想渡河還得靠船筏。
“咱中衛(wèi)這一帶最早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別小瞧那羊皮囊吹起來的什物,把它順岸放進(jìn)河里,一篙子下去,出溜一下飄出老遠(yuǎn),一鍋子煙的工夫就劃到對岸,有道是‘黃河水車悠悠轉(zhuǎn),羊皮筏子賽軍艦’。再者,咱這段黃河自古就是水運要津,一天到晚筏子穿梭不絕,除了渡人,還往包頭集貿(mào)市場拉運寧夏的二毛皮子、枸杞、甘草、發(fā)菜……兩岸鄉(xiāng)親的吃穿用度、婚喪嫁娶全靠它。”擺渡黃河大半輩子的外爺爺一提起羊皮筏子就停不下來,說罷,他會捋著花白的山羊胡子笑吟吟地望著大家兀自自豪一陣。但說歸說,坐羊皮筏子掌握不好平衡是有側(cè)翻危險的,在那個沒有救生衣的年代,人們輕易是不會讓不諳水性的老人和小孩乘坐它的。村里流傳這樣一個笑話,舊時有那劃羊皮筏子往返兩岸做買賣的,保個媒,把南岸、北岸兩家做成親家,可外孫們長到墻頭高都還沒見過外婆是啥樣。
遺憾的是,出生于20世紀(jì)70年代的我,未能一睹黃河上千筏競發(fā)、劃槳爭渡的盛景。從我記事起,木船已取代了羊皮筏子。
有了木船,根脈相連的兩岸鄉(xiāng)親婚戀嫁娶頻繁起來,每家在對岸總有幾門親戚。每年夏、秋兩季收成后,家家糶米磨面忙活一陣,灶房支起蒸籠、油鍋,蒸花饃饃、炸油餅子、煎米糕,備好禮行就要渡河走親戚。我二姨、三姨都嫁到了對岸的鎮(zhèn)羅鄉(xiāng),母親過河看望兩個姨姨必得領(lǐng)上我。在黃河大橋沒有架起的那些年,渡河成了我平日里單純的念想。
頭一回渡河,天麻麻亮母親就騎著嶄新的永久自行車捎我向渡口出發(fā)了。石子路北邊收割完的麥地一片空曠,轟隆轟隆的濤聲漫過來,如樂聲般伴著我和母親。石子路南面的水稻墨綠墨綠的,生出一股濕濕的涼氣,舒爽得我渾身每一個細(xì)胞都充滿著快活。我得意地沖著陌生的過路人笑,他們也歆羨地打量著我,就連路邊柳樹上的麻雀也嘰嘰喳喳地歡叫:她們要渡河啦!她們要渡河啦!
渡河沒有確切鐘點,湊七八個人就能渡一趟。那天巧得很,我和母親才等一個多鐘頭就來了六個船客。聽船夫說,這是最快的呢,有時等五六個鐘頭也是常事。我拽著母親的衣襟小心翼翼地上了船。船夫站在船頭把船篙扎進(jìn)河底,將篙子梢頭頂在肩窩處,狠勁摁下去,木船便徐徐地離開河岸,蕩悠悠地駛進(jìn)河里。我緊張得要哭,死死抱住母親的胳膊不放。但見船夫哼著歌子悠然地劃槳,船客們斜倚在船舷上若無其事地談笑風(fēng)生,我才放松下來正視起黃河:此時,太陽已升得老高,河面上金光閃閃,白鷺劃著優(yōu)雅的弧線,“嘎——嘎——”鳴叫著翩然掠過泛著微波的水面,向遠(yuǎn)處飛去。我目送白鷺輕倩的身影,癡怔間,撲通一聲,一條大鯉魚又縱身躍出水面,做了一個漂亮的空翻,在船客們一串夸贊聲中劃一道絕美的弧線驕傲地鉆入水中。河里有看頭哩。我的興致上來了,倒盼著船慢些,再慢些,我甚至趁母親和船客們閑談的當(dāng)兒,伸手撫摸了河水。待船劃到對岸,我跟黃河已難分難舍。
包產(chǎn)到戶后,田里收成好起來,交完公糧余下的換成票子,農(nóng)閑時節(jié)渡河進(jìn)城,吃碗小吃,扯塊花布,照個相,回來在村里能夸上個把月。
太陽躍出地平線,水霧氤氳的渡口在嘩啦嘩啦的水聲中醒來,趕車的漢子、挎花包袱的小媳婦、扯手絹半遮臉的大姑娘,浪潮一樣涌來。時辰差不多了,船夫許二愣子吆喝起來:“上船了、上船了,哎,大伙兒上船了……”人齊了,不著急行船,先收渡河費,馬車三塊、牲口兩塊、大人一塊、小孩五毛。許二愣子扎好腰里的草繩,跟船客一一收錢。收到周富貴跟前,這位早年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擠眉弄眼地還起價來:“俺這小驢駒還沒俺重,收一塊得了,總共給你兩塊行不?”“三塊、三塊,喏,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沒得好講?!痹S二愣子手一擺一口拒絕了?!耙粋€搬船漢,還神氣得不行,又不是頭一回坐你船。我兜里就兩塊三,你要不要?”周富貴說著,掏出一沓油膩膩的毛票遞過來。許二愣子很不情愿地收下,嘟噥著:“人能占多大地兒,牲口才占地兒哩,還動不動瞎叫喚。俺寧渡兩個人都不渡一頭牲口,收兩塊你還嫌貴?!薄白邍D走嘍,船老大,快開船嘍!”在船客的高聲催促下,許二愣子把點好的票子疊放進(jìn)腰包,一個箭步跨到岸邊的樁子上解開繩子,船離岸了。周富貴拽緊驢韁繩,乜斜一眼坐船頭劃槳的許二愣子,憤憤地說:“甭說三塊,四塊俺也掏得起,褲兜里還有張‘大團結(jié)’哩。俺就瞧不慣二愣子那副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德行,虧了大集體那陣俺在飼養(yǎng)圈給他老子悄悄塞的那些精料了?!贝蛡兗娂姶驁A場:“許二愣子是被那野狐貍精勾了魂,落下心病,先前他可是個又?jǐn)€勁又周全的好小伙兒?!?br />
許二愣子起先有個很斯文的名字:許世卿。黃河邊的娃子天生水性好,他十四歲跟祖父學(xué)劃羊皮筏子,十六歲便能獨自掌舵,“世卿筏子劃得穩(wěn),從沒翻過船,水星子都濺不到人身上”。老船客提起來無不夸贊。劃五年筏子攢了些錢,許世卿不聲不響買了艘木船,“黃河飯”越吃越香。這一年夏天,一個往返兩岸做買賣的外鄉(xiāng)俊俏女子走進(jìn)許世卿的生活。這女子快人快語,每天一大早用自行車馱兩筐貨物進(jìn)城去賣。等船的空當(dāng),她會在渡口小屋給許世卿做一頓噴香的飯菜,不久兩個人就結(jié)成了一對“鴛鴦”。兩年后的一天,外鄉(xiāng)女子說進(jìn)城逛逛,自此沒了音信。知情人說,那外鄉(xiāng)女子是逃荒逃到咱們黃河邊上的,這兩年老家光景好了又跑回去了。人們勸許世卿重新找個村里知根知底的姑娘,媒婆還專門攆到渡口說親,可他總是不辨是非護著外鄉(xiāng)女子:“她只是到外頭轉(zhuǎn)轉(zhuǎn),遲早會回來的?!比藗兦扑枪伤佬难蹌艃海纱鄦舅S二愣子。
渡船像個流動的會場,你一言我一語,說罷船夫,又談年成、夸豐收,陣陣歡笑把濤聲也壓了下去。說話間,船已行到河中央。我扶著船舷回頭望去,身后嘩嘩流淌的河水黃緞般柔滑閃亮,把天空都裝點得華貴闊氣了。
在汩汩的槳聲里,夢境一樣的對岸近在眼前。河畔柳樹下,有個駐足翹首的大姑娘,不知她的情郎會登上哪趟木船。河灘大片的西瓜地里,看瓜老漢背著手踽踽走成一個墨點。村頭捧老土碗的孩娃身后亦步亦趨跟著個搖尾巴的土狗。最誘人眼目的是岸邊黃泥小屋窗欞上掛的一串串金黃的玉米棒子和紅辣椒,把日子渲染得紅紅火火——《詩經(jīng)》里反復(fù)吟詠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yuǎn)?跂予望之?!薄切╇硽柙诤影对按蟮厣系娜碎g情味,那些散發(fā)著谷物馨香的農(nóng)事,那些或繾綣惆悵或熾烈歡愉的婚戀……兩千年后的今天,依然繁衍在我老家中衛(wèi)黃河兩岸。
下船走過一片村落,上了柏油路,高矗的中衛(wèi)鼓樓映入眼簾,母親說:“咱們已進(jìn)城了。”我正要歡呼,“嗚——”一輛汽車從眼前駛過,驚得我半天緩不過神來,車后留下的那串悅耳的喇叭聲,至今響在耳畔。路過城里的糧店大門時,走出一個穿高跟鞋的時髦女郎,身上一襲碎花連衣裙,背一個小挎包,白天鵝一樣高昂著頭走向糧店西側(cè)的樓房。糧店里隨后走出幾個吃商品糧的居民,小聲嘀咕說這個姑娘是某某局長的千金。走過糧店,逛進(jìn)百貨商場,母親給我買了一身新衣裳,把我領(lǐng)到照相館。等母親把我拾掇好,照相師傅的頭從黑里紅面的布里鉆出來擺著手指揮道:“往左靠一靠,好,頭向右轉(zhuǎn)一點,好!”說著,照相師傅的頭又鉆進(jìn)黑紅布里,說:“笑一笑,往前看,好!”咔嚓一聲,照好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照相,緊張得手心直冒汗。走出照相館,我稀罕地打量著馬路兩邊五顏六色的商鋪門牌,端詳著衣著時髦的城里人,歆羨萬分,流連忘返。不覺間,太陽偏向西邊,母親又帶我下了頓館子,但我仍沒有回家的意思。母親看出我的不舍,摩挲著我的頭說:“回嘍,我的娃,再晚沒船了。”我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隨母親出了城。
到了渡口,許二愣子已收拾停當(dāng)在船上候著。陸陸續(xù)續(xù)上船的人們,手拎肩扛,油鹽醬醋、種子、農(nóng)藥、化肥、農(nóng)具,應(yīng)有盡有,不大工夫,連人帶物滿當(dāng)當(dāng)塞了一船。木船悠悠地返航了,大家打開自己的物品,互相比對著,你給媳婦買的雪花膏、我給娃娃買的水果糖、他給老人買的糖酥點心……船艙開起商品博覽會。此時,夕陽下的河面金燦燦的,活脫脫一片撒滿稻粒的打谷場。
走出老家,擺渡人生長河三十載,歷盡千帆,年華逝去,途中更多的是流離與漂泊。而今,日益靠近的彼岸已不是年少夢想中的那一側(cè),它是鐫刻我生命密碼的老家,那里有我童年的漁火和溫暖的港灣。彼時,陽光在祖輩臉上的皺紋里蕩漾,憧憬在父母的眼眸里流淌,我的兄弟和伙伴一個都沒有少。那時我們眼里只有明天,衰老和死亡都與我們無關(guān)。
秋天是一個容易引發(fā)懷想的季節(jié),沿著河流返鄉(xiāng)的路上,生命初始的記憶在腦海中復(fù)活,最初的美好片段在眼前回放。無論是兒時牽著奶奶衣襟在河畔的菜地?fù)癫?、依偎在河邊的沙堆上聽祖父講古,還是和哥哥弟弟們結(jié)伴到河灘玩泥巴,耳際總縈繞著陣陣童謠般歡快的濤聲。踏上故土,我沿著那條熟悉的鄉(xiāng)路來到往昔的渡口,但見河灘擱淺著一只舊船,渡頭木屋門前零落著灶火的灰燼和鍋碗的碎片。陽光灑在蒼茫的水浪上,千年古畫一樣滄桑。聽鄉(xiāng)人說,老船夫許二愣子終日想念的那外鄉(xiāng)女子猶如飛走的黃鶴,終究沒有回來,老船夫也不知所終。老船夫渡人無數(shù)卻沒能渡己。但我想,老船夫這一生,渡人渡己都不重要了,他畢竟見識了風(fēng)浪。
“過黃河嘍!過黃河嘍!”低回間,黃河大橋上驀地傳來孩子們的銳聲歡呼。我回過神,此時,太陽照在黃河大橋的金屬護欄上,亮刺刺的,河水后浪推著前浪,以萬古不變的從容風(fēng)姿穿橋而過。我手搭涼棚朝橋上張望,一輛客貨兩用車正駛出大橋向老渡口駛來,“姐姐!姐姐!”司機從車窗伸出頭可勁喊著。誰呀,我尋思。昨天我給大姨打微信視頻說今天回來轉(zhuǎn)轉(zhuǎn),大姨在視頻里說這幾年農(nóng)村變化大得很,老房子拆了,都搬進(jìn)公家統(tǒng)一蓋的小康村,家家自來水,戶戶太陽能,路都用水泥鋪了。大姨還說她跟城里人一樣,使上了養(yǎng)老金。說這些時,視頻鏡頭里的大姨掩飾不住喜悅,臉笑成一朵菊花,新燙染的頭發(fā)油得發(fā)亮。說來我還是八年前大表弟結(jié)婚時去的大姨家,那時大姨一家仍住在老房子里,不承想短短幾年便改頭換面。車近了,我才認(rèn)出是二表弟曉明?!敖憬憧焐宪嚕硧屨f規(guī)劃了小康村,你一準(zhǔn)找不見家門了,讓俺來領(lǐng)你,俺剛送完魚就趕來了?!蔽疑宪嚭筠D(zhuǎn)身夠著頭回望老渡口,它仿佛一部編撰黃河兩岸鄉(xiāng)親悲歡離合的渡河斷代史,遠(yuǎn)去的船筏作為標(biāo)點,連綴成一幀幀散發(fā)著稻麥清香的史書冊頁,透著縷縷從遠(yuǎn)古而來的鴻蒙意蘊。車一啟動,老渡口很快消失在視線中,我收拾心情回過頭。幾年不見,二表弟已褪盡稚氣,臉膛黑黝黝的,五官有棱有角,分明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漢子?!皶悦?,聽你媽說,出了校門這幾年你四處跑,又是學(xué)種植又是學(xué)養(yǎng)殖,都折騰了個遍。你們哥仨都是見了書本子頭疼、學(xué)起手藝賊靈的干家子?!倍淼苈犃宋业膽蛑o,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兩年心定了,哪也不跑了,就在河灘挖池養(yǎng)魚?!?br />
說話間,大姨家到了。推開院門,我眼睛亮了:嗬,院子里的地都用瓷磚鋪了!這在黃河邊世世代代人家還是頭一遭。大姨忙不迭地在自來水管下洗香瓜,看我驚愕的樣子,笑道:“這沒啥稀奇,村里家家都這樣?,F(xiàn)今的農(nóng)村不是過去的農(nóng)村了?!?br />
大家坐在院子里吃香瓜拉家常,“突突突突”,院外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dá)聲?!皯?yīng)該是我哥他們回來了”,曉明說著起身跨出院門。還真是大表弟曉鵬,那個兒時淌著鼻涕、成天抱著娃哈哈AD鈣奶的淘氣小子已然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壯年漢子了?!皶赠i開大車跑新疆十好幾年,起先給別人開車湊合混飽肚子。這幾年沾了政策的光,貸款買了大車,用車的主顧多得很,一個月少說跑兩趟新疆,就算閑那么幾日,清理河道挖出來的石頭拉到外頭都能賣個好錢?!备挟?dāng)母親的一樣,大姨夸起兒子根本停不下來。說罷跑大車,她又湊到我耳朵旁低聲說:“曉鵬去年在中衛(wèi)城里買了套樓房,置辦的那叫一個排場,光一套沙發(fā)就六千多。曉明進(jìn)城到哥哥的樓房里轉(zhuǎn)了一趟回來,也合計著年底在城里買一套哩?!?br />
曉鵬擰開院子里的水龍頭洗臉的工夫,曉明開輛桑塔納過來,說:“姐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晚飯咱們到鎮(zhèn)上館子吃?!?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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